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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107.第一百零六章 大笑无声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5262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一夜之间, 奉天悄悄套上了厚重的雪衣。督军府前的广场上,一群群孩子推坐着爬犁,开心地嬉戏玩闹。童声笑语穿过封得死死的窗棂, 飘进耳里, 我好心情地接过奉彩递来的貂皮手笼, 方才火车站的人打电话通知, 群民的列车半个小时后到。

走出房门, 茗萱单脚支地,另一只脚竖直搁在墙脚沿上,低头背手靠着门边的墙上。昨日拆穿了美智的伎俩, 茗萱就一直避着我,晚饭也是躲在自己房里吃的。我没有像往常立刻找她, 有些事不能光靠别人开解原谅, 太过包容保护, 会让她丧失自我思考和反思的能力。看她的模样儿,应该反省的差不多了。

“萱妹, 下课了?”我如常招呼道。

“嫂子,对不起,我,我瞎了眼,我……”茗萱抬眼瞧瞧我, 又迅速垂下, 抽回胳膊双手互捏着, 断续蹦出歉语。

“萱妹, 我等你来, 不是听你责骂自己。”我和气地阻止茗萱的自责,她嘴巴瘪了瘪, 抱住我的腰啼哭起来。我拍着她的脊背,搂住边走边娓娓分析完这件事,正色道:“萱妹,身在咱家,少不了会碰到各色圈套和诡计,嫂子知道你性子直,可遇事不能光凭着自己的好恶,你该知道自然界里,越是鲜艳的物种,越是毒性大。”

“那嫂子这样子的,怎么没毒?”茗萱抽噎着嘀咕道。

“嫂子和你一起这多年,没少哄着你,却比不上一个没见几天的,你说哪个毒性大?”我玩笑式地点拨道。

茗萱惭愧地低低喊了一声嫂子,我没再多言,茗萱是个聪明女孩,经过这事,她会悟到自己的欠缺。到了一楼楼梯口,我停住脚,“你黎哥哥的哥哥要来了,要不要一起去接?”

茗萱红肿的眼睛一亮,兴奋地确认后,走了两步站住脚,对着厅里的镜子看了看,捧着脸道:“算了,以后再见吧,我要给他个好印象,让他跟黎哥哥多说些好话。”

目送蹬蹬上楼的身影,我含笑摇摇头,再粗枝大叶的女孩,对待自己喜欢的人,也会心细如发。上面的鞋声未消,一旁的廊道传来熟悉的靴声,回过头,振兴已出了廊道口,只见他身着棕色貂皮大衣,英气逼人地朝我走来,看样也要外出。

我上前几步,挽起他伸过的手臂,笑问道:“该不会咱们去一地吧?”

振兴嗯了一声,见我打量的目光,弯起嘴角补充道:“接我舅哥,韵洋也要起疑?”

我哼了一声,“这人哪,做了坏事,就会整日疑心别人的眼光。”

“怎么,还有气?要不咱们先去蓝桥把昨晚欠下的补齐了?”

我嘴角也弯起了起来,昨晚在自己狂飙后,振兴让我仁慈地勾销了他的欠债,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蓝桥行。

火车穿过茫茫的雪幕,喷着白烟隆隆北上,带走翩然挥手的人影。梦泽受他组织派遣,再次赴俄短期进修,具体细节不知,从南方政府跟俄国的合作意向中,双方协商建立军校可以看出端倪。

身旁跺脚轻蹦的身影,隔住远眺的视线,脸颊冻得通红的群民,搓搓耳朵,冲我大声地感叹奉天的寒冷,呵出的白气一团一团,融进月台上残留的蒸汽里。群民昨日到的奉天,直接住进了顾家,巴黎气候温和,初来乍到不适是肯定的。

瞧瞧爽直的群民,我忍不住揶揄道:“三哥怎的变娇气了?四哥说你爱撒娇,真没冤枉你。”

群民大咧咧做个扩胸动作,朗笑两声,“小妹最是怕冷的都受得住,三哥我怕什么?我这是有感而发,职业病,捕捉新奇,真实描述。”

没想旧日常吃瘪的群民,竟能从容圆场,我侧目笑道:“三哥口才突飞猛进呵,是哄倩如练出来的吧?”

群民嘿嘿了两声,面容有些僵硬,不像是害羞,倒似一言难尽。突觉从见面到现在,他几乎没有主动提及倩如,暗想可能是群民来奉天引起了两人的矛盾。群民闷闷的回答,远超出我的猜测,“她今天上午拍了份电报,提出结束恋爱关系。”

我难以置信停下脚步,这事实在不像倩如个人所为,返家月余就突然改了心意,一定有家庭因素。再一细想,李家虽是天津商界巨擘,可黎家在国内声望超然,群民自身也是一表人才,似乎也不太可能,忙问起原由。

“那是他家攀到更好的枝。”群民解释完,踢了踢地上的一个石子,陡地失笑,笑音带点苦,“就是你大姐夫家,这世界真是够小的。”

“俊彬?他回来了?” 蓝家派系的副总理被弹劾下台后,英美支持的卢老爷官复原职,卢家尚未婚配的只有俊彬,当年卢家被焚后,他便转赴东洋念书。

群民点点头,闷声讲述了详情。原来卢家失势回天津老家初始,因有卖国之嫌,少有人来访,而李家没像常人,头个登门拜望。卢家复职回京前,向李家提了亲,卢家家世显赫,且利字当前,李家自然满口应允。

“她向来少主见,以前事事都是随着咏梅。后来,她家叫她认真念书,少掺和政治,就一直在那儿摇摆不定。”群民松开眉头,双手用力握握拳,声音似自喉管冒出,“这样子分开也好,免得日后吵闹。”

当日在法国自己亲耳目睹两人的亲密,以为回国便会谈婚论嫁,谁知转眼又是成空,两年的恋情一下破裂,再开朗的人想必也是难以承受的。正暗思如何劝慰群民,一粒冰凉落到鼻尖,才发现不知不觉出了站门,眼前剪剪皓雪,一层层松软地遮盖住大地。

群民仰脸望天,忽地展颜笑道:“好久没见这样的雪了,来时,京城就只细薄一层。赶明儿去找你儿子打雪仗。”说完,洒脱地做个扔雪球的动作,挽起我的胳膊,踏着积雪,走向路旁的汽车。

偏脸细瞧要劝慰的人,面容竟变得比我还要轻松,群民见我微讶的神情,朗声问道:“小妹,不认识三哥了?”蓦地想到旧日似曾相识的场景,我掩口失笑,这样的群民,才是熟知的群民,与绝望悱恻无缘,天生的乐观开朗。

我抓起车顶上的雪,揉成团塞到群民的手中,“这样的三哥,怎会不认识?”

雪弹飞出,打到前方的电线杆上,留下一团残雪,“三哥不减当年啊。”我恭维的话音落下,群民回应的是他招牌朗笑。

乐观开朗的群民,也是活力朝气的,他接下义学的工作,还负责起文学院具体的筹备事项,忙得日不暇给,没等到他来和庭葳打雪仗,十日后,我和振兴一同乘坐火车南下,到京城参加靖仁的婚礼。

一阵笛声响后,我放下手中的书,转视车窗外,视线被堆黏着大半扇的白雪阻隔,一旁伏案工作的振兴也抬起头看看窗外,套上钢笔笔帽,收好桌上的文件,握住我的手凝视片刻,主动提出去找奉彩帮我收拾,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包间 。

我回靠车壁,身体随之轻微摇晃,卷起书支在下颌沉思,此时摇晃的,怕还有振兴的内心,这次上京除了参加婚礼,我还肩负着蓝鹏飞委派的几项重任。

脑海里随之摇晃出那日和振兴接过群民返回督军府的情景,一进府里的大门,我俩便一同被人请到蓝鹏飞的办公室,被蓝鹏飞告知是杨家寄来靖仁的婚贴,他想让我们代表蓝家赴京参加婚宴。

蓝鹏飞说完后递过烫金撒着金粉的大红帖子,振兴站着没动,我忙接过帖子打开,里面是杨仲源的亲笔,不免暗自疑惑,两家虽已罢兵,可在山海关各自陈有重兵,波涛暗涌。杨家递来橄榄枝,不稀奇,他急着腾出手对抗南边,稀奇的是,蓝鹏飞大可不理,现在未到修好之机,联合他家,制衡杨家,方是目前犬牙交错时的上策。

自己不由转视振兴,蓝鹏飞呵呵一笑,和蔼说道: “韵洋,爹早对你说过,遇事要留三分情,儿女婚事更是私事,杨家不也帮过你。振兴家里还有事,去去就回。你这特派代表的身份爹还替你留着,不能白挂个名,快到年底了,就留在京里陪陪你干爹干娘,会会咱家的老朋友,你大姐夫一家也返京了,也该见见,过完元旦再回来。”

听完此话,我领悟到蓝鹏飞深层的用意。关外三省宣布自治,而且蓝家跟日本签了协约,跟英美两家关系疏离了不少,现在到了修复的时候,还有一个当务之急的,就是拉拢卢老爷。卢老爷不属杨家一派,长年从事外务,自有丰富的人脉,蓝家扶植新人的空档,暂用他来填补,无疑是个上选良策,我凭着亲戚的身份私下走动,更易遮人眼目。

至于和振兴一同去,当然是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我和振兴顺畅重返京城舞台,我和振兴的婚事在国内余波未消,可不能总躲在自家的地盘,这次借机露面,有杨家护航,不会有多大的风浪。

蓝鹏飞递帖子时,振兴的反应,表明他事先知道了这件事。也许是和振兴见面的头晚,他听到我在振中面前的哭诉,总望我能如己所愿,自由平静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偏常常事与愿违,身体的一再折损,已让他暗责不已,美智一事的受累,更是让他暗疚。这些暗责暗疚很少露在言谈,而在附在行动里,就连平日不避忌的公事,近日都绝少提及。他必是不愿我独自面对古板的卢老爷,遭受言语上的羞辱,可如今的我已不是当日哭鼻子的我,为了家,为了他,我愿意承担应尽的责任。

又一声笛鸣,中断脑海里的画面,我缓缓将书放到桌板,手上的玉镯碰到板沿发出一声脆响,这镯子自成婚第二日振兴套上后,自己再也没有取下。抚镯轻转细查,幽幽暗转的流光,极似振兴的眸光。蓦地想到,他,怎会不知我愿意?他又怎会不知身处此位,责任风险躲不掉、逃不开?正因为知道,那样刚毅的人,才会有这罕见的摇晃。同样是爱,我可以无畏,他亦可生忧……

房门轻叩声打断我的思绪,奉彩端着冒着热气的脸盆进来,拘谨地陪笑说:“少夫人,二少爷让我来给您梳洗。说,老爷吩咐,要让少夫人风光体面踏上京城的土地。”

我穿着雪貂皮大衣,戴着同质皮帽,淡粉红唇,手挽戎装黑蓬英挺的振兴,穿过浓浓的白色蒸汽,款步走下车梯,四周霎时闪烁起镁光灯。透过刺目的白光,一大群灰色士兵中间醒目并立着两人,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靖义和今晚的主角靖仁。

身着军呢大衣的靖义面容和煦,上将军的肩花锃亮闪光,义威上将军,是半月前总统授予他的新称号。靖义主动前行两步和振兴互行完军礼,温和地向我点头致意,与几月前谈判结束时,恨不能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的表情,判若两人。“二位贤伉俪,不畏严寒,千里迢迢来参加舍弟婚礼。愚兄代家父,向贤弟贤弟妹表示感谢。”

回过客套话,靖仁走上前来,他没穿怵目的戎装,一身黑色厚呢大衣同色礼帽,脸上缀着和煦明净的微笑,脱下手套,伸出右手,诚恳地向我俩道过欢迎词,振兴取下黑皮手套,左手扶住靖仁肩头,右手回握,用力摇了两下,同样诚恳地回道:“靖仁兄的婚礼怎能不来?恭喜!”

春日般的笑颜转过来,我主动紧握靖仁的手,真诚说了两个字,“恭喜!”

随着移动的脚步,四周响起镁光灯的扑闪声和敬礼的噼啪声,我朝身旁的靖仁笑说:“有你这新郎官亲迎,我和振兴赚足了风光体面。”

这是蓝家人自关外自治后,头次在京城的亮相,且是我和振兴这样的舆论焦点人物,若没杨家层层重兵在此压阵,镁光灯外,不知会有多少刁钻的问题等着我俩。

靖仁会意爽朗笑道:“我还没这么大的面子,要谢,得谢我二哥。”

靖义扫扫四周,垂眼撇撇地面,淡淡一笑,“总不能让客人灰头土脸的,弄得婚礼失了风光体面。”

靖仁微皱起眉头,朝我们耸耸肩,无奈笑笑,振兴保持在外的一贯峻容道了声谢。习惯了靖义的铁齿,我淡淡回笑道:“杨将军仗义威风,果真配得上将军的新封号。”

靖义脚步微顿,朝月台外看看,状似自语地说道:“这天可真够寒的。”说罢,自顾自地大步前行,后面三人同时莞尔。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出了车站,两家人马分行回府,靖仁的婚礼是按西式操办的,上午已在教堂公证结婚,晚上举办婚宴。为了缩短振兴旅程时间,我们只参加晚上的宴席,散席后振兴即乘夜车返回关外。

汽车驶进蓝公馆铁门,振兴的长目调向我这边,视线却投往窗外某处,幽波轻伏。我顺着视线看了看,靠上他的肩头,嘴角一翘轻哼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该让你背我在桥上走个一万次,变成木乃伊放到这梅树下。兴许,还能跟那树有得一争。”

振兴眼底骤然噙笑,看看我,一秒后笑意淡去,沉沉问道:“韵洋,要不要现在冻成木乃伊?”

话说一物降一物,实乃颠扑不破的真理,好比靖义和振兴,同样是心思深沉复杂,我一向不怵靖义,总能寻到应对之策,可对振兴,即使是自己的丈夫,要玩起猜谜,时常会短路。我偏偏脑袋,眉头不及拢紧,汽车停下,振兴推开车门回眸一笑,一双吴钩抛来的同时,大手牵起我,“自然是,好扛你回去。”

我回神躬身下车,瞥见喷水池里覆着白雪的假山,莹似冰雕,凝眸望了片刻,轻叹道:“可惜,我不喜欢那样的我。”

奉先问好声音中断我俩的静默,他热情地引着我们进了门厅,问道:“二少爷,少夫人,您们是先歇息?还是乘空一起查看京城的账簿?”

振兴面无表情地交代奉先,他一人看即可,并以晚宴的应酬和我的身体为由,让人送我回房休息,吩咐完,凑到我的耳边低语道:“要紧的,我会告诉你,休息去吧。”

所谓的账簿即是情报,离京时久,里面的盘根错节光知大概是不行的。我柔和望着振兴,握住他的手掌,“今晚会见到许多故交,我还要在这过上一段,弄不清往来,只怕会出纰漏,一起看也好商量,拾遗补漏。”

振兴拧眉垂视握住的两手,片刻后用力紧紧我的手指,牵着走向他的办公室。

寒天日短,不到六点天色已经全黑,我身着与振兴同色紫貂皮大衣走出大门,并肩站在喷水池旁,振兴瞧瞧假山石,从侍从手中接过雨伞,携我迎着飞雪慢步走向梅树。

振兴拂去面前琼枝上的皓白,望着点点凸起,款款低语,“可惜这次等不到开花,本想和你在这里拍张合影,下次吧。”说罢,复又携起我的手,“傲雪凌霜,我也喜欢的紧。韵洋,咱们这就风光体面赴宴去。”

雪花纷扬,倾耳无声,悄然给四周添上一层皓洁。依着振兴的臂膀,静默踏雪走向车边,佛说,大笑无声。此刻的我,就似那静静回归大地的雪花,内心满是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