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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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第一百四十五章 渊停岳峙
疼痛于我并不陌生, 可四分五裂的痛法,尚是首次,头, 身体, 四肢, 散布在床上, 硬是凑不拢。而心神的四分五裂, 不是头次,但此次并无疼痛,只有彷徨。
“孩子”, 意识恢复的第一时间,我喃喃呼出在四分五裂的疼痛和彷徨里支撑我的动力, 苦苦求生的动力。
左手即刻被熟知的大手紧紧攥住, 欣喜如潮涌来, 又如潮瞬间退去,我放弃睁眼的努力, 略掉如我前一刻欣喜的低唤,重复一遍自己最想知道的,“孩子?”
“她很好,就是太小,有专门的房子和人照顾她, 暂时不能和外界接触。”低低的嗓音里, 有份不一样的温度, 鼻腔霎时充满浓浓的酸, 眼泪滑出了眼角。
泪珠被大手轻轻抹去, “她没事,真的, 不足月的孩子,当然得谨慎些。想快点见她,先把自己顾好。”
振兴总能抓住我的关键要穴,彷徨减去些许,自己,首先是个母亲。眼帘拉开,一双带笑的眼睛落入眼眶,笑得满足,眼睛又有些发涩,“男孩,还是女孩?”
“瞧我,这么重要的都忘了报告老婆,是闺女,长得挺像你,靖仁也这么说。”开心和宠爱写满坚硬的面孔,语调亦变得生动,沁着甜味的幸福如藤蔓般绕住四裂的心头,可随后出现的人名,化成一团火,将滋长的藤蔓烧个干干净净。振兴的态度摆明了要把珠簪一事隐瞒到底,而自己实在做不到一面用尽心机横刀相向,一面毫无心理障碍利用人,便简单回应了两句,逃避式地合上眼。
振兴误以为我身体不适,急着要去找靖仁。论理,该向靖仁道个谢,只怕自己的心脏难以负荷见面时的羞惭,便解说是伤口有点疼,“靖仁一定累着了,别一点小事儿麻烦他,……”
大手的手指搁到我的唇边,“他就守在隔壁,你醒来不找他,我会被他说成失职,到时别怪我失约没陪你。”
温存的言行引发产后的软弱感,好想在振兴的怀里撒撒娇,说说身上的痛,说说在黑暗中挣扎的苦,说说两人的孩子取个什么名……我的嘴唇挣动一下,从里面冒出的却是“对杨家的底线是什么?”
以前,蓝鹏飞爱把我推到前台,外界误以为我在蓝家大包大揽,蓝鹏飞去世后,有些报刊甚至把我升级为蓝家幕后专权之人,他们要是知道,我从不主动过问参与蓝家的公事,亦无心腹死党,还接二连三被身边人卖掉,不知作何感想。
长目变回幽深,在我的眼膜上驻留片刻,菱唇吐出不是答案的答案,“韵洋,蓝家不是只有你我,杨家也不是只有靖仁。”说着,振兴坐直身,掖掖被子,眼光又恢复柔和,“靖仁是明白人,你专心坐好月子,才对得起他救你一场,嗯。”
振兴似乎还不知道我发病的原因,不然,惯于对症下药的他不会不知,这等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回答,只会让我分心,不知群生是如何跟他解释的。振兴有点说的极是,靖义是铁了心要打这场仗,蓝家不是只有我和振兴,还有十几万家乡子弟。箭在弦上,实在不是和主帅黑脸斗气的时候,反正自己人在京城,慢慢自想办法,我的底线是双方亲人无性命之虞。
眼下,当务之急是和群生串词,见靖仁少不了会谈及病因。我忍着身体的乏痛,嗯了一声,道:“我四哥在吗?我想先见见他。”
振兴扭头瞧瞧我的输液瓶,沉声说了一个在字,随后正过脸,再掖掖被子,低柔说道:“我这就去叫他。”
振兴一离开,强打的精神立刻萎顿,人似在坐在旋转木马,晕乎乎,轻飘飘。一声小妹,将我从虚无中拉回,素来讲究衣着的群生仍是一袭昨日的银杏色长衫,清目里缀着红丝,忽地,又沉又痛的心头窜起说不出的委屈,忍不住呜咽出声。
群生默默地半蹲到我的床前,掏出手帕替我擦了一会儿眼泪,方出言劝道:“小妹,瞧你,孩子都有两个了,还那么爱哭鼻子,寒不寒碜。”
群生的出现和数落,让我真真实实感到一种娘家人的依靠,安心,踏实,没有条件,任何时候都会站在自己一边的安心和踏实。眼泪不再沉重,只是宣泄,我轻啜着驳道:“那老泪纵横是何解?”
“带老字的,就一定是老?你是咱家的老小,这老字又是何解?”群生顺着话题反问道。
我瞅瞅群生,破涕为笑,为好似儿时的文字斗嘴,此时,晕头晕脑的自己,斗嘴是斗不过群生的,于是言归正传,说了唤他进来的事由。群生若有所思地折起手帕,放进衣袋,“振兴和杨靖仁都没问,只有你家的管事旁敲侧击了几句,不过我什么都没说。”
我蹙起眉头,敏感时刻,靖仁避嫌没问还说得过去,而振兴不问,就情理不通了,难道我猜的有误,他知道原由?事情反过来一想,自己的爱屋及乌的粉饰,实在荒唐可笑,他做了这事,就必会想到后果,历史上,有几人在事业和女人之间,选择了后者?
意志一软,身上的痛楚立刻占了上风,群生觉察出我的异样,连唤了两声。该做的事,还未做完,我强撑着说道:“四哥,要是靖仁问起,就说是我想让你帮蓝家的忙,你没同意,我一时气恼发的病。”珠簪之事暂不能露给靖仁,不然,不愿认蓝家的靖义在杨家会无立足之地。
群生颔首问道:“振兴也是一样吗?”
我摇摇头,实则只是眨了眨眼皮,气如游丝地回说:“他不会问的。”身体某处的一样东西,随着回话,一点点的枯萎,这次,我心甘情愿地躲进了黑暗。
有靖仁这样一位医者,想躲,都无处可躲。一个星期后,病情稳定的我和女儿,按振兴的意思转到一家英国教会办的医院,医院的医疗设施虽比不上原来的那家,但有多重保障。此刻,保障之一的约瑟夫和他新婚的太太,美国公使的女儿莉莉坐在我的床前,逗弄打着哈欠欲睡的小不点儿。“萨拉,你怎么不入教,害我当不成教母。”
我瞧瞧身着海军蓝连身长裙的莉莉,笑道:“还是自己做母亲更好。”
约瑟夫听了高兴掺和道:“莉莉,我一定努力让你尽早实现这个心愿。”
莉莉脸一红,“什么我的心愿。”
约瑟夫讨好地说:“是我的,好不好。”
笑看小两口打情骂俏,心里却在发涩,不知为何,自己期盼的,在意的,到头来总会变味。振兴已于三天前返回奉天,在时,想躲,不在,又特别想他陪在身边,真个是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约瑟夫夫妇走后,女儿的乳母要抱她回房,我让看护扶我靠坐床头,忍着伤痛,抱过两人的孩子,想以此减轻泛滥成灾的思量。襁褓中的婴孩,瘦瘦的,小小的,头发稀少发黄,不像庭葳出世时一头浓密的黑发。怜爱地细看皱成一团的小脸,想要寻找振兴的痕迹,却是徒劳,不知振兴又是从哪里看出我的痕迹。
“叶儿,我的小宝贝。”放弃自己不擅长的看相,我柔和地亲亲小脸,不论像谁,不论美丑,都是我的天使。
“夫人,原谅我多句嘴,小姐多金贵一人,这名取得实在轻了点。”这几日慢慢混熟的看护,在一旁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先是一愣,随后含笑解释道:“她的名字是套她爷爷给她哥哥取名用的一句诗,兰叶春葳蕤。”
名字的解释,通常都会被修饰得冠冕堂皇,其实,当我对振兴脱口说出叶儿两字,心里确实暗藏着飘零之感。两人商量着女儿名字的当口,一片落叶正好从窗前飘过,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未想振兴听后,当即拍板定下,并用少有的玩笑口吻说,这样我会一辈子记得自己的誓言。振兴没说是哪句,我也没追问,自己的誓言不少,唯一符合的,便是那句‘愿在心而为藤,散枝叶于匪石。’
一辈子,太过漫长,誓言,又常常经不起时间和琐事的推敲,我轻触叶儿柔软的胎发,怔闷无语。
一声舅爷好打断思量,扭过头,见身着乳白色西服的群生在门口摘下礼帽,客气地跟看护还礼。
群生进屋后脱下西服外套,仅着衬衣和西式背心,从我怀里抱过叶儿,“来,让舅舅瞧瞧咱家的小叶儿有没重点。”
头次见群生抱孩子,抱的却是有模似样,没一点儿通常人抱新生儿的缩手缩脚,我笑着夸了两句,“刚莉莉嚷着要当教母,却连孩子都不敢抱。”
群生的卧蚕微微鼓起,“小妹,我抱孩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头次见你。”
我怀疑地瞅瞅群生,实在无法想象三岁的群生是如何抱一岁的我,要是,那真可谓恐怖的一幕。“现在后怕,是不是太晚了。”群生笑了两声,话题一转,“我在大门口遇着了约瑟夫两口子,聊了一会儿。”
群生没往下说,我会意地让看护和乳母抱叶儿去她的房间,群生扶我躺下后,拉近椅子,小声说道:“他无法百分之百保证你在这儿的安全。”
“他说的?”
群生点点头,“友情之上,还有国家。他低估了你的承受力,所以没对你明说。”
友情之上,还有国家。约瑟夫身为英国公职人员,有他的行为守则,由此看来,英国不看好蓝家,抑或,还有美国。
“我估计这仗拖不过你满月。”
群生的话意有所指,战争是无情的,赢取战争的手段,更是无情。而我,要顾的不再是我一人,还有我的女儿,叶儿。
脑筋飞转,却见群生一脸沉静,渊停岳峙般稳坐跟前,心念一动,问道:“四哥有何主意?”
“把自己的险,化成对手的险。”
群生语调依旧温和平缓,可说的内容像把利刃,穿透我的茅塞,一个蓝本瞬间浮出,出奇制胜的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