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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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第一百五十章 庆功之夜
深秋的夜空, 邃远而清冷,最适合想要静思的人,放飞困顿的灵魂。站在蓝公馆后院的小花园, 遥望让星辰黯然失色的明月, 联想到的不是起舞弄清影, 而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面前淡淡的白雾, 记录下句末的无声长叹。蓝家的庆功宴和靖义的葬礼不约而同的设在了同一天,知道杨家的安排时,帖子先已发出, 无法更改。就像让自己悔了又悔,责了又责, 为何那晚和靖义告别时想重起合约, 没有付之行动, 可悔过责过之后,所得结论, 都是一样,大势不容。
一阵风过,扫下几片枯叶,我抬手拂向落在左肩的叶片,枯叶飘落的刹那, 手指一滞, 停在肩头, 旧日那个拿片落叶常感怀万千的我, 不知不觉地遗落了, 遗落在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足迹里。
公馆里传出的乐曲和喧嚣,逼迫迈开自己的脚步, 走向花园深处。绕过一座假山,几棵细竹旁的石椅坐着一人,独自月下摆子,我立定片刻,朝石桌椅走去。
“先生好雅兴,奉庆昨日才来,您放得了心?”
易生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下颌朝院子扬扬,“事实不摆在那儿了?夫人呢?”
我也扬扬下颌,“事实也摆在那儿了。”
易生呵呵一笑,“是啊,往日摆宴,这院子常有闲客,今儿是一个影子也没见着,司令和黎主任的魅力可见一斑呐。”
我含笑回了一声是,在易生对面的石椅坐下。宴会开场不久,便自然形成两个大圈子,振兴一圈政要,群生一圈女客和青年,自己则在大家的殷殷关注下,退场休息,当然,大家也包括了振兴和群生。主任是群生的新头衔,也就是以前蓝鹏飞给我的驻京代表一职的最新叫法。职务的易手,我是十二分的乐意,卸去这档子最繁琐最费神的事务,可以腾出精力专注于自己一直想做的,文化、教育、妇女的权益等事。
就着月色看看榧木棋盘上纠缠一起的黑白子,默默地推演一回,凭易生的棋力,出现眼前的局面,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道:“先生的棋局,倒是微妙的很。”
“夫人可看出变数来?”
蓝家的对手都是明路的,能变出什么新明堂?我再细细观看盘面,“问题出在自身?”
“夫人是不是把杨靖仁算作自己人?”
不懂易生为何总爱把靖仁放在对手的位置,比起诸派协商推出的代理总统卢老爷,比起其他沾亲带故的军阀和派别,合作上,我更愿相信仁厚的靖仁,即使两家恩怨难清。
易生落下一子,“故意选在蓝家庆功的日子举行葬礼,这样的杨靖仁,跟以前的只怕是大相径庭。”
国人办大事都爱挑个好日子,自觉易生有点小题大做。想了想,诚心说道:“先生不放心,不如留下,一起把事做完。”
易生视线离开棋盘,投向我,过了数秒,探手取过一子,轻敲到盘面上,“夫人,您知道为什么那天我们能想到杨靖义宁愿死,也不会出洋,而您自以为得计?”
刹那间,我和石椅连为一体,合成一座雕像。易生慢慢提起一片棋子,边提边说道:“就是您的主观,也是您成为杨靖义克星的法宝。您无视他的思路,按照自己的想法,另辟蹊径,牵惯人鼻子的杨靖义,落败一次,对他那样自视甚高,失败的耻辱会记一生的人,自然生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态,于是,面对您,越斗,越落下风,而您越斗,越主观,因为这是您克制他的法宝,屡试不爽。所以,您从没真正了解过他,杨靖义是怎样的一个人。”
半晌,我的身体从石化中复原,神志依旧茫茫,“你们都知道?”
“至少余师长是知道的。”
会凌人粗心不粗,当时自己着急于他赞同里的漏洞,现恰是易生的最好佐证。气堵的同时,大脑里跳出天津郊外和振兴相遇的画面,眼里一暗,不用问,他也是知道的。
“夫人,其实到了最后,有没您,杨靖义都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所以,司令想做最后的较量,余师长不想损兵,要您早点出面了结。这件事周某没点破,一则无关痛痒,二则想让黎主任能从中有所领悟,再好的美玉,也需打磨。”
我揪住羊绒大衣的高翻领,紧紧的,勒住脖子,压住喉管里要爆出的大吼。“为什么,要等我卖力的演出完,才告诉我,演的角色叫小丑。”我憋着气,一字字的问道。
“夫人演的不是小丑,至少,对杨靖义不是。”
易生笃定的回答,将怨化为恸,泪大颗大颗的无声滴下,靖义寂寞的身影在脑海里来回滚动,他自认的对手,一直到他赴死之前,都不曾了解他,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易生递过一方手帕,收拾起棋子,“周某方才说的过了,真要那么简单,杨靖义还不乐意了,夫人还有很多其它特质和优点,综合到一起,练就出这制敌法宝。周某强调主观这项,是因为杨靖仁,夫人不要因过去产生的主观印象,忽视了可能的变化。”
易生的话音在我的耳里似蚊子发出的嗡声,模糊不清,我噙泪陷入深层的反思之中,对靖义的反思。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要穿上上将军礼服,不是要以势压人,而是要以最完美的形象,告别这个世界。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讲那些政界军界的趣人趣事,不是他无聊,是他想给我这个主观之人提供另一个看人看事的角度,了解以后的对手。还知道……
易生忽地猛击双掌,将我从沉沉的哀思中惊醒,未几,啊的一声从假山背后传来,“你,你们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吓唬谁,瞪大眼看清楚爷是谁?”
易生皱皱眉,身手敏捷地朝假山窜了过去,我忙抹净泪,跟着快步赶过去,见是俊彬横眉竖眼地抖着公子哥的威风。上前招呼一声,俊彬瞟我一眼,鄙夷地正正领带,“嗬,我说大冷天的谁躲着窃窃私语,这屋里三个,哪知外面还有,忙成这样,怪道要整天养病呢。”
俊彬一直不肯放下因映霞结下的怨恨,但平时大面还过得去,今晚想是碰见作为南方政府代表成员的梦泽,刺到旧伤,故口出恶言。自己若要解释,污水会越沾越多,于是面容沉稳,语调平静地回道:“俊彬,咱们两家以后要紧密合作,卢伯父是不会乐意听到这样的话出自你口。”说完,转向他身边的一名便衣,“卢少爷出来散散酒气,搞得大惊小怪,怎么做的事?你负责送卢少爷回席,照顾仔细点。”
俊彬张张嘴,朝便衣狠狠甩开手,拔脚离开。两个身影走远后,易生严肃地环视五六个便衣,质问道:“卢俊彬在假山后呆了多久?为什么不预报?”
“约莫一分多钟。卢,卢少爷他不在监控名单里。”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颤声回道。
“不在名单里?你们每天的行动守则是白背的?不说周某的警戒等级,就说夫人的,在卢俊彬踏进院子,就该戒备了,还让他不声不响地如此靠近。知不知道,这极可能给咱家埋下一枚随时引爆的炸弹?去喊李队长过来着人换班,罚你们禁闭三天,好好反思。”
便衣退下,易生的眉头仍皱得紧紧的,颇似在自责,我小声宽慰道:“泼我污水的又不是今天才有,先生不必在意。”
易生双手反剪身后,仰脸默看了会夜空,叹了一句天意难测。我不免有些惊异,这实在不像易生的言辞,便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易生收回右手,抖抖衣袖,横搁胸腹前,手里捏着两枚棋子,转动两圈,“但愿周某多虑,希望最后一段话,不要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我凝眉回忆一遍,想不起易生最后说了什么,通篇的话题是围绕着靖义,看不出有什么要害,但其中不乏秘密,在素来强调零误差的易生眼里,一定是不可饶恕的。寻思之际,便衣大队的李队长领着人匆匆赶来,我没再追问,先行回屋。殊不知,有时一桩自觉不起眼的小事,真会成为溃堤的蚁穴。
门卫打开厚重的硬木弹簧后门,进了华灯闪耀的大厅,流过泪的眼睛尚在适应期,奉庆提着长衫前摆快步迎来,不露痕迹地看看我的面容,询问我是否还回宴会厅。知道奉庆是在提醒自己的妆容花掉,和气地回声不了。先前离开宴会称的身体欠佳是为顺着振兴的心事,现在是实实在在的身心欠佳,只想回房吃了安眠药,睡过今夜。
奉庆微低脖颈,嘴上应着明白,脚原封不动地站着。我忍着噪音带来的晕眩,问道:“有事吗?”
“二小姐刚从厅里跑出来,在前院抹眼泪呢。”
茗萱是昨天私自和奉庆一起到京的,因蓝家今后的重心转到京城,举家迁移是迟早的事,思念之苦,自己是尝尽了,就没做追究。今天带她到自己的母校,给她办了转学手续,私下相处时,再三嘱咐她不要干涉到群生的公事,她信誓旦旦地反复保证,还是出了状况。
问明茗萱具体的位置,拖着倦倦的身体,走出前门,在台阶的底层扶住边上的围栏,单手揉揉扯痛的太阳穴,为等会的交谈蓄积力气。茗萱的丫头小跑着过来,抱着一件大衣,愁眉不展地说道:“夫人,小姐单穿着舞裙,怎么劝都不听。”
茗萱闹脾气最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人拍门哄劝,今儿不顾宴会的人多嘴杂,跑到前院哭泣,不言而喻,她期待给她披上大衣的,不是她的丫头,更不是我。
跟丫头要过大衣,踏上车道左边的草坪,就见三米远处,一棵桃树上挂明月,下站身着亮黄色纱制曳地舞裙的茗萱,抱着双肩嘤嘤抽泣,意境柔美,佳人我见犹怜。我摇头笑笑,轻轻走过去,将大衣搭上茗萱的肩头。
茗萱一个轻盈的旋身,及肩的秀发轻扬着划过一段小弧,鼻端留下清馨的发香。柔波荡漾的眼眸随着仰视的角度下移,罩上一层愠色,伸展的嘴角收缩,卷成小喇叭。我拉起茗萱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套进袖管,“要动人,也不是这个冻法,真要是你黎哥哥,拉着这手怕是要做噩梦了。”
茗萱绷不住脸,撅嘴笑着跺跺脚,“嫂子,你好烦啊。”
我帮她套上另一只袖子,道:“是呀,嫂子该去告诉客人,不许打你黎哥哥的主意,不对,该登报发个声明。”
茗萱锤锤我的肩,纠结地扳起手指,垂头道:“嫂子,我知道,那是他的工作,二哥也跟我谈过,得有放长线的气量,可我真不想装矜持,也受不了装聋作哑。”
“茗萱,要不这样,我跟你二哥商量下,让你黎哥哥回上海,眼不见心不烦。”
茗萱摇摇我,五官皱起来轻嚷道:“好啦,好啦,我不闹了行不?”
我故作不信,“这话你说了几遍了?算了,还是一了百了的好,在这步步是机关的京城,咱家折腾不起。”
“好了嘛,我发誓,最后一次,真的,我会比二哥都大度。”茗萱举起右手,做宣誓状。
恋爱里的拈酸吃醋,从没最后之说,但听到茗萱拿振兴做参照物,心里一梗。我帮茗萱系上大衣领扣,端详一下俏媚的粉脸,“茗萱,你也十七岁了,在京城出入社交场合,不光是玩闹,还有蓝家人的责任,不要小瞧了责任,它会让你发出不一样的光彩,这份光彩,会吸引到眼光独到的人。”
茗萱回望我的眼睛,面容忽地变得不同常日,严肃而认真,接着双手抱住我的肩,动情地说道:“嫂子,我知道不如你,处处不如。你比我还小就担起咱家的事,今晚见到那人,我更能理解你当年的苦和痛。嫂子,原谅我过去太多的无知。”
我抿紧嘴,仰起脸,月儿映在眼里,发出一圈彩晕。“你和他面对面,握手那刻,我都看怔了,不知道用什么词儿形容,我后来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交相辉映。”
我拍拍茗萱的脊背,玩笑式地打断她的窃语,“你呀,是不是想故意惹你二哥不大度,给自己找口实。”
茗萱正回身,认真地望着我说道:“是真的,大吊灯都黯然失色,就觉得所有的光,都聚到你们身上,……”
我抬起双手,拧拧茗萱的粉腮,“蓝茗萱,请记住,身为蓝家人,要有蓝家人的立场。”
茗萱看看我,扑哧一笑,“好啦,不说了,我回厅里去了。”说着,她转了一圈,倒退走了两步,做个鬼脸,“二哥他也怨不了我,我那么震撼,还不是他那个大俗人拖累了嫂子,弄得嫂子你平日里就像街头开夫妻店的老板娘。”说完,迈开少女特有的满带青春气息的步伐,三步两跑地进了府门。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信步走到车道右侧的梅树下,心里似有万千的思绪,可大脑空白一片。一个人影在脚下慢慢延伸,我一动不动,默望摇曳的疏枝。
来人停在我的身边,一起默望了会光秃秃的梅枝,低低说道:“回厅里去吧。”
散落梅枝上的银色月光,忽地变成圣诞树的彩灯,闪烁不停,我仍就一动不动的。长臂绕上我的身体,再说了一遍方才的话,声音更为恳切。我朝无人的一侧扭过脸,藏起委屈的泪水。
“老婆”。恳求浓缩,液化成黄褐色的碘酒,倾注进离开宴会厅时割裂的伤口,疼得我暗暗吸了一口气,鼻腔里的泪水灌进喉管,蜿蜒划出几道长长的苦涩。其实,振兴的悔,在他跟我提到是否要休息,别人插话,他转身的那刻,我便知晓。振兴难懂,也好懂,看懂他不能通过眼睛,得是背影。我看到了悔,但我还是装作操劳过度的模样,带着微笑离开了,除了配合他,顺应当时的氛围,还有一点,我若留下,他的悔消失后,还是会不快,即使梦泽远离我们的圈子。我摇摇头,摇落脸上的泪珠,“不了,我真的想去休息。”撒了药的伤口结了痂,但明白诸多事后,我无法在靖义的葬日踏进歌舞升平的大厅。
振兴眼睛直直看着我,月光投在他右边脸颊,咬肌处现出一片凸凹不平的影线。知道他在压抑,就像我无法喊出关于靖义的质问,靖义的死,靖义的葬日和宴会的冲在一起,都不是他所为,可就是堵塞于心。
两秒后,振兴脸部恢复平整,改挽我的手臂,“一起进去吧。”皮鞋和军靴并行地敲打着路面,走过草坪,车道,台阶,进入大理石的前厅,没有做停留地分开。很多事的做法和选择,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我明白,振兴亦明白。
独自穿过摆满红红粉粉花篮的大厅,踏上铺着红毯的大理石楼梯,我闭上眼,扶着扶手,摸索上行。为得到胜利之花,祭出太多的鲜血,沉重得难以负荷,山外有山,将来的路,不知还会祭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