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手机阅读

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93.第九十二章 千差有路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6069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 形形色色,父亲拄杖立在原地,没理会司机打开车门恭候一旁, 任由熏风飞舞着他银灰色长衫, 一言不发, 神色严峻随我远眺前方。

沉默半晌, 父亲正色问道:“韵洋, 你决定了?你知道那是一条怎样的路?”

“是,我知道。”

父亲没再做声,示意我随着他缓步走进草坪, 来到砌有石桌椅的树荫下。父亲在一个石凳上坐定,方开口道:“韵洋, 你的回答恰恰表明, 你并不知道。因为, 为父都不知道,那将会是怎样的路, 想象和力行,是两回事。”

“父亲,……”

父亲打断我,接着严肃地说道:“韵洋,先不说其它, 单说你跟梦泽那样深厚的感情都能磨没, 跟振兴的你会怎样?而且一旦踏进去, 就是条不归路, 众口铄金的滋味、众叛亲离的局面, 可能会随你一生。韵洋,好好想想为父的话, 你要真想透了,为父自会放人。”

葱郁的梧桐树,随风枝摇叶摆,哗哗声中飞絮悠然飘落,像下着黄雪。几欲出口的辩驳,在嘴边遛了一圈咽了回去,舒展的心神复又沉甸。凝神静思,父亲当真没有说错,与梦泽,自己抗不过现实之手的摆弄成了陌路,与振兴,空口无凭,怎能让家人信服?又怎能不顾他们的感受?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暗忖了会儿,轻轻拂掉身上的黄芒说道:“父亲,我会思考你的问题,但我的决定不会变。还有,请您不要限制我和振兴的正常联络。”

щшш● тt kдn● ¢○

父亲凝神看了我一眼,微扬着头,定神远瞻,沉吟片刻,收回视线,严肃的面容逐渐放缓,“这是振兴自己提出的。”

我微诧地瞧着父亲,父亲也轻拂掉身上的梧桐飞絮,补充道:“当日他派人核查你母亲的情况后,让人明说,他不会干扰你的思想,一切交由你决定。”

父亲说出此话,看来是不准备为难我和振兴的事,虽有不解,仍按不住窃喜,追问道:“那他的条件是什么?”

父亲忽地露出笑容,“你倒是很了解他,为父不妨告诉你,就是你要是选择回去,我们必须放人。”

“父亲大人不怕我听了这话跑了?”我回笑道。

“我的闺女是个孝顺孩子。”

父亲口气略带调侃,眼中却满是慈爱,连日来暗藏的隔膜一扫而空。我歪着头娇声询问,“父亲,你的透彻的标准是什么?不会用这框着女儿一辈子吧。”

父亲看看我,朗笑着起身道:“为父还想多活几年,在家养个仇人岂不跟自己过不去。韵洋,经过这风波,为父看出你们确有真情,既然你有了决定,为父能做的是,帮你思想的基础打得牢固点,有足够的积累面对风暴的冲击。你想透彻了,自然会知道。”

移出树荫,阳光洒下,淳厚豁落,一如父爱的感觉。父亲永远都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尽着自己的可能,护着我让外来的侵蚀减到最小。微润的双眸,调向如茵的绿草,满腹的话语,不知从何讲起。

父亲挽起我的胳膊说道:“韵洋,你母亲那里交给我,这几天你多顺着她点。还有群生过两天就要来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别被你母亲影响,又把他当仇人。”

有着深厚亲情的群生,睿智理性,母亲的一厢情愿,并未给我太多心理负担。听闻此言,先失笑,继而微蹙眉头嘀咕道:“只怕有人受影响,又把他当枪靶。”

父亲停住脚,“你大伯那我会去说,倒是杨家有些棘手,猜不透。若是他们真想拆散你和振兴,留着梦泽会更好,这次多亏了振兴派人暗地护着。”

父亲猜出谁下的手不奇怪,可居然连振兴的都了如指掌,不由讶异瞪眼回瞧。轮椅已到车边,父亲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事发后,振兴都有派人暗中通知为父,让家里提防。他立的协定,为父怎好违背,现在你已知情,且有了决定,为父就不算违约。”

“父亲口口声声疼女儿,女儿疼得死去活来,却视而不见。”明知父亲是有意试炼,我还是不由控诉起来,同时也狠狠地暗责振兴。

父亲朗笑着扶我上了汽车,“你这不因祸得福了吗,为父现在可是你一边的。你也别怨振兴,空有个聪明的名声,连为父都瞧出那信的古怪,白费了别人的苦心。”

听后细细想着倒背如流,深刻脑海里的两封家书,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陡然一个笔力尤为粗重的字闪亮放大,信,就在信的中心。

汽车缓行在熙攘的街上,松松挽着父亲的胳膊,感叹万千。今日的心境真可谓一波三折,脱掉往事的束缚,得到父亲的首肯。还有振兴,相隔千里,仍倾力守护着我的振兴。阳光洋洋洒洒斜射进来,心念随着汽车的颠簸,微微起伏,满满当当的,细细品之,却是缺失已久的滋味,幸福。前一刻,浓云密布,下一刻,云散日出。原来幸福,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不同在于,自己的解读,我的嘴角悠然绽开一抹微笑。

日历又翻过一个星期,蒙蒙细雨的早晨,负责照料我的使女,撑着花伞陪我在院中散步。在这其间,跟父亲交流过两次新的感想,父亲都不置可否。我微微蹙起眉,停在修剪得圆柔的绿篱前,望向油绿的草坪,茸茸密密,散布其中的树木,因雨水的浸润,越发显得苍翠欲滴,隔着雨雾,好似抽象的油画。

“前几日黎少爷送的一幅画,好像就照着这儿描的。”

从不多话的使女忽然出声,我松开眉头笑笑,道:“咱家的建筑是法式风格,庭院和四哥画里的相似不稀奇。”

群生大前天回的国,到家卸了行李,见了协助办画展的人,将所带来的画清点交接后,也没顾得上吃饭,去医院看了梦泽,即赶着搭夜车返回老家,探望干爹干娘。忙碌了好几天的母亲,颇为失望,变本加厉大肆置办,脂粉香水,衣饰鞋袜,源源不断塞进我的房间,说是不能让雁遥睁眼看笑话,离了梦泽就不行。自跟父亲达成协议后,在这些小事上,自己也就顺着母亲,结果每每打开衣橱,里面的颜色越来越鲜嫩粉亮。群生走后,连我的发式也一并改掉,绑成辫子折成几段固定于颈后,配合着衣物,缀上各色时髦的头饰。自己早已习惯了端庄稳重的妇人装扮,猛地扮回娇俏新潮的妙龄女子,别扭之极,倒是少话的使女妆扮好后要夸上几句,提醒道:“三小姐,你也才二十岁。”

低头看看身上藕荷色灯笼短袖,缀着蕾丝飘带,掐腰及膝宽摆绸裙,突地莞尔,不知把这些衣物带回去穿给振兴看,他是怎样的表情。整天被人称大嫂,心理真的被叫老了,兴许他也忘了我才二十岁。

浅笑浮想间,传来人力车声,侧转不及收起的笑脸,另一张更加动人的笑脸出现在前方,温润俊秀。身穿白底暗线条西服套装的群生,提着手提箱下车,冒着细雨雅步行来,使女将花伞交给群生,接过提箱返回屋中。

主动问候过干爹干娘的情况,群生看看我温和地笑道:“小妹给父亲找了那么大的一件事,他能不好吗?他老人家好,母亲自然也就好了。”

我噙笑道:“早知这样好,就该早请了。四哥怎么提前回来了?是画展有事吗?”

群生将伞移至左手,绅士地弯弯右臂,携着我缓步慢行,温声回道:“负责画展的周先生说,我带来的人物画太少,看能不能补起一两幅。”

闻言细想,果真印象中群生的画大都是风景静物,人物像只有素描,关心问道:“这离开展不到一个星期,来得及吗?而且是最麻烦的人物画。”

群生停住脚,目光调向草坪,清目染成碧青,沉吟会款声道:“我想请小妹当模特,毕竟小妹最熟,成画快,可以吗?”

“四哥的忙,我怎能不帮?反正我现在是家里的第一闲人,整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最适合人物画了。”我半开玩笑,爽快应道。

群生秀颜一展,下眼睑微微鼓起两道卧蚕。“小妹永远都那么好骗,六天后我请你免费看画展。”

瞅瞅群生,带笑的眉眼,极似小时捉弄人的贼样,又好气又好笑,重重踏着濡湿的水泥地,绷着脸嗔道:“四哥,骗人很有乐趣吗?看个画展,也像在施恩,至于吗?”

群生淡去笑容,清目里的笑意却更浓了,“小妹拿人衣物出气,也很有趣吗?”

不解的瞧着群生,群生低低眼,我顺眼下瞧,只见靠我这侧,群生白色的裤脚印着一大块的污水渍,再也绷不住,笑出声来。“活该”,还没出口,突瞥见母亲站在大门口的前廊,脸上挂着笑,望着我们。

群生微侧过头,关切低声问道:“要帮忙吗,小妹?”

群生心思一向细腻,见过梦泽后,定会明白个大半,况且哪有不透风的墙,用简单一句话表明他的态度,让我安心。我展颜一笑,拉着群生快走了两步,上了台阶,对母亲道:“母亲,你天天念叨四哥,盼星星似的,我就不打扰您叙旧了。”

母亲横了我一眼,笑容可掬地拉住群生的手,询问起老家的情况。我朝群生偷偷眨眨眼,群生会心一笑,冲我悄悄摆摆手。徐步进屋,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有群生挡着也好,不然母亲可能真要兴师动众,去找些阿猫阿狗的来了。

汽车穿过深沉的雨幕,在艺术馆的大门前停下,车门打开,群生身着黑色西服,白绸衣领下打着阔边黑领结,丰神别雅地探进半个头,我伸出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搭在群生手上,轻盈地迈下汽车,预备欣赏群生许诺的免费画展。

大前日,我去了一趟金陵,参加瑶歆和远晋的结婚三周年的派对,昨晚快近子时到的家,错过了昨日的开幕展。为了配合画展,我特意选了一套白色剪裁极为修身的西式及膝套裙,清雅别致,头戴黑色纱帽,一圈纱网在额前飘拂。

刚站到黑伞下,马上有眼尖的记者跑来,边拍照,边询问,“蓝少夫人,请问你在画里的微笑,是想起了什么?”

“蓝少夫人,今天报纸都称您的微笑,可以媲美蒙娜丽莎的微笑,你有什么看法?”

我微感诧异,面上保持温和的态度,娓娓回道:“谜底揭穿了,不就失去了大家探究的兴趣,蒙娜丽莎的微笑的可贵,不正在于她的神秘?为了配合黎先生的画展,请原谅我暂不作答。”身旁的群生极度配合,斯文有礼,笑容可嘉。

就这样,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到展厅,群生始终没有给我一个解释。群生在家的头三日,闭门不出作画,后又早出晚归忙于画展,母亲脸色整日阴晴不定,我离开家时,她只在屋里唉声叹气。今天早上见面请安,母亲一脸晴空,看着我俩出门时,只捂着嘴笑,想来是与他们口中的画有关。

场馆虽然刚开,展厅里已有人影走动,硕大的展厅,用硬板隔成几个长方形的小空间,里面疏落有致地悬挂着尺寸不一的油画,抬眼环视一周,顶头的窄墙边聚着一小群人,上面巨幅的画像,同样即刻吸引住我的视线,直接款步走到人群后,遥看画中之人。只见,绿篱前,花伞下,荷衣女子,侧影绰约,低头浅笑,道不尽的温婉,说不尽的柔媚,温婉柔媚里面,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噙在嘴角,挂在眼梢。

痴立良久,眼眶渐渐温润,换个角度看事感受真个不同。总以为我和振兴这等惊世骇俗的恋情,定要像奔涌的浪潮,冲破藩篱。殊不知,画像里的我,流露出的爱意,似潺潺如涓的溪流。忽地悟到,多汹涌的浪潮到岸即止,再难以前行。而涓涓溪流,则能越过群山,穿过幽谷,流向它所向往的大江大海。

这样的心境,自然源于振兴,人不同,爱的方式会不同,路自然不同。忽地想到父亲的问题,我弯起了唇角,父亲说的没错,生活的美好与否,更重要的在于身边的人,但父亲的话还缺了一半,在于身边人心里的分量,两段恋情不同在于,我是振兴重要的一项,内里方有这样的平静。

感慨万千间,周先生领着几个大报记者过来采访群生,一个记者问道:“黎先生,据说不少人争购您的画作,您如何打算?”

群生沉静地答道:“除几件非卖品外,我准备将画作拍卖出去,所得款项捐给蓝少夫人主办的基金会,用于兴办大学。”

几个记者互看了一眼,另一个发问道:“黎先生此次画展,最为轰动的就是眼前的这副人物画。高超的构思笔法着色,还有扑捉人物的神态,叹为观止。可据我们查知,黎先生好像很少画人物肖像,除了五年前你凭着一幅《少女的沉思》,被艺术学院视作天才录取,再无这方面的资料,是我们有遗漏吗?”

群生看了我一眼,眼睛平视着提问的记者,从容简单答道:“你的资料没错。”

“可以谈谈原因吗?”记者锲而不舍追问道,

群生微一沉吟,“画画需要创作的灵感,没有灵感,我是不会轻易动笔的。”

群生答完记者的提问,缄默着陪我欣赏着他的画作,看完后重新回到我的肖像前伫足。群生凝视着画像,目光柔和悠远,“过去,这世界上,我唯一想画的人物只有一个,可后来不敢再画。直到看见这画中的身影,重新激起我作画的渴望,在画的过程中,逐渐醒悟到,我画画不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群生秋水般的眼眸,清明莹润,内敛着炫目的光华,玉般的面庞,散着走出迷障的流彩。我抿抿嘴唇,薄雾在眼中腾起,欲说,却不知如何说。群生见状伸出右手,“由此可见,包袱都是人为设定的。大道无门,千差有路。小妹,加油!走好你的路,我会做好你的娘家人。”

我伸手搭上去,含泪点点头,轻嗯了一声。与群生同时回视肖像,画里的女子,眼梢唇角的笑容,我知,是在轻轻述说着一个名字,振兴。

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透得此关,乾坤独步。一条路渐渐在我心底展开,延伸至无限……

第二日依然烟雨蒙蒙,我在院中摘下一捧带着雨露洁白馥郁的栀子花,坐车去医院看望梦泽。今天下午就要启程,一别不知又到何时见面,这样风雨飘摇的环境,生命太过脆弱。昨天回去后,告诉了父亲我最后的答案,父亲晚饭过后,召集全家人做了一次深谈,答应放行。母亲和远祺也没再反驳,看着宽容的家人放下心结,一一向我祝福,特别是雁遥的拥抱,让我热泪盈眶。对家人,我始终心存歉意,唯有在新的人生旅途走好、走稳,方不负他们的恩情和宽大。

走进梦泽的病房,里面空无一人,床头柜上的花瓶中,依旧插着大捧娇艳欲滴精致的鲜花。我抬手瞧瞧手中的花朵,身后房门轻响,回头见梦泽身着白衣灰裤,右手拿着一小包东西款步行来。他的眼睛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嘴角噙笑道:“韵洋,你是来道别的吗?“

我忙上前扶住梦泽,触到微湿的衣袖,忍不住轻责道:“你这伤离复原还早着呢,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和胳膊开玩笑。”

梦泽露齿微笑道:“你自个的身体还没好全,哪有资本训人?韵洋,染坊不是这样开的。”

“是,师傅大人。比脸皮谁都比不过梦泽君。”我含笑回道。

梦泽眸光微滞,接着笑道:“韵洋,你手里的花都要蔫了,我没法帮你,自己找个杯子养起来。瞧你,难得送回礼,还小气得不舍放手。”

我失笑着拿起一只杯子,打开窗子,对着屋檐滴下的水滴,慢慢接了半杯,摘掉多余的叶子,将花枝插满杯口,回说:“你瞧,我多有诚意,用这上等的无根水养花,放哪?”

梦泽下颌朝向床头柜点点,我哼道:“梦泽哥何时这般爱记仇?这不有意寒碜我吗?”

“韵洋又何时这样缺心眼了?不知把这花移到那边的桌上,你不就一枝独秀了?”

我扑哧一笑,依着梦泽的吩咐忙完坐下,细瞧瞧梦泽,分别在即,感慨总是别样的多。眼角微润,忙低头暗责,明明来前想好,不再在梦泽面前掉泪,不再在他的生活中留下阴影,却是这般的不争气。

“韵洋,我也送你一件礼物。”梦泽将那个纸包递给我,示意我打开。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铜质小钟,轻轻一摇,发出当当的脆响。

“这是我去寺里求的,据说需开过光才灵验。韵洋,论理送礼最忌讳送钟。可是我还是把它送给你,期望它的声音,能葬掉你过去所有的不快,能给你带来新的希望,能伴随着你的新生活。韵洋,历史终究是要向前发展的,不要受旧有的节奏所左右,要勇敢地踏出属于自己的音符。韵洋,相信自己,相信明天,相信未来。”

梦泽从不求神拜佛,却冒雨带伤为了我去寺庙,端详手中含义深远的铜钟,听到他话里带着当年在钟楼的旧言,泪水终究没有忍住,滴了下来。我重重点头嗯了一声,默默回着当年的应答,“相信白昼,相信光明,相信欢乐。梦泽哥,我相信!”

这个人生信条,我始终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