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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106.第一百零五章 巧解连环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9810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三小姐, 左手指弯着点,唉,你看你, ……”我扯掉左手中指尖断开的指甲, 对拿手查看的李嬷嬷笑道:“又在嬷嬷面前出洋相了。”

“三小姐弹琴拿笔的手, 哪是干这活的, 这刀工一下也练不出, 姑爷明天就回来了,别切坏了手,反倒让他心疼, 多练两回做菜的工序,那些材料, 让你家下人准备就行。”

蓝桥立约的第二日, 振兴前往旁邻的两省部署军队重编事宜。临走前, 我对他笑曰,等他回来, 亲自下厨为他接风。他只拿起我的手看看,随后望着我亲了亲,抿着唇没做声,深邃的眸底微伏的不知是期许,还是不信。有时, 还真读不懂他的目光。

“姑爷回来了, 多带他来, 你瞧, 连吃了两天嬷嬷的菜, 面色多水灵。”我摆理做菜需要的食材调料,李嬷嬷一旁看我忙碌, 唠叨着闲话。

闻言,我垂眸默笑,去过蓝桥自己抖开了心结,神清气爽,这个星期,身体再无不适症状。端起一只盛着肉块的海碗,将碗里拌好的肉块夹入沸腾的油锅,手忙脚乱地忘了滤去水汁,油锅顿时炸开,爆出巨大的油花。本能抬手护着脸部,一滴滚油溅到脖颈,落在单薄衣领的边缘,痛得哎呀一声失手,碗当啷摔落到地。

李嬷嬷忙解开我的领口,沾着酱油抹到烫到的地方,心痛地说:“三小姐就别受这份罪了,姑爷想吃什么,嬷嬷做了送去。”

我拿手帕沾着凉水捂住脖子,弯腰帮李嬷嬷收拾地上的狼藉,歉然道: “我答应他的,就要做到,刚是我没静心。”

天近半黑,终于烧出几盘像样的菜,解下围裙还没来得急摆桌,梦泽和家明提着包,由晓霜陪着进来。“韵洋,听晓霜说今晚上的菜都是你做的,不错呀,有模是样的。”

家明的赞语落下,梦泽取下眼镜,细瞧瞧灶台边的碗盘,回头看看我,突地和声笑道:“菜有卖相了,这人怎么就成了灶前老虎。”

哄笑中我忙取帕拭脸,瞪了梦泽一眼,俊朗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里面多了一缕久违的温情,就这这时,家明的两个孩子跑来喊说春晓来了。

话音落下,春晓领着两个女工风风火火快步踏进屋,见着梦泽愤慨地嚷道:“清田纺厂厂方太欺负人了。”

梦泽打个手势示意春晓冷静,向我们告辞后和家明一道领三人去了里院。

柔黄的灯下一室氤氲,我迈进浴池靠壁而坐,池波轻荡,柔柔地熨烫着肌肤,倦乏从舒张的毛孔中涌出,轻轻长虚了一声,身体往下移动两寸,头部隐进腾腾的水雾中,温热松开紧绷的面孔,却松不开紧蹙的眉弯。

梦泽晚饭没吃赶去纺厂,家明乘送我出门解说了事情的原由,这事跟蓝家还有点关联。自从东三省宣布自治,奉天府独立发行了奉票,作为流通钞票。日本在旅大殖民地的管理机构关东州当局,前两日突然宣布金币(日币)涨价,比价是1比1.2,纺厂给工人开饷用奉票,又按金币扣除饭费,工人向工头表示不满,工头反以闹事为由,克扣工钱作为惩罚,这事不知梦泽会如何处理。

灯光噼啪忽闪几下,我怔了怔,默然捧起热水淋到脸上,水流刺痛脖前的烫伤,心底一沉,忆起适才回家时情景。在门厅遇到美智和茗萱,美智疑惑地对茗萱耳语两句,茗萱瞪大眼凑近,惊奇询问我,“嫂子,你脖子被蚊子咬了?不可能呀,这都几月份了。”当时自己无意瞥见美智的眼神,心神有瞬间的恍惚,一旁的庭葳急着要我陪他去温书,没再细想。

我掬起一捧热水,轻轻反注池中,恍惚不是无故的,那眼神,全无平日的天真单纯,深而沉,细研里面,满是城府和算计,是为了振兴吗?义学的梦泽一事,难道是她有意为之?如果是,那梦泽的乔装改扮,她又是如何得知?

寒意陡然窜到四肢,我将身体沉入池中,隔着池水外面传来窸窣声,一道暗影倒映在池面。我惊吓地护住身体,呛了一口水,剧咳地探出头,眸色霎时转成惊喜,红晕迅速蔓延全身,羞愤朝池边的人影泼了一大捧水,嗔恼道:“明人不做暗事……”

“这,也要做到明处?”池水一阵巨晃,身体被强健的躯体缠绕住,甘冽滋润着干燥的唇舌,片刻后,我回拥住思念了几日的人,柔柔紧紧,轻喘着随他在浪涛中遨游……

天气渐冷,枕着坚实的手臂,锦被不再薄寒,耳畔的呼吸轻细匀和,第一次,振兴比我先入梦乡。轻嗅振兴身上的气息,混着自己惯用的皂香,甜柔的笑意染上眼梢,微移脸颊碰到刚硬的下颌,短硬的胡茬刺刺的,佐证这趟外差的忙碌,心痛地暗责,别省的重编改组哪会容易,如此紧凑的行程提早回来,不知又熬了几宵。

我抬手摩挲硬茬,转念想到美智,也许是小女儿的心态,也许是……“韵洋”,轻呓低柔满足,硬臂往里收了收,我的脸颊贴到振兴的胸前,收回伫思,聆听着平稳的心跳,嘴角微微一翘,纵不能分担,亦可分忧,有些事,就该做在暗处。

秋风碎碎,拍打着窗棂,敲敲小钟祷告一遍,放下合十的双手。“少夫人,您的药忘喝了。”奉云一旁端着药碗提醒道。

我皱皱眉接过汤药,气味好闻了许多,随口问道:“这药的味道怎么变了?”

奉云脸色变白,说话有些打结,“是,是二少爷吩咐的,药材都是二少爷着人拿来。”

喝完药,奉云垂眼接过碗,动作不似平日的麻利,我轻言安慰道:“我只是问问,想是我抱怨药味太苦,二少爷让人改了药方,这药好喝了许多。”

奉云随我走进盥洗室,递过漱口水,笑容重回脸上,言语复又伶俐起来,“二少爷真是心疼少夫人,您中午要用的食材、调料,我已经告诉别院的厨子,他们会替少夫人备下,您是现在过去,还是等会儿?”

我含笑道:“府里还有事呢,就做一道菜,这时急着赶去,不白让人看笑话。”

自己下厨之事,还是成了笑话,临出门时,我被蓝鹏飞请去,事由是清田纺厂工人与厂方谈判交涉,有人匿名向厂方检举,工人闹事是梦泽在背后煽动,厂方已去警局举报,因梦泽是义学的监督,所以警局赶紧通报蓝府。蓝鹏飞答应保梦泽平安,条件是我代表校方解除他校监一职,背后的意思,自然是让我劝说梦泽,离开这是非之地,从而平息这场纠纷。

汽车驶进顾家的小巷,扬起一片枯黄,平日寂静的小道,零星走着三五个工人装扮的青年,个个行色匆匆,面带兴奋,巷口巷中蹲坐着两个四处张望的乞丐。如意门敞开着,院门口新种下的几棵树苗,光秃秃地颤抖在秋寒里,反给灰蒙的院子平添了几分凄清。我摸摸皮包里的解职信,自嘲摇头,一夜工夫,变的不是景,而是自个的心情。世上的事,事与愿违者居多,不想要的,偏会发生,意想不到,却又在意料之中。

晓霜的招呼声自身侧传来,我扭头寻望,见她早早穿上了薄棉袄褂,拿着鞋底,从院门里侧小凳起身迎过来,省了客套,直问我是不是来找梦泽。我颔首应后,她拍拍我的肩头,小声回说:“他在后院正忙着呢,我在这看门,你自己去吧。”

走到里院院门,院中铺着几个大桌,二三十人挤在一起忙碌着,写标语的,做小纸旗的,裁制横幅的,激动雀跃溢于言表。我跨进门槛,里面的喧哗静止,目光齐刷刷转来戒备地审视着我。

片刻后,人群里响起春晓爽快的声音,“没事,自己人。”说话的同时,她拿着一把剪子跑出人堆,过来询问事由,我看眼继续忙活的人群,低声反问道:“你们准备闹大吗?”

“那些狗日的一点诚意也没有,不拿出点颜色怎么成?还真以为咱中国人好欺负!”春晓举起剪子挥挥,露出从未有过的咄咄气势。

我抬手压压眼前的剪子,谑道:“春晓姐,你这一露面,肯定会把那干人吓趴的。”

春晓不好意思收起剪子,对我耳语道:“梦泽在里面开会,再谈不妥,咱们下一步只有罢工了,哎,他们人出来了。”春晓挥手大声喊过梦泽,笑着冲我舞舞剪子,钻进人群。

稳步行来的梦泽,秋风拂荡着宽大的长衫,尽管身着层层伪装,仍然遮掩不住他独有的风采,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出的浩然清气,愈是风雨如磐,愈是卓然彰显。我收回放进皮包里捏住解职信的手指,迎向梦泽,“听说今天你请假,所以来看看。”

梦泽瞧瞧我的眼睛,平静地拿出一封信,坦然回道:“韵洋,你来得正好,这是我的辞呈,希望没给你添麻烦。”

见镜片后的乌眸挚恳纯澈,明镜一般,我自惭形秽低下头,无他,只为自己的“小”和“私”。默然迈步走出里院,我沉吟片刻,轻声说道: “梦泽,你先不急,我找人去跟资方斡旋,能和谈不是最好?”

“这次的事好像不简单,对方的立场很强硬,似乎希望咱们把事闹大。因此,组织上决定将计就计,提出的口号不光是反虐待、反压迫,还要反殖民、反帝国主义。群民已经到了京城,正好你可以借机给他发聘书。他的身份不易过早曝光,这次的行动由我单独组织,所以,这份辞呈你一定得收下。”

听了梦泽的话,我心头一震,事情要是闹大,骑虎难下的是蓝家。矛盾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的对立,弄不好面子里子都要输光,不知是哪些别有用心的挑拨,是杨家?还是……

寒意再度漫到四肢,我双手轻揉了两下,明知是阴谋,为何要往里跳?暗忖片刻,我不死心劝道:“梦泽,罢工不是小事,如果资方不肯让步,吃亏的还是这些工人,别忘了他们还要养家糊口。”

“韵洋,你忘了以前翻译的文章,只有无产者,才会有坚定的革命性,真正害怕的是资方,我们要乘此机会,唤醒更多的无产者,加入我们的队伍……”

梦泽开口前的眼神,我便明了,让他打消念头是徒劳。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飘忽,我竖起短呢斗篷的阔领,依然挡不住严风侵袭。一片孤零的黄叶现于眼前,四处辗转,一阵紧风将它吹出院门。

心有所思地随着紧走了两步,跨出门槛,那片黄叶混入四下枯叶漫舞,旋了几旋,飘落入泥。我垂下眼帘,眸底现出青衫衣角,随着秋风猎猎掀扬,自己眼中的迷茫渐被拭去,落叶的回归,是叶的信仰,其中的执着,亦如梦泽对他的信仰。眼下的危机,也许是寻出共生之路的一次机会。

我抬起头直视梦泽,低缓诚挚说道:“梦泽,我接受你的辞呈。我说过,会为你摇旗呐喊,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期待共同富裕,众生平等的那一天。梦泽哥,加油!”

说加油的同时,我伸出右手,眼前的镜片划过一道亮光,梦泽缓缓抬手,握住我的手掌用力摇了摇。坐进车里,我朝如意门前青色的身影举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比出V字形,模糊的面容淡含笑意,露出特有的一弯雪白。

汽车驶动后,我沉静吩咐道:“去蓝家别院。”

一日后,清田纺厂拉闸罢工,工人走上街头和平示威,揭露厂方的压榨和剥削。

两日后,清田纺厂罢工消息传遍全国,各大报纸刊登了梦泽撰写的《清田纺厂一千三百零二人泣告各界同胞书》,得到上海、天津、香港等大城市总工会以及中华铁路总工会的声援。日本关东局,日本领事馆纷纷给奉天府施压,要求采取措施,镇压暴民,逮捕赤化份子。奉天府以证据不足,没有发生骚乱为由,拒绝派军警镇压,要求厂方和工人和平协商。

僵持间,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这日傍晚,餐厅灯火辉煌,桌上精美的瓷器晶莹闪亮,我站在一旁,看着下人缄默地铺排着晚餐。近日外界舆论转向奉天府,管理不善、督导无力、不为民做主、不保护日本关外侨民等等指责铺天盖地袭来,蓝鹏飞对外称病,带着庭葳和两房姨娘回老家休养,让振兴应对四面八方的诘难。时间长了,振兴自是烦闷,心头有气,于是府里人人自危,头顶一块乌云。

不知这团乌云何时能散,我蹙起眉头叹了一声,叹声刚落,面容纠结地抚住胸口干呕了两下,身体摇晃着伸手搭到奉云的肩头。奉云忙喊人将我抬到旁边的沙发上,自己小跑着去找军医,餐厅里人群七嘴八舌地围过来,嗡嗡的声响吵得头晕,我索性闭目养神。

几分钟后,听到熟悉的蹬蹬靴响,顷刻身边鸦雀无声,我睁开眼睛,见振兴带着陈军医大步行来,便用劲撑起身体,振兴忙伸过长臂扶稳,坐到沙发边,摸摸我的额头低柔问道:“韵洋,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我摇头回道:“没事,头晕的老毛病犯了,连带着有点恶心。”

陈军医闻言让我伸过手腕,细号了两遍脉,看了看振兴,笑呵呵恭喜道:“少夫人有喜了。”

搂着我的手臂顿然一紧,我面泛红晕,偷眼瞧向振兴,却见他面色无波,目光锐利射向奉云,周围想要道喜的人被眼神吓住,止步噤声。

奉云腿脚发软,跪在地上,紧张地辩解道:“我有准时给少夫人煎药,少夫人,求您告诉二少爷,我每天都有给您喝药的,是不是?”

振兴转视陈军医,陈军医怔楞片刻,纠结的额头皱成错接的深沟,结结巴巴地含混问道:“那药方是?如果真……不会呀,那方子……”

听闻诡异的对话,我的呼吸陡然失序,晕倒前如溺毙之人,揪住振兴的衣袖失声责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拥紧冰冷的锦衾,茫然望着淡青色帐顶绣花,“少夫人,您醒啦?”奉云的脸庞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二少爷呢?我要见他。”耳畔钻进自己的声音,满是破碎和凄惶。

“二少爷不在家,少夫人,来把这药喝了。”

“药,什么药?奉云,快告诉我!”我爬起身,摇着奉云的肩头,药碗翻倒在床,一片狼藉。

奉云畏缩地垂下眼,嗫嗫答道:“少夫人前些时,喝的是避孕药。”

“避孕药?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送药的说,是少夫人身体不能有孕。”奉云紧张地吞吐道。

“不能有孕?”我怔住,“你去派人找二少爷回来,我要问他,我要当面问清楚。”

“二少爷一个人出去的,说是谁也不许打扰他。来,少夫人,把脏衣服换掉。”奉云从衣柜里取出干净睡袍、锦被和垫单。

我瞪着身上暗黄的药渍,蓦地咬住嘴唇,手指颤抖地摸着被上的药痕,泪水滑了下来,凄凉无助地问道:“这又是什么药?该不是打胎药?二少爷躲着我,是在怀疑我吗?”

如果振兴都不信,我真的百口莫辩,因为,只有他外出的几日,我没服药。

“少夫人别想那么多,这是军医开的养神药,家里太闹,二少爷出去透透气。”

“闹?他们都知道了?”

“这府里谁是傻子,大家对几句就……少夫人,恕我多嘴,您别往心里去,我信少夫人。”

“信?”我喃喃自语,要是信,在身边的不该是奉云。

“振兴……”泪珠一颗一颗滚落,跌进被中,混入濡湿的药印里。

我坐在妆台前,望着双目浮肿的自己,冰凉的液体缓缓淌出,振兴一夜未归,今天,明知他有回府,却没踏进房门一步。

“少夫人,别难过了,二少爷事多。”

听了奉云的话,我笑笑拭去眼泪,“奉云,帮我梳妆换衣,晚饭咱们下去吃。”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此时,怎能躲在一隅,顾影自怜,若真如此,我,就不是我了。

我换上一条雪青色夹旗袍,同色长袖西式小外套,款步走进唧唧喳喳的餐厅,里面霎时静默无声,除了美智和茗萱,二婶也赫然在列。

我走到座位边,如常日一般,含笑向大家点头打过招呼,茗萱先冲我哼了一声,斜眼说道:“你还吃得下饭?我还真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我铺好餐巾,不疾不徐地反问道:“萱妹,吃饭也要分个脸皮厚薄吗?”

茗萱瞪了我一眼,“你还有脸答腔?也是,不然怎会骗完我大哥,再骗我二哥,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还说忘了那人,居然藏到家门口了,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别忘了,这世上还有天网。”

“萱妹,随便你怎么说,清者自清,我问心无愧。”我坦然舀起一勺玉米羹回道。

“别萱妹、萱妹叫着恶心,问心无愧?赫,证据在脖子上挂了那些天,当大家都是瞎子?什么油烫的,美智姐,咱们走,坐在这真倒胃口,没见过这号的,要是我,早就抹脖子上吊了。”

“二哥”,“振兴君”,怯生生、脆生生的招呼,将我的手震松,玉米羹洒落在餐桌布上。

蹬蹬的靴声越走越近,停在我的身边。“美智小姐,山本先生来电,他晚上动身来奉天,接你回京。”

美智礼貌地道过谢,茗萱蹦了一下,拥住美智兴奋说道:“太好了,美智姐,你真的说动你爹地了。二哥,这下你不用发愁了,你还不知道吧,美智姐今早给山本先生发电,让山本先生帮咱家去跟厂方说和。现在他答应来了,你可要好好感谢美智姐。”

“是吗?那真要向美智小姐说声感谢。”振兴语调沉稳,点头道谢。

“光说太敷衍了,要不二哥请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在这里吃太倒胃口了。”

“萱妹,别太伤洋姐姐了,振兴君,我在贵府打扰这么久,力所能及帮点小忙是应该的,不用客气。”

“美智姐,这怎么是小忙,不像有的贱人,胳膊肘只会往外拐,闹得府里寝食难安。”

振兴朝茗萱厉喝了一声,茗萱撅起嘴,噙泪嚷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就会冲我发狠,大哥这样,你还这样,被带了绿帽子,对那人吭都不敢吭一声。我也不管了,你只别步了大哥的后尘。”说完,挥泪跑了出去。

屋里的人接二连三地悄悄溜走,偌大的餐厅只剩下我和振兴。我的心脏随着落地座钟的钟摆,嗒嗒作响,慢慢舀着冰冷的汤羹,一口,一口,指尖泛着微白,一口,一口,呼吸着让我痴迷的气息。咫尺,何就成了天涯?真想站起身,扑进他的怀中,跟他说……当,当,洪亮的钟声连响七次,眼角青灰色的影子,随着声响悄然而去,水珠落进碗底,才发现瓷碗里盛的只有泪滴。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我扶着凉台的栏杆,望着夜空里的微云半月,幽幽念着诗句,被奉云打断。她给我披上一件厚袍,扶着我的肩头,劝我回房休息。

我将头靠到她的肩膀,长叹了一声,闷闷说道:“奉云,我想出去走走。”

汽车拐进通往蓝桥的山路,婉扬的尺八穿过车窗,轻敲着耳膜,“这好像是美智小姐的笛声呢。”奉云疑惑地自语道。

快近桥边,我让汽车停下,迎着霜风,踏着乐曲,缓步走到桥头。霎那,心脏被狠狠扎了一下,不为月下吹奏的美智,而是她旁边靠栏席地而坐饮酒的振兴,没有回应的凝望,是那样的空洞彷徨,忽视、遗弃、孤寂……瞬间涌上眼眶,好想跑过去,抱住他,对他说……

“咱们回去吧。”我抹去颊边的水痕,虚弱地依到奉云的肩头,软软说道。

第二日下午,传来美智坠马的消息,左臂轻微骨折,据说是捆马鞍的皮带被人割开。

第三日上午,听闻抓到疑犯,说是奉云。下午,面色冷峻的振兴踏进几日不曾迈进的房门,毫无温度对我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以为,你的心至少是善良的,为什么要对一个单纯的女孩下手。那晚,是我心情不好,她跟过去只是吹了几支曲子,你就这样狠毒,致人于死命。韵洋,我真看错你了。”

说完,长目紧紧闭上转过身去,我几要崩溃,对着孤傲的背影哭喊道:“振兴,为什么你不信我?”

“韵洋,我还能信你什么?”

冰冷的声音刺痛着我的神经,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抱住宽厚的脊背,失声痛哭。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即使不是真的……

大手轻轻覆上我的手指,塞入一个纸条,停顿片刻,随后用劲掰开。“韵洋,你的眼泪,对我没用了。要哭,你去对美智哭,去请求她的原谅。”

此时,我只想抱着眷念之人,不再分开,我演不下去了,我已经弄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恐惧、害怕,纠缠着我,啃噬着我,快将我吞没。

“韵洋,为自个留份自尊吧。”强大的力道猛地将我拉开,身影迅速消失,只余冰冷的话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咬着牙打开振兴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字,信。我捏紧纸条深深呼吸两下,扯散头发扑到床上嚎啕,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那日和梦泽道别后,我到蓝家别院找到振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针对种种可疑迹象,剥茧抽丝,确定了疑犯,设下了这个苦肉计。这个计划只告诉了蓝鹏飞,他带走庭葳柳姨,就是便于计划的实施。

振兴离开后,我的房间成了囚室一般,无人上门,大家等着蓝鹏飞回来发话处理。我无望地发泄了一通后对外宣称绝食,三餐饭菜配合着断掉。之所以设计绝食,是因这样这样死去,可称自然病亡,比起离婚要体面许多,我和振兴的婚事,引起的轰动哗然,在国内还没消失,而且还牵涉到苏家的面子,蓝家自会默许,整个计划可信度更高,从而降低对手的疑虑,以便引敌入瓮。

自己的饮食全赖午夜后奉珠偷偷送来,通过奉珠得知山本来后搞掂了纺厂,纺厂工头被辞,答应了工人提出的条件,在我绝食的第三日,罢工胜利结束。蓝鹏飞也于当晚独自返回奉天,没有提及我一个字,反是对美智青睐有加,奉珠说府里上下见状,大都把她当新的二少夫人来看,屋前屋后都可听到她的欢笑。。

待到第五天,我的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也是等待已久的对手,美智。窗帘紧闭的室内,依然遮挡不住她闪亮逼人的光彩。她使劲关上卧室的房门,左手吊在胸前,悠闲地走到床边,用手在鼻端挥挥,鄙夷地说道:“洋姐姐,这屋里怎么有股死人味儿。”

说完,她跳坐上床,扒开半截覆在我脸上的发丝,“真看不出是要死的人。瞧这模样儿,你的前夫见了兴许会收留你的,听说他也很喜欢你。你看,振兴君照顾他的孩子,他再照顾振兴君的孩子。啧啧,你真是好命呀。”

美智又连啧了两声,揪着我额前的头发,将我的脸拉正,“可是你看,再喜欢你的人,遇到我也会抛弃你。真可怜,身为女人,我可怜你!我爹地以前总拿你的事教育我,要我以你为榜样,做个女中豪杰。你太让我失望了,竟然为个男人放弃生命,作为对手,你太让我失望了,ばか(傻瓜)!”说到最后一句,朝我狠狠抽了一耳光。

眼前闪过一排金星,我强压住怒火,虚弱地闭着眼,现在,还不到反击的时刻。美智扑过来捏住我的下颌,“你想死吗?我成全你,不过先看清,看清我的模样,看清楚你败在谁的手下。”

“那是我没有把你当敌人,你不就是钻了这个空子,这样赢很有光彩吗?”我细弱冷冷地一字一句回道。

“赫,还有点骨气,这才像个样子,说说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敌人的,不会是现在吧。”

“奉云你是怎么买通的?”我反问道。

“那还不是她因爱生恨,我才抓住把柄的。你死后去她房里转转,那里有好几个巫蛊小人,你的心病说不定是她扎出来的。噢,我忘了,大前晚我毒死她的时候把那几个娃娃给烧了,哈哈。”

天真的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我厌恶地闭上眼睛,“所以,你先在避孕药里加了料,想慢慢让我肾衰竭而亡,后来看到我脖子上的烫伤,改换大补药,是吗?”

“聪明,可惜后知后觉,你看老天都在帮我。”

“是呀,后知后觉。你布了几条线,安梦泽的,毒死我的,都需要时间,这次老天确实在你那边,不然这次你摔断的不是手,得是自个的腿了。”我嘲讽转过脸,“只这苦肉计太辛苦,要是掌握不好,摔断脖子怎么办?”

“赫赫,我现在真不舍得你死了,你骂吧,你骂得越狠,说明我越成功。就是轻易了点,轻易的让我对振兴君也有点失望,不过这样,他能更快效忠我大日本帝国。”美智微微撅起唇角,噙着一丝不满,眼里却是满载着胜利者的喜悦和骄傲。

“你的担子不轻。”

美智漂亮的杏眼笑得弯起,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针管,放到受伤的左手握着,再取出一个针头套上,洋洋自得地说:“洋姐姐,你也别有怨言,看在你我对手的份上,来,我给你打上一针,早点帮你结束苦难。”

我往里侧缩了缩,问:“你就这么确定你赢了吗?”

“你还有翻身的机会吗?现在还有谁会理你?”美智嗤之以鼻,瞟了我一眼,拉下针管推注器,蓄满空气。

“我”,小唐从床底爬出来。

卧室的木门打开,“我”,振兴高大的身影泰然立在门前,后面还跟着面容呆滞的茗萱,二婶……

新月娟娟,松寒山静衔斗,一川夜光清流。

“这天寒地冻的,我走走没事,你不怕冷吗?”振兴扭头弯起唇角,月光笼着下颌,呼出淡淡白霜。

“别想找借口偷懒耍滑,说好了,任凭我处罚,老老实实背你老婆在这蓝桥上走一千回。” 前些日的伤心地,今晚成了发泄地,我心满意足地伏在宽厚的肩头嗔道。

美智之事败露后,蓝鹏飞对山本的道歉,只宽厚开解成小孩子的任性胡闹,一场轩然大波,在心照不宣中化解。我怀孕一事,被另一名计划参与者陈军医更为误诊,府里的乌云终于散尽。

振兴肩头轻抖两下,背我走上桥头。覆着薄雪的桥面笼着月华,氤氲旖旎,那夜刺眼的画面浮现眼前,我忿忿拉住振兴的耳朵,将心中的郁闷尽数倒出,“想到你出的那些混账计谋就有气,让我整日以泪洗面,你倒好,日日消受美人恩,还让我在这露桥闻笛泪暗滴。还有,避孕药的事,为什么不明说?你老婆有那么脆弱吗?差点害了你老婆的性命。”

控诉完毕,我再使劲揪了一下耳垂。在蓝家别院和振兴商量对策时,我将药味的改变和奉云的反常告诉了振兴,知道了药里的秘密。原来是靖仁送我回蓝军阵地时,私下告诫振兴,我的身体三年内不宜受孕,并给了振兴一个不伤身体的秘方,药方经陈军医确认无误后,方给我服用。

“嗯,老婆,你判得太轻了,一千回哪够,照我看,该罚个一万回。”大手托紧我,昂首挺胸迈开大步。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还没出口,我打了一个寒战,怒气出完,才觉察到寒意刺骨,这些日窝在家里磨心,忽视了奉天已是冬日。“噢,不用那么多”,我连忙柔声改口,顺带将手插进振兴的大衣领里。

“老婆别心软,这比起老婆遭的罪算什么?”振兴回得慷慨从容。

“要不,那九千次你先欠着。”我缩缩脖子,语气更为轻柔,其实我很想说,先欠着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何况是老婆的债。”振兴答的坚决,坚决得令人生疑。

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我牙齿轻磕着哆嗦道:“什么债不债的,早说了没有你的我的,咱这就一笔勾消。”

“那哪成,我是真心悔过。” 振兴的口气愈发的坚决,脚步也愈发的凛然。

“蓝振兴,你真想让你老婆冻成木乃伊吗?”万籁寂静的雪原,回荡起我颤抖的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