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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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第一百四十章 在洋为舟
马匹冲出二十几米, 山下传来和方才相反马蹄声,由弱变强,人数似乎不少, 前面的卫兵立即勒马停下。心思沉沉的我, 反应不及, 眼看着要撞到一块, 侍卫长挥过长鞭, 卷住马脖子,马惊惧地抬起前蹄,在我翻身落马之际, 侍卫长先我一步跳下马,牢牢接住我。
卫兵迅速以我为圆心, 层叠散开, 或匍匐, 或以树石为掩体,严阵以待。侍卫长将我安置在一个巨石后, 自己站到上面举起望远镜查看,片刻后,大声说道:“是司令的卫队,司令来了。”
听见来人是预定下午返家主祭灶王爷的振兴,惊魂初定的我, 腾地起身, 拿过望远镜细瞧, 想从浓厚的雪尘里, 寻出分别十日的身影, 相思度日,真似如年, 自己承受离别的能力,似乎越来越弱。
望远镜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能看到嘴角弯起的弧度,可恶的是笑容瞬间被硕大的马头取代,尚来不及朝马头吐槽,身体被长臂勾到马背上,耳畔拂过一串热气,“咱蓝家儿郎要知他们吹嘘的穆桂英是这样子,估计都会弃甲而逃。”
我红着脸将望远镜还给侍卫长,扭头横了振兴一眼,小声驳道:“你能耐,三番四次被人摸进老巢。”
“他不就是想祭祭咱爹?来者皆是客。”振兴压下我的帽檐,答得甚是平静,“倒是你,给你时间养身体,偏要折腾。”
回话到了嘴边,面孔却不争气的又是一热,脖子缩进厚厚的毛领里,遮去大半个脸。身后的胸膛轻震两下,翻身下马,转眼间又回到了牌坊前。
陪振兴祭拜完,重上马背,许是有了依靠,倦意不可抑制地袭来,软软偎进振兴的怀里。一只手伸到我欲阖的眼皮底下晃晃,黑色皮革上躺着一颗糖果,我扯动嘴角,嘟哝道:“我又不是灶王爷。”
“咱家的灶王奶奶也不能怠慢。”
我失笑着接过,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立刻呲牙瞪眼道:“怎么这么酸?”
“你不一向爱吃这桔子味的?”
我瞧瞧糖纸,蓦地一把抓住振兴的前襟。这个月的月事一直没来,因行房后都有喝避孕药,便以为是伤病和家事繁累造成的,食欲不佳、嗜睡等等也都归为上述原因,只让厨房熬些养气补血的补品,压根没往另一面想。也许……也许是从向阳寺回来延后了一天服药,而且,之前一个多月都没在一起,体内不会有药物残留……
我的眼里骤然放出惊喜的亮光,瞧着振兴,满是兴奋,又羞于出口,语无伦次地吞吐道:“振兴,我,我们,你……”
长目一暗,一亮,再一暗,剑眉跟着拧紧。一瞬后,振兴松开眉头,道:“韵洋,你累了吗?”说着,跟侍卫要过一军毯,包好我,轻轻地揽进怀,拍了拍道:“睡吧。”
本以为读人本领过人的振兴,能明白我的意思,失望之余,按耐不住内心的雀跃,扬起脸欲要明说,振兴先我一秒,垂眸低柔地又说了一遍睡吧。一念后,我闭上半张的嘴唇,自己有经验的都没想过怀孕之事,何况振兴,还是回去找陈军医看过再说。
揣着心事,回到马车上,更是一会儿眯着缝眼儿偷瞄振兴浮想联翩,一会儿猫在他的怀里暗自偷乐,不过,终是抗不过摇篮似的颠簸,魂魄随着一个长着翅膀的孩子,翩翩飞进遍地盛开着达紫香的原野,“真美……”我呢喃着含笑入梦。
醒来时已是三小时后,屋子里空无一人,自己动手收拾妥,换了一身传统的滚着淡蓝边的白色衣裙,披上大衣出了主屋。嫁了振兴,在老家的住处也就自然而然地移到他的宅院,原先的房子,便让给了庭葳。环视不大的院子,一个上午不在,崭新的红色窗花,东西南北贴了一溜,衬得院子十分喜气。做书房的东厢房前没见岗哨,振兴应是不在,一股药香气自南屋飘来,我想了想,折身转向右边的廊道。到了南屋的窗前,听见里面嘀嘀咕咕的闲聊,似在说我,正要咳嗽一声,紧接着的一席话,把我震住。
“嗐,这也不能怨二爷心狠,换谁都会这样做。”
“真不是二爷的?奉珠姐说夫人跟那个安……”
“奉彩,奉珠的话你能信?咱们整日煎那药是白煎的?要是二爷的,他会让咱当补药给她喝?”
“我好怕,怎么这么倒霉,奉珠姐要在就好了。”
“好个屁!她要在这儿,事准闹开,这样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当来次月事。”
“真不会有事?”
“陈军医敢拿咱这主子的命当儿戏?……”
原来,他知道,这是他装不知道的原因?我不敢深想,也无力深想,只知,陈军医不用找了。摇摇欲坠地扶住廊柱,脊背像断了似的,挺不起来,弓着身体,掌大的雪花,落到头上、脖颈,冰凉,软绵,一如此时的我。
“你别杵在这儿磨蹭,快回房守着去,我还有军医交代的一堆子事要做,唉,又不能请外房的帮忙,夫人醒了来拿药。”
模模糊糊的药字,如一声霹雳,炸醒意识混沌的我,不能让振兴杀了自己的孩子。我飞快地走到门边,跟奉彩碰到一块,顾不上鼻梁的酸痛,抓住她的胳膊问道:“二爷去哪儿啦?”
奉彩脸色刷的变白,结巴回道:“二……爷,他,他没说……”
“没说?”我回问一声,奉彩缩着肩膀,噙着眼泪点点头。有过一次冷战,便知振兴躲人的功夫一流,可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出来,说个清楚明白。我放开奉彩的胳膊,走了两步,回过头声音放缓道:“这是我和二爷的事,里面有些误会,与你不相干,别怕。”
出了院门,询问门前守卫,也是一问三不知,奉彩赶了出来,取下自个的头巾帮我围上,“夫人,您身子要紧,二爷我帮您找,找着告诉您。”
听了这话,愤恼顿成心酸和委屈,我抿紧嘴唇,扬起头,眼泪依然不可控制地流了出来。我用手背抹去泪花,“孩子是二爷的。”
“我知道,夫人,我信您,您进屋等着。”
黯然进院,药味似带刺的蚁,顺着鼻腔,爬进五脏六腑,咬痛难忍。沿着甬道,步履滞涩地穿过满庭飞花,行到主屋前琼枝玉树般的梅树下,拼命吸食缕缕暗香,淋漓的肺腑,慢慢涂抹上一层清凉。清凉通过神经,传到火势凶猛的大脑,里面的火点逐个熄灭,奉彩尚且言信,振兴怎会……
放下鼻端的梅枝,若有所思地来到东厢房,掀开门帘,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顿了顿,缓步行到红木书桌前,桌面空空,除了一只嵌着金丝的水晶烟灰缸,摆在正中,还有几根散布四周的火柴残梗。缸里满是烟头,一张卷着黑边的残纸片斜靠缸边。
拿起残片,细瞧上面熏过的字迹,一眼后,泪如泉涌。焦黄的纸张承不住我的泪,瞬间成了碎片,可上面的话,已深刻在脑里心间。残片上只余两句话,前一句是陶渊明的《闲情赋》里十愿里的最后一愿,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后一句是振兴自个添的,愿在洋而为舟,载洋伴洋一生。
浓重粗狂的字迹在眼前跳跃,心志紧跟着摇动起来,高兴之下,竟忘了长时间喝避孕药的目的。重重坐到椅上,要,不要,在大脑里激烈地搏击,胶着一起。纠结地拿起烧掉一半黑黑的火柴梗,在桌上无意识地写画: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
檐外暮云堆叠,檐内寒冰环悬。蓝家祠堂的看门大爷招呼着,领我到了主祠门前。“二爷真有孝心,在里跪了大半个时辰。夫人您请进。”
轻轻推开一扇红漆门扉,跨过高高的朱色门槛,暗暗的堂内香烟缭绕,幽深的祠堂顶头,荧荧烛火,照亮供桌前匍匐的孤影,眼睛瞬间迷离。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振兴这般桀骜的男子,长跪于此,内里的哀伤和自责,可想而知。
徐步来到挺直的褐影旁侧,跪下朝牌位磕了三个头,虔诚说道:“夫君愿在洋而为舟,载洋伴洋一生。那么,韵洋亦愿在心而为藤,散枝叶于匪石。”
郑重说出我定下的心意后,振兴先是没动,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起身扶起我,面色平静凝视我的眼眸,低沉的话音带着决绝,“韵洋,咱们的一生还长着,孩子总会有的。”
“振兴,每个孩子,都是天赐的宝贝,每个我都珍惜。”
我恳切地望着幽深的黑眸,一字一句说完,长目蓦地蒙上一层薄薄的雾光,停了一会儿,抿紧的菱唇开启,道:“你的身体……”
我伸出右手食指,搁到振兴唇边,“那是以前的诊断,你知道的,奉先教我的体能操很管用,你看我现在骑马打枪,赛过常人。我问过陈军医,他说危险度三七开。”
“韵洋,我不能拿你冒险,不说三成,半成都不行。”振兴握住我的手指,将我带入怀中拥紧。
我笃定地说道:“不会的,振兴,相信我的直觉,那是个天使般的孩子,我会平安生下他。” 也正是无意识在书房桌上画出的小天使,让我有了最后的决断。接着,娓娓轻述起梦境,还有长着翅膀的孩子。末了,我后仰身体,抬起头,将全身的力量倾注到目光之中,直直深入那片幽深的海域,“振兴,相信我。”
视线紧紧交缠,冉冉光华投进彼此的灵魂深处,阴云密布的汪洋,渐次风和日丽。我拂去振兴额上沾的黄色檀香粉,“快去祭灶吧,别得罪了灶王爷,让你的孩子打饥荒。”
振兴垂下眼,看看脚尖,我捕捉到的复杂情绪里,似乎掺和了一丝从未见过的难为情,正想要低头细探,长靴啪地一声并在一起,振兴器宇轩昂地立正道:“遵命,老婆。”
供桌上的烛光被震得摇晃了几下,静静结出一朵烛花,映在我俩的双眸,红妍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