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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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第一百五十一章 风雪紫穹
深秋的认知还没几天, 十一月中旬,京城突降漫天大雪,宣示冬季提前来临。这日下午, 我怀揣暖炉, 在办公室拨打着算盘, 和奉庆清对蓝公馆的账目。越算, 眉头蹙得越紧, 蓝家进京,蓝公馆的各项开支骤然加大,年末将至, 交际应酬会是不小的数字。近几年,为登上京城的顶峰, 蓝家几乎倾其所有, 扩充军队, 提升装备,现一场大仗, 再加上填补杨家军队空档的费用,可谓是潭干水尽。
“今年的年关不好过呀。”我拿笔记下一组数字,首次生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叹。
奉庆停下报数,说道:“咱家坐到这个位置,夫人还愁啥?”
“到这个位置才愁呢, 这么大个摊子, 要跟杨家那样圈钱, 咱家这位子别想坐稳。”
奉庆帮我换了一杯热茶, 迟疑地说:“听说余师长要宫里的那位挪挪地。”
会凌前日提出让前朝逊帝搬出紫禁城, 彻底铲除掉旧政权的象征,开放颐和园等前朝皇家园林供大众游玩等议案, 因事情牵涉面比较敏感,被暂时搁置一边。我接过茶杯,捂捂手指,奉庆说的意味深长,意思很明显。“你的消息倒灵,那里面的物件是国家的财富,这份心事咱家不能动。”
奉庆坐回原位,捧起账本嘀咕道:“咱家拼死拼活,好处倒都让旁人得了。”
奉庆的不满我没放在心上,他毕竟不是易生,说的是常人会有的看法。会凌有此提议,我相信不是觊觎里面的财物,因为能想到这一议案的,绝对不会是他,是他身边的梦泽。“余师长光明正大说出来,就把自个得好处的路给堵上了。”说罢,放下茶杯,清清算盘珠,见奉庆仍呆坐着,笑了笑,道:“那个也不是什么好处,是个杀人的陷阱,谁抢谁完。”
奉庆陪笑着点点头,正预备回话,奉珠敲门进来,“夫人,您上课的时间到了。”
我看看腕表,时针指向四点,不知不觉拨打了两个小时的算盘。“账就先清到这儿,今晚岳小姐和黎家三舅爷会来,备些吉利点的水果点心。”
奉庆忙合上账本,起身垂手问道:“给安先生的礼物是黎主任带去,还是派人先送安府?”
昨日敲定南方军政府大元帅明年开春赴京协商联合的初步行程,梦泽便定下明日回广州的车票,今晚会凌在酒店设宴送行,蓝家的帖子发给了群生一人。静雅和群民则是上午到的京,群生说梦泽请了他们去陪宴,散席后会随他来看我。
“黎主任是代表咱家去的,交由他带去郑重些。”答完,我先行离开办公室。
奉珠小跑着追上,两人一路无话来到位处蓝公馆西翼僻静的图书室。我推开房门,复杂到空的心境,被恬然塞满。群生坐在书桌前抱着庭葳,握着他的右手,比着桌面上的一只苹果,在纸上涂画,茗萱在一旁支着脑袋静静地看,叶儿由乳母半托着,趴在宽大的桌面上,蹬着腿脚,左瞧右瞄,桌后三面宽大玻璃窗的窗帘全都收起,雪花簌簌,勾画出流动的背景,因室内的几人,营造出童话世界才独有的雪天氛围,蕴满绵绵的暖意。
屋子里的人,差不多同时调过视线,穿着一件缀着褐色毛领夹克衫的庭葳,立刻扭身拿着纸跑来,高举起问:“妈妈,您看我画的大苹果像不像真的?”
我弯腰凑近画纸,点头道:“妈妈看了都想咬一口呢。”庭葳收回画纸,瞄了瞄,冲我伸伸舌头,嘻嘻笑开。我就势蹲下,拉拉庭葳缩到腰上的松紧衣边,眼前因屋里暖气熏得红扑扑的小脸儿,比起纸上的苹果要诱人百倍。我忍住啃咬的冲动,含笑揉揉他的软发,认真说道:“学画不是好玩,四舅上课,要跟听沈先生的讲一样认真,知道吗?”
庭葳歪歪脑袋,双手拉住我的右手,笑眯眯地说:“妈妈,我肯定会比妹妹认真。”
让人好气又好笑的回答,落入耳里,不知怎的联想到振中打哈哈的惯用腔调,忍不住爱怜地抱抱庭葳,发觉小身子不再似以前一味的软,有股子男孩子的刚劲,半闭上发酸的眼睛,用力再抱了抱。
松开手,庭葳小大人似的拍拍胸脯,“妈妈,小葳会认真的,让妈妈房里挂上小葳的画。”
“小葳葳,你这保证可没诚意,你就是画成个烂狗屎,你妈妈也会当做宝。”茗萱抛接着手里的橡皮擦,打趣道。
庭葳眉毛一扬,牵住我的手,神气地回道:“妈妈喜欢就好。”
群生含笑过来,摸摸庭葳的头,“小葳真厉害,知道让妈妈喜欢不是件容易事儿,四舅和你一起努力,完成这个保证好吗?”
庭葳嗯着重重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我到书桌前,抱过冲我费力发着单音的叶儿,在一张空椅坐下。群生教庭葳画画,是庭葳到蓝公馆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不用猜,教唆庭葳说这话的是和他一路上京的茗萱。群生答应了这个请求,每星期一次,课时半个小时,并说只要愿意,府里的都可以来旁听,于是我加入了旁听队伍。给群生当学生不是头次,自己的棋牌法语都是他和群民教的,此次参与进来,源于三天前和易生的谈话,想通过学画,提高用眼观察事物的能力。
过了几分钟,叶儿开始哼哼唧唧,皱起小脸在怀里蹭来蹭去,她的乳母过来说叶儿想是要吃了睡觉。叶儿一经换手,哭声大作,我忙朝群生投过一眼歉意,陪着叶儿乳母出了图书室。叶儿乳母一面哄劝叶儿,一面向我陪起不是,说不该来图书室凑热闹。我安慰着想接过叶儿,乳母忽地缩起脖颈,弯弯腰,与此同时,熟悉的军靴声传到耳里。
这几日跟振兴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鲜少有交集,原因无它,一个字,忙,指的当然是振兴。战争的收尾,兵力的重新部署安置,政府的调整……一一细数,扳着指头数不完,且件件重大。故而在一起,也是相敬如宾,那夜的不快,被两人不约而同地搁到一边。
“扰到你啦?”我柔声询问走近身前的振兴,话一出口,就觉自己的语病,图书室地处偏僻,我的问语显然是没话找话。
通宵达旦一连数日的振兴,神态看不出倦意,默不作声地抱过叶儿,望着哭得涨红的脸,拧起的眉头顿然松开,眼里毫不掩饰地蓄满宠宠的疼爱。孩子和父母的天生亲情,在振兴进京那日充分得到验证,叶儿正睡着,振兴轻手轻脚看她,她居然就醒了,没认生不说,反瞪着振兴傻笑。后振兴每每抱叶儿,她都开心不行,被我笑说是他军服上花里胡哨的东西太多所致。今次亦不例外,振兴哼着走了两步,挤着眼啼哭的叶儿,眼睛睁开一丝儿缝,小手抓住振兴前襟上的铜扣,拽扯几下,停住哭泣,忙不迭地摆弄起旁边的饰物,振兴配合着,父女俩玩得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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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天性使然,但是看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能得到做父亲的疼爱,心里会有一种异样微妙的高兴和幸福。这种高兴和幸福,汇成一缕微笑,挂上嘴边,眼角随后触到两道幽深的目光,振兴踱过一步,左胸紧贴我的肩头,叶儿的小脚磴到我的手臂,亲情涓涓淌过,涨满心房。
我伸出右手搭上振兴后腰的皮带,左手握着软软的小兔棉鞋儿,串起温情的脉络。右眼角忽暗,脸颊轻落一吻,我不自在地拽拽振兴的皮带,悄声道:“叶儿看着呢。”
振兴再用一吻作为回答,重重的,响响的,真引来叶儿的侧目,热度迅速从脸部蔓延至脖颈,我收回右手,眼睛横调嗔去,肇事者面上端起眼观鼻的君子之容,“进去吧。”
我的眼神凝固住,振兴调整右臂的抱姿,腾出左手揽住我,“庭葳开新课,场子得撑。”低暗干涩的声带,泄露出长时间超负荷工作的劳累。
我的左眉头扯动一下,垂眸藏起眼里的微澜,依上振兴坚实的左胸,斜倾脸颊触及他的颈部,轻嗯一声。
“上完课,收拾收拾,咱们去万国酒店,会凌刚送了帖子来。”
会凌送帖,肯定是有振兴的暗示,满腹的话酝酿了片刻,出口的只是小小的一声,“振兴”。
振兴回了一句我的惯用语,“别磨蹭。”听罢,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奉庆现身走廊转角,小跑着过来说高玲玲要见我。
十几米高的正阳门城台,凄白空寂,不多的哨兵衣着单薄,三三两两猫身笼袖,靠在避风处的宇墙下躲避风雪的侵袭。京城防务现是会凌的部队维持,正阳门驻有一个营,此刻,营长在我的身后,重重地合上城楼半扇侧门,士兵攸地站直,朝他们的长官行礼。
营长操着军人干脆的语气,说起场面话,“小可带兵无方,让蓝夫人见笑。”
“贵军的冬衣还没备齐?”
营长眼睛环睁,瞪着右前方,愤愤回道:“咱家的军需向来都是最末、最次,棉衣穿过一年就不能再穿,现仗才完,哪来得及。”
我随着望向二十米远处一孤立的身影,思忖片刻,吩咐身侧的小唐,让他打电话回府,告知振兴,给会凌一部捐赠冬衣救急,同时让营长跟会凌联系,协助调拨工作。小唐和营长领命离开,我收起小唐留下的黑布雨伞,压压貂皮帽,迎着急雪,走向高玲玲来蓝公馆所为之人,已成雪雕的靖仁。
其实,高玲玲焦急万分说出的事由,对于长期接受西洋教育,有过硬心理训练的靖仁,实在不算大事。遵循昨日签下的多方协议,杨家今日迁回天津老宅,服丧仅十日的毓枝突然提出解除与杨家的关系,随后出走。
靖仁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一动不动望着前方出神。我单手扶着大半人高的宇墙眯眼远望,巍峨无边的紫禁城,堂皇宏伟,其气,其势,在风雪的笼罩下愈发的彰显。强大的视觉张力下,生出的不是膜拜之情,反是遗世而独立的高处之寒,心念一转,眼眶发胀,靖仁反常不是高玲玲说的世态炎凉所致,是为靖义心痛,高玲玲求错人了。
手指在墙头的积雪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来了,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走,作为朋友、亲戚,要说要劝的话很多,可对靖义之死负有责任的我,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拿锥子刺人。踌躇后的结果便是沉默,任由雪花扑面,慢慢在睫毛上堆积。当我拂去眼部重负之时,靖仁开腔说了句‘回吧’,淡淡的语气,比空中的雪花还要飘忽。
皮鞋在雪地上划出半扇圆弧停下,“你也早点回,别让大家伙儿着急。”
“大伙儿?韵洋,你为小玲打掩护可以,但千万别提大伙儿。母亲,大哥,二哥不在了,父亲整天被八个姨太围着打架争财产,哪来的大伙儿?”
一同以往悦耳动听的男中音,说出这样一段满带怨气的话,不由想到易生说的,靖仁不再是以前的靖仁。一念后,复又反思,身逢巨变,谁又能保持平和的心态?且不谈自己的身份。我放下迟疑,用朋友的口吻说道:“打架争财产还想找调停人仲裁者呢,说着急你,哪错了?挤上一条船,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不管好歹,家就是家。”
过了一分钟,靖仁抬手搓搓脸,呼出一道长长的白气,像要抛掉体内的重压,停了会,拍去身上的雪花,道:“我想到下面的关公庙上柱香,他们关了,说非常时期,要禁烟火。”
正阳门瓮城里的关公庙,据说十分的灵验,前朝皇帝由天坛郊祭回宫,必在庙内拈香。靖仁一向不信这些,出人意料之举,必有他自己的理由,我让回到身边的小唐去找营长,打开关公庙。
一进庙门,靖仁便虔诚地跪倒蒲团上,拜了几拜。我观赏完庙里三宝之一的白玉石马,回过头,瞥见靖仁手执檀香,直视关公像的眼里堆满深深的悔意,心下明白,靖仁念念有词的默祷,一定与靖义有关。自己向来不大信灵验之说,要是,前朝何以亡国?可见着此景,勾起心事,跟庙祝要来檀香,诚心拜下,默念无处说的祭词。
吐完长长的淤堵和忏悔,上过香,庙里不见靖仁的踪影。走出庙门,靖仁靠在旁边的廊柱,头也不回地谑道:“你家得胜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拜关老爷?”
我默默戴上手套,回道:“我拜的,是我欠的。”
靖仁扭过头,审视一下我的脸,“安心了吗?”
我回视一眼,素来干净阳光的面孔,苍白发青,湿漉漉的,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泪水,不忍再看,转瞧纷扬坠落的晶体,感叹地摇摇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又能维持几时?
靖仁双手插进大衣袋中,正过头,仰望暮色下的正阳门,似沉入回忆。我看看手表,斟酌道别的字眼,靖仁的问题,唯一能解的还是老办法,时间。灰暗的声音忽地钻进耳里,“当年我来京城上中学,由读高中的二哥领着,头次上这前门。在上面他和我说了很多设想,要我好好念书,说大哥等着我们呢。”话到此处,靖仁哽住,过了一会儿,掏出右手拍拍廊柱,“他拉着我来拜关老爷起誓,被我想法推诿掉。其实,欠他最多的,是我这个同胞弟弟,……”一记猛拳捶到廊柱,也狠狠地捶到我的胸口,靖仁多次违背靖义帮我,叠加成靖义失败的一大主因,他的自责可想而知,“做了医生,却一个哥哥都没救……”
靖仁头也不回冲进风雪里,漫天飞花,点点袭来,冰冰的,刺痛我的双眼,春风般的笑颜,终成了过去,葬送它的,竟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