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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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三章 绝地重生
蹒跚走到自己的房门前, 地上门缝透出昏黄的灯光,我捋捋鬓发,扭开门锁, 见静雅靠在床头, 静静地吸着香烟。她打量了我一眼, 状似随口地问道:“失身啦?那还走吗?”
扭头看看身侧衣镜里的自己, 凌乱不堪, 心涩无语。我摇摇头,再点点头,打开收好的衣箱, 取出一套衣裙换好,绾好发髻。
静雅跳下床, 紧张地喊着我的名字拉住我, 我扯动唇角, 尽力上弯,柔声说道:“我没事, 静雅,我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抽太多的烟。放心,我还有小葳等着,不会寻死。”
弯腰提起箱子, 静雅说给我买点路上吃的, 一溜烟跑掉。我木然坐到提箱上, 竟忘了已过子时, 商店早已打烊。过了三分钟, 门口响起一串脚步声,进来的除了静雅, 还有群民群生和小唐。
小唐向我敬了个礼,主动解释道:“晚宴上,黎四少爷要我搬到他们的住处暂住,说少夫人可能会离开。少夫人,督军一再交待,如果少夫人回国,一定要卑职完好无缺地护送回家,少夫人若独自离开,卑职如何向督军和二少将军复命。”
群民一旁激动地接口道:“小妹,方才我太冲动,你的人生你自己选择,三哥我不拦你,可别一声不响地走人。要是被父母亲知道了,不知又会怎样训斥我们了。”
群生拍拍群民的肩头,平和说道:“小妹,我和群民是你的哥哥,你的娘家人,以后别再忘了。”
原本不想再让群生牵扯进来,对蓝家又有心理上的愧疚,只想独自悄悄上路,在无人认识的环境中沉淀思绪,修复伤口。望着几张挚诚的面孔,冰冷的心房,顿时淌过一道温温的清流,通过我的眼眶滑落下地。我忍不住伸出右手,群民群生立刻默契地互搭在一起,像少时三人遇事时相互鼓劲。
静雅撇嘴叫道:“喂,你也别重色轻友了,这几日我可没少照顾你,也不值你拉拉手?”
群民不满道:“难道你伸个手,都非得人求吗?”
我擦去泪花,拉过静雅和小唐,“一起为我们大家加油吧!”
几个加油声同时喊出,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响亮,惹来隔壁楼上的咚咚提醒声,室内响起群民更为响亮的笑声。静雅皱着眉,狠狠瞪了群民一眼,群生提起一只箱子,目光柔和地望着我,道:“小妹,现在还赶得上三点半的夜车,咱们这就动身吧。”
“呜,呜”,悠长的笛鸣在耳边震响,邮船在夜色中缓缓离岸,离开的不是山丘环抱的马赛,而是载满童年记忆的伦敦。那日到了马赛,得知最近的船期要等十天,为防可能的变数,我与小唐转道来到伦敦。重回心之念念的故地,却没能重游,长时的奔波加上忧思,将我击倒,卧床躺了三天,勉强撑着上了船。
我们所在的是三等舱的内舱,是订票时所剩最好的舱位。小唐与人调换好铺位,将我安置在里侧的下铺,他睡上铺。同舱的有一对青年夫妇,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小孩吵闹不休,大人也不哄劝,只时不时拍打吆喝一下,另有三个生意人聚在一块看报抽烟闲聊,还有一个学生靠着床头翻看着书籍,小唐就是与他换的铺位。
舱内混浊憋闷的空气,令人觉得气短,实难入眠。许是小唐听见我的辗转,隔帘询问,主动提出去甲板透气。小唐搀着我来到三等舱的甲板,不多的座椅早被人占住,船舷侧也挤满了人群。小唐找来服务生,塞了几张钱比划了下,不多时,服务生端来两把靠椅,小唐再给了些钱,服务生笑逐颜开地离去。
已快晚间九点,海上的天空,依旧透着淡青色的亮光。五月初的海风清爽怡人,尽管四周满是喧闹嘈杂,腾腾的人气,让我觉得异常的安稳,没多时,竟然歪在椅背上闭眼睡去。一觉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一条薄毯,甲板上只剩下寥寥的几个,躲在暗处私语。小唐精神抖擞,一旁笔直坐着,我向他道过辛苦,想要起身,双腿却麻木得不听使唤,小唐见状,扶起我慢慢移到旁边的船舷。
扶着栏杆,望着夜光中幽闪的伏波,忽想汲一瓢尝尝其滋味,是否苦涩过自己的心头。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曾经的执著如今变乌有,才知当日的苦里还有一份甜,有能让自己思恋的人,也是一种幸福,好似雾里看花,虽不真切,但花尚在,景犹美。现在尘烟散尽,独剩自己孤零零的立在崖边,没了去路,回首来路,崎岖陡峭得不知自己如何行来,返回的勇气亦是没了。
过了几日,我发起高热,船医检查完后建议最好过半日到塞得港下船,就地医治,若继续随船,只怕性命堪忧。到了苏伊士运河口的塞得港,小唐寻人将我抬下船,送到当地的医院。高热虽被控制住,却又开始腹泻,气候渐渐炎热,食欲不佳,身体虚空,竟沉疴不起。
久病最是消磨人的意志,何况是异地飘零。一日午后,我躺在一间陈设简陋,如闷罐般的屋内,闭目想起这段颠沛的生活,心灰意冷。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后,医生说我身体已无大无碍,为治病已耗费了不少钱,便出院临时租下这间民居休养。一晃又过了一个多月,可病体没有丝毫的起色。近日,小唐早出晚归,在码头打工挣钱,平素向来自负,未想会穷途末路至此,还如此拖累于人,想着想着,忽地生出厌世之感。
胡思乱想间,有人叩响房门。这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大夫隔几日为我看诊,再无其他人上门,现在不是看病的时间,小唐一再嘱咐,不要随便让人进屋,本不想理会,未料飘来一声清脆的童音,好似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我踉跄地奔到门边,抖手拉开门闩,怔愣片刻,拥住眼前的两人失声痛哭。
“她是谁?二叔你说来找妈妈的呀!”庭葳往振兴怀中缩了缩,扬眉问道。
“小葳,我就是啊,小葳,……”我痛心地哭喊着,伸过双手,想要抱过半年未见的庭葳。
振兴侧侧身,板着脸说:“大嫂,你确定还能抱得动庭葳?你这模样就是喊破嗓子庭葳也认不出。在医院听说你还染了痢疾,别传给庭葳,让李嫂帮你收拾下,一起回旅馆吧。”
李嫂忙上前问了安,扶我进屋,收拾妥当后请进振兴。振兴问起小唐,我将小唐做工的事告诉了他,振兴拧眉问道:“爹给你的钱呢?难道大嫂要把钱带进棺材里吗?”
因存着心结,一直刻意不想动用蓝鹏飞给的存折,我微嗑着转过话头,“二弟怎么来了?还把小葳带来,家里怎么办?”
振兴将庭葳交给李嫂,让她带出屋外,回道:“这要问小唐了,来时我给了他一份简单的中英法对照字表,有情况好打电报。他搞不懂形容词的级数,让他重复两个是比较级,三个则是最高级,结果他发来的电报有四个病字,地址还是半途中的一家医院,家里还不知你病成了什么样,总不能让庭葳连亲娘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吧,爹让我秘密带庭葳过来,家里由他老人家出面照看着。这段时间,杨家在筹办靖义的婚事,还算消停。”
听着振兴的解释,想到这些时日的窘境,泪水再度淌下,虚弱的身体受不住情绪的波动,眼前的物体开始摇晃,振兴忙起身过来扶我靠到床上,从衣兜里掏出钢笔,在屋里翻出一张废纸,坐回桌前边写边说道:“我给小唐留张条子,这屋子好人也会憋出病来。大嫂也别灰心,我已经让旅馆的人帮着找本地最好的大夫。”
许是心态和意志的转变,几天过去,我的身体奇迹般迅速康复起来,医生建议可以出门适当走动,于是,振兴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带着我和庭葳到旅馆附近的海边散步,才发现自己呆了近四个月的城市港湾,竟像振中怀表上的图画那般美丽。
又过了快十日,我已基本痊愈,可振兴并未急着离开,也许是想让我再多调理两天。这日快近傍晚,遥望宁静蔚蓝的地中海上航行的船只,看着飞舞盘旋的洁白的海鸥,瞭望天空飘浮的团团舒卷的白云,呼吸着柔柔海浪送来的新鲜空气,听着庭葳“妈妈”、“妈妈”的叫着问东问西,体验到一股直冲胸臆的动态美感,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我眼角湿润,看着光着脚丫,短衫短裤,在沙滩边堆着沙堡的庭葳,喃喃自语。
身着浅色亚麻便装的振兴,侧脸瞧了我一眼,弯起唇角,向庭葳处偏偏头,“走,咱们去帮帮忙。”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腕,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见兴致勃勃的振兴蹲着和庭葳揉堆着褐色的湿沙,和悦地同庭葳商量着沙堡的式样,全然看不出平日的威严和不苟,与庭葳恍如父子般玩闹在一处,不禁想到振中。尚不及感慨,振兴抬眼,见我淑女式站在一边兀自出神,朝庭葳耳语了两句,庭葳笑眼盈盈,迈着光脚过来,伸过脏乎乎的小手,扯着我一起蹲到沙堡前。
从未和泥沙打过交道的我一时无法下手,振兴挑起一道剑眉,道:“看能看出个城堡来?”
庭葳也在一旁扬眉附和,面对两个蓝家男人的挑衅,我端起当家少奶奶的威风,“不就是堆个沙堡,要不咱们比比,看谁堆得好。”
三人各自忙碌着,到夕阳快要贴到水平线才罢手,相互观看着杰作,笑做一团。庭葳堆了一堆说不清的沙堆,我的是一座塌了一半的英式古堡,振兴倒是别出心裁,绕着我们堆了一圈简练的长城似沙墙。
庭葳看后不服气,继续雕琢着他的沙堆,我走到干沙地,收拢沾满湿沙的白底蓝条连身长裙,席地坐下,取下纱帽,振兴也跟着过来,随我一起观看半壁的霞光。此时此刻,大脑完全净化,唯有眼里看到的,耳畔听到的,纯净、自然、美好……
“好美!”我微微闭起眼,轻轻地感叹道。
“大嫂的名字,倒是和现在的景致很贴,韵洋”,振兴的话音里带着一抹难得的柔和。
从未想到严谨的振兴会说出这样感性的话语,不由扭过头,目光与振兴碰个正着,或许是霞光的映射,平素古井无波的邃眸里跳跃着两簇绚烂的光芒。振兴见着我诧异的目光,居然展颜一笑,在我愣神之际,起身大跨步走到庭葳身边,抱起他飞了两圈,让他骑到自己肩头,双手搭在唇边,冲我喊道:“明天咱们再来这里看韵洋。”
事实证明,带有明天的承诺,常常会破灭,就如同永远一样。回到旅馆,前台经理交给振兴一份电报,振兴拆开读后,脸部线条又恢复成直线,见我略带询问的眼神,平静地解释道:“国内局势可能会有大变动,南方要成立正式政府,你们先回房,我这就去确定船期。”
“蓝太太,这就是您的舱房,晚安。”一个身着管事制服的五旬白人男子,朝我躬身行礼后离开。
我打量一下眼前的海景舱房,不由笑了。人生真是很奇妙,正应了蓝鹏飞的那句,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艘临时登搭的船上,竟遇上了英国时的旧识,亦是远祺的好友,约瑟夫•威尔士。因回中国的船还要等一个星期,塞得港泊有一艘英国开往新加坡的邮轮,考虑到从新加坡到中国的邮轮,相应又会变多。因此,我们登上了此船。由于只有零散的几个三等舱的空位,振兴去找人调舱,没想在船长室遇上了约瑟夫。约瑟夫让他的随行腾出了一个二等舱给我们,并派他的男仆请我去他的头等舱一叙,见面方知,他的父亲威尔士爵士去年就任海峡殖民地的总督,他此番是去新加坡看望父亲。
转动把手,门已锁上,船舱是我见约瑟夫后腾出的,所以手中并没钥匙,现已过十一点,想来屋里的人都已入睡。正要举手敲门,舱门轻轻打开,开门的是拧着眉的振兴,不由想到约瑟夫对振兴的描述,我再次笑了。
约瑟夫说,他在船长室与船长进私人晚餐,突然闯进一个粗鲁且英语极糟的中国人,吹嘘自己的身份和财富,还有一个需照顾的可怜病人。因远祺和他还有联络,因此,他零星知道我的一些情况,聊了会,方得知那个病人竟然是我。约瑟夫说到此处,大笑道:“萨拉,你可一点也不像那个蓝先生口中描述的奄奄一息的病人。”
振兴见状,眉头拧得更紧,冷冷的低声道:“大嫂,你是要在这门口笑着站一夜岗?”
听着振兴的冷言,不再觉得刺耳,反生出一股暖意,面前之人,冷硬如石,也如岩石般坚硬可靠。“我这奄奄一息的,怎做得了这个差事?”我含笑悄声说完,走进静静的船舱。
舱内有四个床位,外带一个洗手间,虽不奢华,却很是实用。洗漱后,拉上床帘,躺到自己的床铺,此时的洋面风平浪静,仍可感到它行驶时的细颠,也细细颠出这些时日的酸甜苦辣。
经历了这番人生变故,有了许多新的体悟,对自己,对生命,对感情,对身边的亲人,对蓝家……自己以前太过纯粹地看待生活,其实生活就是生活,由无数个细小组成,也许常常不如人意,但也时有惊喜发生。人生不就如同这行驶的船,走走停停,人来人往,沐浴阳光,经历风雨,只要能动,就会继续行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