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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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第一百三十九章 梅边吹笛
“夫人, 到了。”卫兵打开马车门,恭敬地喊醒正打着瞌睡的我。许是前段日子太过劳累,这两日老是昏昏欲睡, 理正衣衫皮帽, 由卫兵搀扶着下了马车。放眼四望环绕的雪山, 正可谓千峰笋石千株玉, 万树松罗万朵云。蓝鹏飞的陵园便坐落在环山北面的正腰, 是蓝鹏飞早命人勘好的吉位。
此地离蓝家屯五里路,陵园赶了大半个月的工,择了十日前的吉时完工, 一并下葬。事后,我和家人留下, 在老家过春节, 振兴独自返回奉天。今日是小年, 备了祭品,冒雪前来扫墓。来不及修建道路, 仅辟出一条石子小路通往陵园,不过,大雪封山之际,有路等于没有,这也是家里只有我一人前来的原因。
一卫兵牵过一匹马, 接过缰绳, 忽闻见飘渺婉约的笛声, 身旁哗啦一通拨弄枪栓声响, 证实不是自己的幻听。领头的侍卫查看路面后, 禀报说有两匹马行过的痕迹,征询是否先派人侦查。瞧眼一个排装备精良的护卫队, 我扬手朝前摆摆,踩蹬上马。在冰天雪地且人烟罕至的深山里吹笛,唯有一个可能,凭吊蓝鹏飞,只不知来者何人。
袅袅乐音,减轻了雪地登山的困苦和枯燥,不知不觉,墓地前的牌坊依稀在望,飘渺的笛声,也愈发的清晰响亮。一旁领头的侍卫举起望远镜看了看,“督军墓前,一前一左有两人,有烟火痕迹,应是来吊唁的人。”
侍卫长放下心,我却因他的描述,陡然蹙起眉头。吊唁之人的行止,说明与蓝鹏飞交情匪浅,照常理,该先去家里拜会才对。似曾相识的情景,想起一人,只有他,惯于剑走偏锋之人,才会行出此等不寻常之事。
心脏怦怦巨跳两下,我勒住马,大口呼出几串白气后,夹夹马腹,继续前行。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且两家剑拔弩张之际,该担心的不是我。既来之,则安之。
一行人在牌坊前下马,侍卫长忽地做了一个手势,卫兵迅速端枪警戒。“夫人,左侧那人好像是杨靖义的侍卫。”
因小唐尚在养伤,振兴将他最得力的亲随派给我,临时担任侍卫长,故而识得靖义的手下。我从容颔首,答声没事,举步登上石阶。二十米开外的墓前,积雪已被清掉,墓碑左边之人,虎视眈眈注视我们一行,双手搭腰,一副随时拔枪的姿态,而碑前之人,微摇着身体,似沉浸在他的吹奏之中。
头次在保定府见靖义,便知他懂音律,却不知他吹得一手好笛。自个习的是钢琴,国乐知之不多,听不出他吹的是何曲目,但如泣如诉的笛音里,颇有股子‘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的遗恨,恍然明白,教靖义吹笛的,该是杨太太。望着快成雪雕之人,眼里泛起一丝恻隐之情,靖义定是在替代他母亲,吹给他心中的父亲听。感叹之余,空望千嶂琉璃,慢听一曲碧落。
“蓝……夫人,这回怎么不请自到了?”忽然,温和的声音,盖去尚在山间徘徊的笛子余韵,重露黑色大髦的背影同时转过,投来淡淡的目光。敛回心绪,同样淡淡回视一眼,目光调向碑前的残烟,和气说道:“上将军祭奠完,了了心愿,就请早些离开吧,我会替你守密。”私下,我一直觉得,蓝鹏飞之死不是靖义授意,此情此景更加证实我的想法。
“不报仇?蓝夫人演讲里不共戴天的劲儿,靖义至今都心有余悸。”靖义双手背到身后,一起看向摇曳的白烟。
因我祭词的推波助澜,杨家近一个月成了众矢之的,名誉扫地,爱计较的靖义,一定是恨我入骨。我沉住气,挥手让卫兵摆上祭品,“上将军深谙此道,何必多此一问?”
“可惜,全都比不上蓝夫人的这一道。”靖义瞥我一眼,从旁边士兵手里拿过六支香,掏出打火机点燃,递给我一半,“还有,我竟不知这里面躺着的,有那样伟大高远的志向,原以为是想向旧朝廷表忠心,起的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我得再敬敬如此伟大之人。”
说罢,异常谦恭的行了三个九十度的大礼,“蓝叔,侄儿一定会牢记您的中兴国力。”
靖义素不大动声与色,生怕多说一词,多行一步,惹来偏差,但偶尔会有怪诞荒谬的言行,交道打多了,便有些了解,那是种掩饰,他特有的自我保护。只不知此时他要掩饰的是什么,亦不想探究,无视一连串的冷嘲热讽,将香递给侍卫长,“你们祭祭督军吧。”
“蓝夫人要嫌我的黑手脏,大可扔到地上,你不怕蓝叔怨恨,他们可怕着呢。”靖义上完香,从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双手抱臂,貌似看戏。
“上将军见外了,韵洋是怕自个福分不够。上将军方才的一番话,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先严一定能含笑九泉,怎会怨恨?”
靖义单手托托墨镜,继而托住下颌,温温一笑,“蓝夫人,你知道这世上最顶顶无聊和最顶顶有趣的事儿是什么?”靖义猜到我不会作答,停了两秒,放下手,侧视我自答道:“同一件,看你一板正经的颠倒黑白。”
看不见眼睛里的伪装,反而更容易看清真相。靖义掩饰的是‘倦’,先失了靖礼,现又没了蓝鹏飞,他从前的人生目标,即使没有全部失去,至少,也去了大半。我拿过香,吩咐侍卫长,“给上将军看蒲团,再给上将军一瓶酒去去寒。”
靖义看到面前的两样东西,定了一秒,接过酒瓶,默默坐下,不再多言。
相安无事祭奠完后,预备动身,深一口浅一口,有一下没一下,喝着酒的靖义出声问道:“你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吗?”
我摇摇头。“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靖义嗤了一声,扬脸望天,状似自语道:“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风荡梅花,欲罢不能。”
原来,靖义吹的是被誉为十大名曲之一的《梅花三弄》,果真不同凡响。我不无遗憾地回道:“可惜,没能听全,少听了一弄。”
靖义慢条斯理地放下酒瓶,从怀里抽出一支玉笛,瞧着墓碑静静地吹了起来。云暗山腰,人影寥落,乐音婉转,似在倾述‘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吹完头弄,靖义缓缓放下玉笛,低语道:“小时,有次听娘吹,觉得很好听,便让娘教我。那年,爹从外地换防回家,娘设接风宴,我吹了这首曲子,爹的脸色大变,后来我再也没吹过。”靖义垂头看看手中的玉笛,扭脸瞧向我,“厉害吧,二十年了,都没忘。”
到底是自己的表哥,听了这段话,于心不忍,扭曲的性格多是经历了扭曲的事造成。我点头应和道:“那当然,上将军的聪明才智,要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靖义面容古怪地瞥我一眼,“你这是赞啊,还是骂?”
见靖义又犯起疑心,忙恳切回道:“赞,当然是赞。”
靖义拿笛轻敲几下掌心,“那里面的要不服气了。”
我愣了愣,霎时明白靖义说的是蓝鹏飞。“把我俩设计得狼狈不堪,大雪天的还要来哭坟,他真要笑醒了。”
闻言,大脑里有扇封堵的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丝儿缝,转念又觉得解释不通,门摇晃着刚要合上,靖义接着道:“你那爹什么时候失常过?”
我张张嘴,复有闭上,确实没有,就是那日桥底见到他,人也是清醒得很。“做不要命的事儿,除非是他不想要这命。”
“可是……”
“那是他少算了一子,才会差点要了你的命。”
门,一下被冲开,里面像是个装满调味品的地窖,滋味杂陈,让人呼吸不畅。靖义拍拍身上的积雪,抬手让一旁的侍卫扶他起来,跺跺脚,道:“看在他这等痴情的份上,我想把娘的笛子埋给他,蓝夫人没意见吧?”
我闷闷地摇摇头,靖义张开薄唇,扬脸轻笑一声,“我先还佩服得五体投地,心说那人打造人的功夫了得,瞧你黑水泼得那个欢。”
难得一闻的轻快笑声,提醒自己,情绪又被靖义牵着走,压下郁闷,反唇相讥,“瞧你委屈的,行事的总是你的人吧?坏事总没少干吧?”
靖义不理会我的盘诘,大步走到坟包前,将笛子埋入雪里。站立片刻,从侍卫手里牵过马骑上,缓缓来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瞧着我,音色疏离地说道:“韵洋表妹,咱们到时一并清算吧。我的命你甭操心,我那振兴贤弟此刻保它都来不及。”说着,轻挥一鞭,须臾,烈烈疾风载来豪语,“告诉他,把他打回老家的路线,本人已经勘好。”
马蹄渐远,黑点折了几折,不见踪影。我骑上马,雪花纷飞,散漫天地一色,瞧眼地上新踏出的马蹄印,长挥一鞭,渺渺天涯倦客路,行难,难行,却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