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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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第一百四十九章 物转星移
秋雨潇潇, 墙苔漠漠,透过车窗,远远瞧见黎家大门上的皮灯笼在瑟瑟的西风中东摇西晃, 墙下站着一众身着胶衣, 手持钢枪的蓝家士兵, 封锁了大半条胡同, 不满和无奈在心底瞬间转换, 黎先生最是痛恨军阀的霸行,自己对易生这样的安排,却说不出任何指责的话, 毕竟是非常时期。
七日前,会凌入京见我的三个小时后, 将政变的消息发往全国, 通电主和, 宣布成立国民军。杨军士气一蹶不振,靖义亲率援兵回救北京, 并急调江、浙、豫、鄂等省的杨军北上驰援。但蓝军由冷口突入长城,占领滦县,杨军后路被断,全线崩溃,山海关、秦皇岛均告失守, 靖义的回援队伍在杨村被会凌的国民军击败。山东督理和远山也出兵分别切断了津浦、京汉铁路, 阻止南方的杨系援军北上。前日, 蓝军大举入关, 杨系在华北的主力几乎全部覆灭, 京城的局势也已稳住,胜利之果看似触手可及, 越是此时,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车子停下,守在门内侧的于管家举着伞快步迎出,替我开了车门。由奉珠扶着移身下车,朝多年不做迎送客人之事的老管家道过好,说:“这大雨天的,怎好让您老守着。”
于管家弯弯腰身回了礼,“今儿是小姐的寿诞,自然要先道个喜,等会儿进去就插不上话了。”他说了几句吉利话,回头招呼紧随身后的叶儿乳母,看了看叶儿,“小姐儿真像小姐,老爷太太见了保管烦恼全消。”
听罢,迈门槛的脚变得沉重万分。会凌进京后,我便回到蓝公馆,以养病为由,足不出户,养病虽真,也为防不测,与各派协商调和等诸事,皆由易生和群生出面料理。许是易生的新身份让外人一时难以适应,又或许是他有意推出群生,几天下来,群生俨然成了蓝家的代言人和政界令人瞩目的新星。我曾问过他黎家两老的态度,他说黎先生和黎太太发了话,尊重他的选择。现老管家亲自来门口提醒,实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穿过朱漆大门,望着影壁前蒙蒙雨中红衰翠减的花圃,眉头紧蹙,黎家二老不会给我冷脸,自己却不能装作不知,其实,这几日每每听群生介绍如何与各派商谈的虚与委蛇,总似有骨鲠在喉。有能力的政客,历来不缺,能流芳后世的绘画奇才,却是寥寥。自己劝说受限太多,和着两老之力,兴许能让群生改变心意。
“老爷和四少爷在堂屋里等着,太太在厨房亲自给小姐下寿面。”
于管家善解人意地一旁介绍道,我在绿色洒金月亮门前伫足片刻,吩咐他先带叶儿一行北去堂屋,自己由奉珠陪着转道西向,横穿湿漉漉的外院,来到黎家的厨房。推开半掩的木门,烟雾腾腾的厨房,不见人声,只有三个忙碌的身影,生火添柴的婆子,摊着切好面条的黎太太,摆弄配料的翠凤。
门扉的声响引来里面人的回视,我鼻腔微酸地喊了一声干娘,单身快步走到黎太太的身边行了礼。黎太太石青色大褂上罩着一条灰色围裙,两臂套着同色袖套,手上布满厚厚的面粉,脸上挂着几滴汗珠儿,“韵洋急着吃寿面啦?瞧,快好啦,就等着水开了。”
黎太太话语慈爱、自然,看不出丁点的迁怒,鼻腔愈发酸涩,我暗咬嘴唇内壁,点头抽出手帕,抬手替黎太太擦去额角的汗珠。黎太太柔和地拍拍我的手背,“你的病没好全,受不住这儿的烟熏火燎,还是去堂屋坐着陪你干爹说会子话,我马上就好。”
“干娘”
“瞧,闺女和儿子就是不同,你的哥哥们见我做的,只会端起就吃。好日子别红眼,乖乖听干娘的话,去吧。”
“干娘,我想了一个法子,说不定能让四哥回心意转。”
黎太太听后摆摆手,示意屋里的人出去,揭开冒着白烟的锅盖,下进面条,“韵洋,你别背包袱,生儿脾气我这当娘的还能不知?由他去吧。”
“干爹也应啦?”
黎太太净过手,拿起漏勺翻翻面条,“是你干爹先应的,他说,你这两个哥哥,一个是直来直去的竹竿子,一个是扯不断的牛皮筋,撞了墙,头一个会回头,后一个会硬在墙里寻条缝。你干爹还说,与其两厢磨着耗着,闹到最后我给他一条缝,不如早点遂他的愿。”
细细咀嚼简浅的话语,里面的通达,缓解了骨鲠的不适感。自己在群生事上的优柔寡断,没有任何实质用处,有的,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我低眉细思的同时,黎太太拿起鸡蛋,在锅沿敲裂,掰开蛋壳,看着蛋清在面汤里包住蛋黄,心事重重说道:“韵洋,我也不瞒你,我和你干爹正为你三哥烦心呢。”
我忙问事由,黎太太扭过脸,先前平和的面孔布上了一层忧虑之色,“昨儿民儿来了封信,说要回京工作,还提出要和岳小姐结婚。”
紧张追问的结果,竟是盼了多时的事终于有了眉目,‘好事呀’在兴奋的嘴边遛了一圈,被黎太太忡忡的神色生生地给压了下去,显然,她并不期待这双喜临门。
“我对岳小姐本人没意见,你干爹也很喜欢她,说她文采出众,但我们都觉着她跟群民不合适。”
“是……”我打住是否是因靖礼的询问,若如是问,是对自个的羞辱,黎家一向开通明理,亦不会这般肤浅。
“韵洋,你三哥的深浅你知道,感情的事上总脱不了孩子心性,这两人凑一块儿,难得长久。说句私心话,我不想你三哥再被人甩。”
听完理由,我松了一口气,黎太太担心群民的不足,却是我看好的主因。积极乐观的群民,定能用纯真的热情驱散静雅世界里的阴霾,用爽朗的笑声冲淡她心底的郁结,如今的静雅不需要一个高山大海般的人来仰望,她要的是一个能让她开怀之人。“干娘,您别犯愁,三哥有三哥的好,静雅会懂得珍惜三哥的。我敢打包票,这次,绝对是他俩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
黎太太转身拿过一个大瓷盆,盛完面条,用毛巾擦净盆沿,盖上盖子,方回道:“我的儿子,自然知道他的好,总能让人开开心心的,……”
黎太太一番显而易见的长话被叩门声打断,我调转视线,身着深绿色西服的群生穿过淡雾行来。素来柔和的黎太太,许是几天来被两儿子弄得实在烦心,没好气地瞅瞅群生,道:“你又跑来凑哪门子热闹。”
群生摆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微弯着身体,恭敬地回话道:“儿子来帮母亲提篮子,一则尽孝,二则尽做哥哥的心。”
黎太太解下围裙啐道:“我的儿是孝,让这世上往后又多了一个吃斋念佛的。”
“母亲,信佛是要戒嗔的。”
黎太太瞪了群生片刻,终忍不住失笑,朝群生肩上拍了一下,道:“罢了,我没劲跟你磨嘴皮子,要尽孝尽心就别干站着。”
一行人来到前院,就见前院管事领着易生穿过月亮门行来。易生向黎太太问过好后,说有急事要与我商量。黎太太命翠凤拎过饭篮,先回堂屋,让我们去客厅说话。
在客厅的里间坐定,易生递过一封电报,“余师长的国民军和咱家的部队已经在天津郊外会合,杨靖义想要死守,等南方来的援军。”
我看完电报,转给群生。电报是会凌拍来的,他想让我出面,跟靖义和谈。“我去怕是不妥,咱家的人不好想。”
经过几日内部协调,临时结盟的几方达成和的共识,可蓝军将士浴血奋战,拼的不是这个结果,我去和谈,定会寒到他们的心。其实,若是蓝鹏飞在世,其他几方不会提出和,结果多是会唯蓝家马首是瞻,振兴终究太过年轻,资历太浅。
易生没直接回应,分析起当前的局面,“南方援军被阻,多是受和谈传闻的影响,杨靖义要背水一战,苏督军和何督军派的那点兵是堵不住的。”
靖义的援兵有八万之众,武器装备远远高出远山和山东的军队。另外,靖义虽时常被外界抨击,但在杨系部队里的几被神化,他真要背水一战,鼓起士气,这些援军不说突破阻拦,跟蓝家的军队亦可再一较高下。想到极可能出现的另一番恶战,我揉揉眉心,“司令可有意见?”
“打,咱家不怕。和,夫人是最好人选。”
我听了沉默不语,振兴的意思很明显,势要彻底铲除杨家军队,靖义的不低头,给了他绝好的理由。
群生放下电文,起身拿过开水瓶,泡了两杯茶,再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到我面前的几上,说,“我去跑一趟吧。”
群生坐回椅上,迎着我的目光,沉静地说道:“别的不说,光是小妹的身体,怎能去谈判?咱们也不能干坐着看杨家死灰复燃,乘现在杨家一眼漆黑,我先说服杨靖仁,再和杨靖义谈。对杨靖仁我有把握,至于杨靖义,即使谈不成,也能造成内乱,后面是和、是打就看大家商量的意见。”
易生听后似乎很满意,连点了两下头。确实,群生的办法,不光有釜底抽薪的作用,还避免了我的两难,难于和将士交代,难于和振兴交代。
有时,计划再完美,也仅限于纸上谈兵。下午二时,我还是踏上了去天津的征程,群生一入天津,便被靖义扣押,生死难料。
“夫人,快到咱家的营区了。”
我揉揉眼睛,挣扎着发僵的身体,从汽车后座爬起,接过坐在前排的小唐一一递过水壶和梳妆盒。简单收拾妥当,隔窗外望,草低木下,风动雾漫,素爱的秋景,此刻,在眼里映射出是的沉重而悲凉。
暮色中迅速拉伸的纯景物横轴画卷里,不多时出现灰色的人影,尔后,越来越多,成片成片,占据了大半画面,一股难以言明的归属感,涌上心头,涌入眼眶。
汽车突然减速,小唐回头道:“夫人,前面是司令的卫队。”
目光透过薄薄的雨雾,直射前方,开道的卡车已停到了路边,一排排青灰色身影冒雨立在路上,中间的间隙里一人踏着怦怦的心律,走到队伍前端。汽车缓缓滑行,十五米,十米,五米……时间像静止了般缓慢,时空又仿佛因此出现了断层,眨眼的功夫,车内物是人非,自己已被铁臂紧紧的拥住。
短暂的小聚,话语已是多余,我静静回拥住振兴,闭着眼体味他的力量,他的气息,他的温存。然而,力量,气息,温存,催化多日的思念,将内里缠绵的细丝点燃,忘记掉场合,抛却了矜持,回应起振兴的厮磨。我的投入,反让振兴停止了动作,如我初时,静静用力抱住我。
我轻喘着睁开眼,羞意一下爬上眼梢,车子四周紧贴着一圈青灰色背影,忙将脸埋进振兴的颈窝,揪着硬硬的衣领低声谴责肇事人。
“戏弄?我还想成真呢。”低低的话音,轻轻鼓动着耳膜,温温的气流,柔柔吹拂着耳畔,一切,都暧昧得让我说不出话来,呼吸又有点儿不顺,与此同时,愧疚如同荒野上的雾,弥漫整个心房。自知怀孕被医生告诫得严禁房事,振兴绝少有过火的举动,上次被易生指出心虚,就虚在这点,即使到现在,仍不能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爱,是需要水乳交融的滋润和释放。
“老婆,你不是最爱揣测人干事的目的?”我愣了愣,偏偏脑袋瞧向幽闪的眼眸,赶紧做起反思,始觉有诈,不说公私分明的他擅自远离指挥部,至少‘成真’这话就不符合他的性子。
眉头不及蹙紧,振兴微弯嘴角,抬手揉揉我的眉心,“这长了一岁,人倒变笨了,怎么和人谈判?”
振兴越说,越是抓不住感觉,不服气地眼睛瞪到一半,我嫣然一笑,“不会要抢我去做压寨夫人吧?”
振兴嘴边的弧度拉长,“嗯,做我老婆,还算及格。这个生日礼物可否满意?”
胡乱说的,且最没边际的理由,竟然是真?我狐疑地瞄瞄抛射吴钩的长目,心有所悟,振兴是绕着弯子让我放弃进津谈判。暗忖数秒,我坐直身子,轻言道:“振兴,杨靖义真是你大哥,但他的生母是杨太太乳母的女儿。”
振兴面色即刻变得凝重,我首次把杨太太细说的过往,还有珠簪之事和盘托出,仅隐去丝条被窃一事。“……,咱们做晚辈的不好瞎猜,不过从杨太太露的口风看,事情应该是小玉送招安信那次发生的,爹受的打击太大,失常状态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且我觉得小玉肯定也喜欢爹,不然杨太太和爹在保定错失联络巧合太多,而且杨仲源后来总在杨太太困难时出现,应该有人递信。”
我在长长的故事后,满怀感慨地加了一小段推测,小玉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蓝鹏飞听到杨太太他嫁,居然上山落了草,娶了蓝太太。振兴听我说完,拧眉不语,眼睛看不出一丝波澜,不知他是信,还是不信。我抿抿嘴,润泽一下有些发干的双唇,补充道:“杨太太探亲不到三个月就返回关内,回到家才告诉杨仲源怀有身孕。而小玉又在两个月后离开,理由是探亲,这是我让易生查得的。”
小玉哪有亲可探,杨太太当时肯定是念及姐妹情,而且是蓝鹏飞的骨肉,不想孩子受苦,把事担了下来。至于小玉再没出现,应该是死了,也许是生靖义时死的,也许是自杀,为自己赎罪,为儿子博怜惜。杨太太一直不说,肯定是跟小玉立过誓。以振兴的智慧,无须我再做分析。
“丝条呢?”
“我看过便犯了病,不省人事,四哥就自己做主烧了。”
丝条被烧不假,烧的人却是易生,为了小唐和他,只有隐瞒,尽管自己最不愿说谎骗人,尤其是对心爱之人。大段的故事耗去不少精力,软软地依到振兴的胸口,他搂住我,低下头耳语道:“就为这差点丢了自己和孩子的命?”
似含责备的语气里,混入了深浓的疼惜,还有一丝儿不被我理解的、极淡极淡的宽慰,我扬起脸,目光尚不及对上邃目,发干的唇瓣覆上温温的湿意,轻柔,绵长,如春日的细雨,滋润无声……
是夜七时,我的车队开进城防严密的天津城,本该霓虹闪耀的城内一片死寂,空荡荡的街头,只有忙于构筑街头工事的士兵。守军虽只几千兵力,言行上倒看不出四面楚歌的颓丧。两辆摩托车把我们领到靖义的总指挥所,一幢二层楼的洋房前,一身戎装的靖仁由几名士兵护卫着,来到我的车前,拉开车门,探进身就着院灯,用医生的目光打量我片刻,方礼节性的伸过带着白手套的手。
“韵洋,我二哥要单独和你进餐面谈,要是不舒服千万不要硬撑着。”
我抬手轻搭靖仁的手背,极为认真的点点头,道了一声谢。低声问起群生,靖仁仅来得及摇头,便被等在门口的靖义的副官请离,我的卫兵也通通留下,只允许小唐随行。洋楼内部装饰得极为奢华,也没林立的岗哨,四下静悄悄的,静谧华美得让人极易忘掉这儿是战争的另一源头。
独自走进餐厅,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五十多平米的华厅中,摆放了一张七八米长的餐桌,上面单铺了一层雪白的桌布,与四周的陈设格格不入。房子的主人独坐一端,浑然不觉大门的开合声,专心看着报纸,大开的纸张和餐桌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乎将整个人遮盖住。面对靖义花样奇多的费解举动,我历练出的杀手锏便是无视,缄默地踩着厚厚的淡褐色织花羊毛地毯,走到唯一有椅子的地方,桌子的另一端坐下。
“蓝夫人想要吃什么餐?”我一落座,靖义疏离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客随主便。”
“蓝夫人有把自个当客吗?”
“那还不是因为上将军宾至如归的待客之道所致。”
“蓝夫人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冲。”
“一向数字精准的上将军何时也会夸张用词了?”
“年后不还有月、日?九,一五入,不就是十?”
靖义说这话的口吻不像信口开河,不过我更相信自己的记忆,两人的结怨始于七年前的直隶府,也许,这又是他的花样,我再次缄默。
手指无聊地轻搅桌下的桌布,过了两分钟,靖义放下报纸,脸上挂着淡笑,“爱演讲的蓝夫人想是饿了,鄙府虽只能供些粗茶淡饭,还是聊胜于无,请问蓝夫人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搅动的手指在对手露出真容的那刻停住,靖义竟穿了一套簇新的上将军礼服,肩上斜披红白绶带,前襟肩上缀着繁复的金穗,胸前一排排各式军牌勋章在硕大的水晶吊灯映照下闪闪发光,气势逼人。以势压人,大概是靖义想要的效果,我的脊背即刻挺得笔直。
靖义见状,好心情地说道:“蓝夫人,咱们要吃的是饭,不是人。”
我面露微笑,一副赞同的神情回道:“上将军说的极是,我来,也正是为了避免这事再发生。”
我乘机切入的正题,被靖义呵呵的两声笑挡了回去,“有蓝夫人这顶顶无聊和顶顶有趣的说话本事,我的开胃酒可以免了。”说着,靖义摁响电铃,“今晚就吃西餐吧,蓝夫人一片苦心,想方设法让靖义出国游玩,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听了这话,以为靖义准备直面议题,没想他的副官领命后,侍者源源不断的进来,铺排桌面,放置餐具,不多时餐桌换了模样,淡金色缎面桌布,咖啡色锦织台布竖贯长桌,中间扁圆的大花器里插满白中缀红的葵百合,两边摆上几盏银质高脚烛台,烛光与灯光上下辉映,堂皇得晃眼。
一个身着西式厨师服的中年男人过来,帮我铺上餐巾,礼貌说道:“蓝夫人,在下给您预备的菜式是凯撒沙拉,香葱热鹅肝配双色苹果,黑松露浓汤、烙蜗牛,香烤羊排配羊肚菌汁,芝士蛋糕,您看可好?”
杨家真是藏龙卧虎之处,一个厨子都这等的气派,我客气地点头笑道:“您的套路赶上北京饭店了。”
“这正是他家提供的菜单,希望您能满意在下的手艺。”
一切就绪后,餐厅留下了五人,两头各有两名侍者,中间站着上菜的管家。由此看来,靖义不打算和我谈事,至少就餐时不想,从不做无用功的靖义和我吃这顿饭的目的何在?正疑惑之际,头台端上来,盘中食材的色泽和搭配,显示出厨师的做工不凡,我放弃猜测,默默品味起精致的餐点,靖义这么用心,总会有表明目的的时候。
靖义喝下一杯红酒后,一反常态,主动扯开话题,讲起这些年南征北战、政界打滚碰到的一些趣事和趣人,晚餐就在靖义预期的顶顶无聊和顶顶有趣中度过,不过,这全都归功于他。
侍者收去餐盘退下,靖义点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圈浓烟,不咸不淡地说道:“要说那些人有趣,怎么着也比不过蓝夫人。我琢磨到今天才明白,蓝夫人的聪明是名实难副。自以为很高明的手段,真的很愚蠢,但那么大的名声,又很难让人相信你的愚蠢,结果,愚蠢就成了传染病。”
刚喝进嘴里的饭后茶,差点儿喷了出来,自己等待的终场大戏,竟以这样开场白拉开帷幕。我极力控制住抽动的面部肌肉,亦不咸不淡回道:“上将军用了七年时间才明白一个人,让我如何说呢?”
“那蓝夫人想明白没有,我请你吃这饭又是干嘛?”
我如实摇摇头。“瞧,还是你愚蠢。”靖义右手叉腰,左手肘支在桌边,又吸了一口,边吐着烟圈边说道。
“我不早说了,上将军的聪明才智要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要怪,就怪你太虚心。优点,也不能太过。”
靖义的目光在我脸上固定住,隔着浓厚的烟雾和可观的距离,实在分辨不清一句普通回话,换来两分钟一动不动注视的原由。但是,我预感到靖义要摊出底牌了,尽管预感的事和眼前缭绕的烟雾一样看似虚幻。
“我也说过,咱们会算笔总账。喏,你那什么四哥带来的合约我已签好了,你签过就算了了。”
靖义的出其不意,把我震住,心脏不规律地收缩几下,难受的感觉唤醒木掉的神志。原来靖义上午的背水一战,扣押群生,都是为了引我来津。我起身迈着有些虚软的脚步,走到桌子的另一头,拿起合约,看了一眼,手指轻轻抖动起来。早上起草的合约,一共三份,用来应付可能出现的三种情况,而我手上的,竟是自己最希望的结局,两家罢兵,杨仲源隐退,靖义出洋,靖仁接管杨系余部。
我闭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式两份签好字,收起自己的一份,真诚地向靖义鞠了一个躬,“大哥,谢谢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促成靖义的决定,他都值得我鞠这一躬。
“我这杨二哥怎么改成大哥了?称呼还是不要随意改,你也别随便谢人,我是不会领你的情,要谢就谢南方那票惯于乘火打劫的小人。”
靖义说的,正是我抛开两难的顾虑,来津和谈的另一主因。两家再恶斗,即使分出个胜负,也绝对是惨胜,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其实,振兴不是不知,只是跟靖义存有意气之争,想攻下天津再议和。靖义虽说爱计较,倒底是横霸中原的统帅,有大局观,牺牲自我,顾全了杨家,也顾惜到了蓝家,尽管他不会承认后者。
“称谓只是表象,定位是在人的心里,在我的心里,大哥是叫定了。”
靖义斜瞟我一眼,“瞧,无聊有趣劲儿又来了。快回位吧,别把愚蠢再传染来。”
我掩嘴一笑,好心情地恭维道:“是,上将军英明神武。”
靖义瞧瞧我,回以一笑,“韵洋,你也别得意太早,军队一天没有统一国家化,就别指望国家强大。我功亏一篑,就看你和振兴怎样征讨诸侯,没了你们的爹,这道只会比我更难。”
我讶异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番话出自靖义之口。靖义调转视线,望着前面的烛光,缓缓言道:“谁都有年少的时候,只是当年穿上军装,跟我大哥许下的诺言,终是成空。”
闪烁着烛火的眼里悄悄飘过的落寞,无声无息地刺进我的眼中,酸痛顿起。靖义灭掉雪茄,摁响电铃,靖义副官立刻现身,跟靖义耳语两句。靖义颔首起身,神态疏离地说道:“蓝夫人,令兄已送至城门口,离停火协议不到一个小时,靖义有军务在身,请恕不能远送。”
我行了一个屈膝礼,礼貌道别,走到门口,感到靖义的目光,回身预备行挥手礼,酸痛再起,这次不为落寞的眼神,而是寂寞,身影里深刻的寂寞。此刻,真的很想再重签一份协定,真的不想看到骄傲如他的末路之态,无奈,自己只是时局里的一颗小卒。
我再行了一个屈膝礼,过了片刻,靖义抬起右手,向我回了一个军礼。军礼霎时深深烙在了脑海里,如同餐桌上葵百合所表征的胜利、荣誉、高贵,通通融进了这个军礼里,连同靖义的影像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
一个小时后,全国电报频飞,传送全是同一个消息: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八日晚九时五十八分,义威上将军杨靖义视察前线防务,不慎误入国民军营阵,中弹身亡,实年三十三岁。
一代名将的陨落,将和谈的成功淹没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