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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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十三章 甚嚣尘上
在蒙蒙烟雨中, 我头戴斗笠,肩披胶布,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根独辫, 身穿着使女的细棉织白底蓝花短褂, 深蓝色长裤, 脚穿平口黑布胶底鞋, 从家里后门悄悄溜出, 穿过小巷来到后街,一辆马车在路边停下,我看了一眼赶车人的手势, 迅速爬上马车。
小唐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人中旁贴着两撇修剪精致的胡子, 穿着面料考究的绸面长衫, 一副生意人的模样,坐在在里面。彼此招呼过, 我摘下斗笠,解下胶布,小唐从身边的提包中取出一个包袱,递给我后拿把伞掀帘出去。
非常时期,为免杨家再拿我做文章, 避开杨家的耳目, 有了刚才的一幕。小唐就是父亲口中暗地保护梦泽的人, 当日振兴承诺不让人干扰我的抉择, 但还是留下小唐, 私下保护我,后因梦泽的被打, 同时监护起梦泽的安全。现今两条北上的铁路线,具在杨家的控制之下,可近日沿岸洋面上常有飓风,犹豫再三,还是选了火车。为了安全起见,我和小唐乔装扮作兄妹,也便于照应。我换上一件灰绸连衣裙,朴素简洁,再将头发梳成两根编辫,唤进小唐。
小唐从提包中,拿出一副阔边黑框眼睛,小声道:“少夫人,请容卑职为您脸上贴点伪装。”
两分钟后,小唐递我一面小镜子,解说道:“这要在火车上待上好几天,涂黑粉、点痣什么,都容易穿帮,不如这牢固稳妥。只是那胶皮不透气,少夫人这几日,得忍受一下。”
举镜端详了一眼,颇觉反胃地失笑道:“这下真的要把人给吓着。”除了难看的眼镜外,我的右脸颊上,多了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红胎记,凸凸凹凹的。这样估计没人敢看第二眼。为能安全回去,又有什么不能忍的?“挺好的”,我含笑加了一句。
小唐也随着笑笑递来一张纸条,“少夫人,这是咱们的新身份,您记熟了还我,我拿来点烟。”
马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撑伞下车,仰头瞥了一眼门上硕大的上海站三字,暗生喟叹。此地来去几次,不是来去匆匆,就是烦事缠身,只识得其雍容的外观,华贵的气度,内里如水中倒影,猛看清晰,实则模糊,缘分果真是个很玄奥的东西。悟到,何为过客。
快到大门,身后传来皮鞋急走声,小唐警惕回头,眼神微微一紧,凑到我耳边悄声道:“杨靖仁,有随从,装哑。”
我的呼吸漏了一拍,怎会这般的凑巧?自己的装扮瞒旁人尚可,对靖仁那样拿手术刀的犀利眼神,如何瞒得过?跟靖仁虽一直有些纠结,仍算是朋友,自己身体能迅速好转,他更是功不可没,论请论理都该招呼声,就怕他的跟班是靖义的人,生出事端。脚步在身后一米外放缓,并未追上来,我松了口气,走进大厅收起伞,迎面来的人群,纷纷嫌恶地侧过脸,身后的皮鞋疾走声又起,一个身影超过我们,在前面两步处停下回身。一秒之后,拂过一道春风,靖仁笑了。
身着白色亚麻薄料西式便装的靖仁,这么长身玉立,潇洒绝伦地站在大厅口,对着我,那么熏然一笑,霎时,玻璃镜片闪过更多的目光和更多的嫌恶,他身后两个拎箱的便衣随护,锐利地审视起我。
我握紧拳,缩起头,露出自卑的神色,瑟瑟地迎着视线前行。 “嗨,萨拉,你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了?”靖仁在我走过的瞬间问道。
虽有些暗恼靖仁的多事,听到他替我为他方才行为做掩饰,便放下悬起的心,点点头。
“这是你的未婚夫吧?”靖仁跟在我的身边,爽朗地追问道。
我带着自卑的神情,小声回道:“是家兄。”
靖仁和煦地朝小唐伸过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杨,与令妹在美国念书时认识的,请原谅在下的失礼。”
小唐见状放下提箱,拱手回道:“舍妹一向不太愿意同人说话,杨先生想必是了解的,请包涵,我们先行一步。”
两路人马不紧不慢,一前一后上了同一节车厢,进了各自的包间。我闷闷坐到床头,小唐放置好行李,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我,安慰道:“少夫人,杨少爷认出您,可帮你掩饰过去,依卑职看,不用太过担心他。”
我接过杯子,放到小桌板上,回说:“靖仁本人是没什么好担心,就怕无意间失了分寸,节外生枝,像方才的那一幕,他的护卫看样子不好糊弄,……”
嘹亮的童音打断我的回话,“号外,号外,杨系和蓝系打起来啦,号外,号外,……”
自己虽对打仗早有准备,还是不由一惊,我的双手抓住小桌板边缘,迅速调转头,站台上出现几个跑动的报童。大前日蓝家才开始正式调兵,此时开打,太过仓促。小唐看了我一眼,打开车窗招喊,报童激动地边高声叫卖,边快速递过报纸,收过钱,跑向无数伸出窗外摇晃的手。我展开油墨未干的报纸细瞧,原来是杨家与蓝家驻守关内的部队发生局部摩擦,如果处理得好,应该还可缓上几日,就怕杨家恶意为之。
雄浑的汽笛轰鸣,我蹙眉眺向窗外,天近黄昏,有不少旅客提着行李,匆匆返涌月台。我的胸口微滞,本算着离开战还有个十天半月,事到如今,不知这趟车能否开到目的地。小唐低声安慰道:“少夫人,这几天应该不会有事,可能会盘查的严些,咱们的身份不怕查,不过还是谨慎些,少夫人呆在包间别出去。”
我点点头,拿起杯子,在手里转了转,再摇了摇,溅出一滴水珠落到手背,忽地,想起一个月前的那滴泪。四年前的南下,被杨家葬送了初恋,而今的北上……我的目光移向行驶的前方,远处空濛之中闪烁的信号灯,幻成那双如伏波似的邃眸,幽光闪闪,澹乎如深渊之静,定兮如峨山之岿,浮动的心神顿然澹定。
火车平稳北行,烟雨渐稀,空气渐渐干燥清朗起来。第二日下午,火车刚停一站,又响起报童激动地边高声叫卖,“号外,号外,特大新闻,杨系和蓝系主力动手啦,在马场,固安,长辛店打起来啦!”
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来得太快了,我忧心忡忡地从小唐手中接过报纸,打开细看,报纸赫然醒目的标题闯入眼帘,杨、蓝两系燃开战火。旁边副题写道:蓝系以落垡为大本营,由蓝振兴统兵十二万,今日午时宣布,与总部设在保定,由杨靖义统领的杨系部队正式交战。里面介绍了开火详情,是振兴麾下的张师长所部,今早与杨系遭遇动火,引发了全面交火。
我捏捏眉头,放下报纸,小唐拿起来看了看,面色沉静说道:“二少将军这也是迫于局势,稳住军心,不得不提前动手。少夫人别担心,杨家被苏督军牵制了部分兵力,迎战的只有十万人。”
听罢,我叹口气,两军对垒,最忌心浮气躁,此番被迫仓促出击,于势,便先失一筹,犯了用兵大忌,多出的两万人,反是数字上的麻痹。靖义设局制造事端,再借机煽动,振兴怎会不知?可蓝鹏飞不愿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在开战前返回老家,缺少蓝鹏飞的直接坐镇,面对兴头上的骄兵悍将,资历尚浅的振兴,定有诸多的无奈。
过了黄河后,每到一站,都会有士兵上来盘查,而且越往北,查的越严,经常看到年轻小伙子被带下车。第五天上午,开开停停的火车,沿着津浦线驶进两军交火的战圈。此次杨蓝两系,还是沿着东边津浦和西边京汉两条铁路线,在京津附近交战。此次振兴坐镇西线,即杨家投入重兵的京汉线,东边津浦线交予蓝化龙。战事进行到现在,杨系一直处于防守状态,如同靖义的风格,先是逗弄,找出破绽,制造机会,再给对手致命一击。
“嗞”,刺耳的紧急刹车中,思绪被碰撞打断,我揉揉撞到隔板的后脑勺,小唐过来查看后,掀开车窗帘,瞳孔微缩。“是杨家主力番号,看兵力装备,是负责警戒的外围。”
我凑过去从帘缝细瞧,灰色的士兵持着枪,严严密密地将长长的列车围住,不远处的掩体工事,隐约露出高架机枪。
“他们要征车?”
“应该不是,没有转移迹象。”
两人一同陷入沉思,不一会儿,门外过道传来咚咚震耳的军靴声,小唐过去撩开门帘斜扫一下,随后将门打开一条细缝,迅速关上,过来压低声音道:“是找杨靖仁的,应该是接他下车。”我会意点点头,心下释然。
过了几分钟,伴随着军靴声,房门被轻轻叩响,我马上戴上眼镜,小唐瞧瞧我脸上的伪装,沉稳转去开门,靖仁一身米色西式便装,在士兵的簇拥下站在门外。他和煦地对小唐礼貌招呼道别后,视线转向我,改用英语说道:“萨拉,前方战事有变,西线的张师长部队哗变倒戈,我二哥的部队迂回插入你家西线的后方阵地,你家二叔也退到天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过去,两眼呆呆直视靖仁,忘了呼吸。小唐似感应到情况的不妙,简单回应了两句别词,要关上房门,我两手紧紧互掐,疼痛让大脑骤然镇定。
在房门合上的刹那,我弱弱开口道:“杨先生回京,可否,可否带上我和家兄。”
小唐和靖仁同时不解注视我,靖仁用英语问道:“你随车去天津不是更安全?据说你二叔无心恋战,可能很快会退回关外,别错过了这个机会。”
我胆怯地望着靖仁,用英语回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靖仁听后定定地望着我,两秒后露出招牌笑容,绅士地点头行礼,“能做萨拉小姐的护花使者,不胜荣幸。我在车外恭候,不打扰你们收拾。”
小唐面容沉静地关上房门,我理理心绪,等鞋声远去后,悄声将事情叙述了一遍。小唐听后,二话不说开始整理行李,脸色又变成上次在老家那夜的肃重。沉寂了三天,靖义亮剑出招,使的是连环计,先分化瓦解,派出奇兵围堵西线,从而吓退私心颇重且意志不坚的蓝化龙,再将重兵全部投入西线,彻底围歼振兴坐镇的蓝家部队。
这招里最意想不到的是张师长,他是振兴最为倚重的人,当年振中尚在时,他就站在振兴的一边,看来杨家早已是几边布局。上次挖鼹鼠,张师长驻守关内前沿,没有参与蓝鹏飞和振兴的密谋,对蓝家是幸,也是不幸,此番对振兴的打击可想而知,风雨之路,自己怎能让振兴独行。
若去天津,单凭一己之力,说动蓝化龙支援振兴或是坚持战斗,以此分解振兴的压力,可谓天方夜谭。此时,我所能做的,所能发挥的,就是回京。京城有蓝家的电台,有蓝家经营多年的资源和人脉,蓝鹏飞几年来对我在这方面刻意的培养,现今正好用上。外面兵荒马乱,自个久病体弱,随靖仁进京,无疑最为快捷稳妥。身份的暴露与否,已不是首要的问题,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是时间。
走下列车,见路基下不远处,停着两辆载满士兵的卡车和一辆军用吉普,靖仁坐在吉普车后座,朝我招了招手。穿过明晃的尖刀,身后的火车发出一声嘶吼,缓缓开动,我没回头,前方开展大气的景致,将自己的视线牢牢吸引住。
伫立土坡远眺,万里晴空,骄阳似火,干云四起,上贯天庭,广柔平原,一碧千倾。此刻的自己,不似往日望远,没有衰草连天塞路愁的哀戚,更无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悲凉,而是载满了希翼和坚定,就如远处麦田点点油亮的莹光,就如道旁杨树笔直伟岸的健影,绵而不绝,韧而不摧。
劲风吹过,带来哗哗声响,一阵一阵,一阵紧似一阵,临千里雄风,腾浩然之气,心中的战鼓也随之敲响,一波一波,一波高过一波。拿破仑有句名言:我成功是因为我有决心,从不踌躇。杨靖义,这一次,为了所爱之人,我不会踌躇。
“不会!”自胸腔吐出的声音近似唇语,却决然而笃定。
我稳步走到吉普车旁,车上除了靖仁,只余一名司机,上车坐定,汽车夹在两辆卡车之间启动,瞬时漫天黄土飞沙,不由默然出神。
“萨拉,你会是一个传奇。”
靖仁深沉的语音,拉回我对此番征途的浮想,说完,他微调目光,望向远处,过了会一脸正色接着道:“可惜我不会画画,也没带相机,方才你站在土坡上的模样,比起画中的你,多了一份震撼。”说着,他收回视线,停了两秒,露出惯有的笑容,“为了那份震撼,我会帮你到底。”
靖仁话里所含的,已远远超越了男女之情,面对煦暖的笑容,我撤下心防,指指脸颊上的假胎记,含笑问道:“你确定不是这个震撼了你?”
靖仁假意端详片刻,呵呵笑说:“是够震撼的,特别是第一眼,看过画像没两小时,猛一看,能不震撼吗?”
群生的画展盛况空前,成了国内时尚话题,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趋之若鹜,更有不少远道而来,靖仁这样爱好文艺的,现身上海也就不足为奇,便随后回问了一句,“杨大夫不会是为了看画展,丢下病人去上海的吧?”
“神机妙算的萨拉也有猜错的时候,呵呵,我到上海是去参加一个研讨会,听说了这样轰动的画,上火车前顺便看的,没想看完就碰到正主。”
靖仁用医生的眼光看看我,继续说道:“震撼归震撼,你的身体看样倒是复原的不错。到上海后,我想本着医生的责任心,去你家给你复诊,谁知一报上杨靖仁的名字,立马被自称你哥的赶出了大门。”
我怔了怔,失笑道:“你这杨家人还真有胆,敢上苏家单挑。”
靖仁扬脸一笑,“我这不是想替咱家多积点德,我二哥从关外回来,在自己的办公室放了一个人形飞镖靶,每天必朝心脏处扔一百刀,你说,我这做医生的能不关心下那个靶中人吗?”
伤人者,亦自伤。自己切齿的痛恨,瞬间掺入一丝怜悯,我哂笑道:“看来我的心病,是你二哥给扔出来的。”
“不是吗?”
我微沉片刻,澹然回道:“昨是今非”。
靖仁敛笑侧视,我拍拍座椅转过话题,问道:“瞧他对你多周到,胳膊肘往外拐,不怕他寒心?”
靖仁摊摊手,复又春风满面。“没办法,职业病,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无声笑笑,转视前方,此次的博弈,正如靖仁所言,不是争鹿死谁手,而是为寻得生机。眼前漫漫黄沙,疏浓之中勾勒出一道身影,耳边划过的车风,变成低款的声音,“没有你的我的,都是咱俩的,你明白吗?”
振兴,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