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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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四章 重回家园
这趟回程, 走得可谓一帆风顺,有约瑟夫的关照,事先在新加坡订好了回国的船票。振兴似乎并不怎么领情, 对约瑟夫总是不苟言笑, 约瑟夫反倒和颜悦色, 时常与他逗笑。在新加坡道别时, 约瑟夫给了振兴一个朋友式的拥抱, 友善说道:“蓝先生,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再见,我父亲让我进外交界, 我已经答应了,条件是去中国。”随后转向我, 诚恳祝福道:“再见了, 蓝太太, 祝你们好运!”说完,笑呵呵地冲着振兴挤挤眼, 两人的表情相当的逗乐。
闲云野鹤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十月底,在秋风冷雨中,邮船缓缓靠上上海的码头。没过多久, 一大队荷枪实弹的蓝家士兵, 列队来到我们的舱房前, 出来时可以秘密进行, 但纸包不住火, 回去大张旗鼓反而更安全。振兴已经换上戎装,肩披黑色斗篷, 恢复了往常惯有的威严,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阅过队伍,率先大步离开舱房。
望着前面气势不凡的振兴,一时恍忽,好像这些日子相处的,不是同一个人,就连身形亦感陌生,可是眼前的无疑才更像他,而那个会笑,会玩闹,会温言软语的,仿佛来自另外的一个灵魂。
登上埠头,马上涌来一批记者,七嘴八舌。
“蓝大少夫人,蓝二少将军,你们先后秘密出行有何目的?”
“广州正式成立了国民政府,杨督军提出要武力统一,二位有何看法?”
“据传苏督军已经赶来上海,有什么秘辛?”
……
我们简单应对着,在士兵维护下快速登上汽车,车门即将关上之际,一个记者大声说道:“蓝二少将军,听说你又要当新郎官了,恭喜啊。”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
庭葳好奇地问:“二叔,什么是新郎官,官大吗?”
振兴摸摸庭葳头顶的软发,面孔虽冷,声音却很温和,“男人都要当回新郎官,大小不好说,可大可小,二叔已经当过了,以后看着庭葳当。”
庭葳似懂非懂,还想再问,我抱过他,道:“等会儿见着你浩天表哥去问他,他可是个万事通。”庭葳显然对他未谋面的表哥更感兴趣,拉着我问长问短。
想来振兴在塞得港接到的电报内容,不光是南方成立政府一事。去法国前,就有风声传出,说柳姨娘想给振兴纳房妾室,但碍着情面一直未有行动,如今想必是千真万确的了。其实,只要卉琴正房地位不变,李天赐未必会在意,虽说世面倡导一夫一妻,时下能做到的并不多,只是现在形势,比起先前更莫测微妙,为何会有如此突然的变动?振兴对着窗外沉思,显然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卉琴委屈难言,可他俩的事,又很难说出个是非对错,卉琴如不积极争取或者勇敢挣脱,只能在无望冰冷的空壳中惨淡一生。望向车窗外,雨丝与落叶齐飞,心情共长天一色,替卉琴感叹之余,暗想,等会儿回到家,不知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车子驶进位于法新租界贝当路的家宅,这是一栋带花园的法式两层洋房,灰白砖面,轴线对称,十分的恢弘典雅。隔着车窗,远远瞧见父母亲同远祺一家站在廊前,温热滑出眼眶。
车子停下,远祺过来打开车门,向振兴打过招呼,从我手中抱过庭葳,笑呵呵道:“来,让舅爹好好瞧瞧。”说着带到父母亲面前,庭葳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场面没有想象中的责难和叹息,舒缓了我的不安。
悄悄拭去眼泪,与家人说笑了会,进屋前父亲停住脚,在我耳边低声交代说:“你大伯等会可能拿你的事做话头,有事相商,到时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不要往心里去。”
进了门厅,远晋和瑶歆迎了过来,彼此热络地问过好,随父亲来到厅旁的小会客室,只见大伯苏定宁身着督军制服,颇为威风地端坐在座首。大伯现年六十七岁,身板极为硬朗,模样是苏家典型的粗眉大眼。
我带庭葳上前行礼,振兴一同礼貌地问过好,大伯指指两旁的椅子让我们坐下,对父亲说:“老三,你去忙你的,我跟孩子们叙叙。”
父亲牵过庭葳退出门外,大伯朝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面容肃然的说道:“这都有九年没见了,模样到还带着小时的灵劲,可做事怎么一点章法也没有?你爹纵着你,我这一家之长不能不管。”
大伯说了些三贞九烈的大道理后,话锋一转,指指振兴说:“还好蓝家宽宏大量,不计你的过失,还让振兴亲自去接你回来,你也不是寡陋之人,应知现在局势有多吃紧,切不可再给夫家添乱。”
话到此处,也就明了大伯是为了杨家的武力统一而来。上次的南北大战,杨家主动避开了大伯的地盘,毕竟后背还有一个苏家,杨家即使再次对南边开战,依然不会把大伯放在第一。从不挑事四处逢源的大伯突然转性,必是有触动其根本利益之事。细想大伯的地盘最为富庶,杨家大举扩军,必定需要大笔的银钱,自然要新辟财源补上亏空,他们定是在财路上杠上了。
大伯停顿片刻,看了一下振兴,接着对我说:“亏你干爹还时常夸你,前几日他为了南边曾总统的事,还专门找过老夫,让老夫支持南边的政府。谈到你是赞不绝口,难得见黎老如此夸人。”说完,再看了振兴一眼,看来大伯是想三家联手一起对抗杨家。
在香港暂泊时,看报纸上说,现在国内像样的十几家军队,没有几家支持广州政府的,像远山这样的都发电反对,外国公使团也都拒不承认,杨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可利用的口实,而蓝家是杨家的心腹之患,如果这三家真心联合,未尝不是件好事。不然,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只有像六国逐个被秦吞灭,有了制衡,杨家也不会轻易发动战争。
大伯说了长长一串,几次欲将话头交给振兴,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接话的意思。发话的毕竟是自己的大伯,不好太过冷场,我开口说道:“大伯百忙之中为侄女的过失亲自前来殷殷教诲,侄女铭感于心,诚心受教。干爹他老人家还好吗?这快有一年没见了,去年离京时,他老人家说要回乡潜心著书,侄女还笑曰,不出一年,他老人家定然还会出来奔号。忧国忧民一辈子的人,哪能说放下就放下的,果不其然。”
大伯朗朗笑道:“这可不是知父莫若女,你干爹甚好,只放不下他的那些旧日朋友,让老夫多帮衬下。杨家势力如日中天,老夫是心有余力不足,现在谁不让着他家三分,哪个愿出这个头?孤掌难鸣啊。”
“大伯说得极是,可有时都怕被吞掉,往往被吞得更快。论理,干爹的忙侄女岂能不管,但这等大事,我家都是家公做决断,侄女可以在旁敲敲边鼓,具体的侄女就不参合了,您与我家二弟详谈吧。”
大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你去和你爹娘多亲热下,他们还想留你多住几天,过完生日再走。老夫扮了恶人,你出来这多时日,怎能还不归家?吃过晚饭,你就与振兴一起回去,方不失为人媳妇的礼数。”
原本与振兴商量好,我和庭葳在上海多留几日,一是陪陪父母,二是才受了一番磨难,特别渴求父母亲情的慰藉,谁想期望又是一场空。我忍住气,恭敬地行礼离开小客厅。对大伯,我一向有份特别的敬重,上次回国对我家周到的安排,对大姐的抚养,对远祺的关照,堪当一家之长。可一牵涉到自身的利字,仍逃不开惯有的定律,为向蓝家示好,全然不顾骨肉亲情,事儿虽不大,还是让人寒心。如果不是自家大伯,合作之事还真得细掂,想来这也是振兴一直没接话的原因。
出了门,母亲迎过来,拉住我的手,从头到脚细细地瞧了一遍,我的眼泪哗啦一下流成了小溪,母亲塞给我一条手帕,道:“我的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还等着享你的福呢。快把你的眼泪鼻涕擦干净,屋里还有一堆子的人,少在这儿出洋相。”
听着母亲惯用的腔调数落着,无比舒心地含泪笑道:“谁让父母亲给女儿的名中带个洋字,我的模样可不就是洋相吗?”
母亲揪揪我的耳朵,“这爱贫嘴的毛病怎的就没改?自个的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孩子气的一无是处,也不知蓝家欠了你什么,要换我早就把你撵出去了。”
我撒娇地倚到母亲的肩头,“所以我只做您的女儿,一辈子也撵不了,想想女儿还真有福呢!”
母亲啐了我一口,“这还真没天理了,好事儿尽让你占着,光看着你儿子的金面,蓝家也不会撵你这个祸害,那孩子真逗人爱,浩天喜欢得跟个什么似的,怕是真要跟你走了。”
正说着,浩天笑晏晏地牵着庭葳过来,乌亮的眼眸闪闪发光,“姑姑,弟弟累了,弟弟说要跟我一块睡,好不好?”
我望着那双极似某人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对浩天说:“那你带庭葳去你房间休息,他今晚还要赶夜路呢。”
浩天兴高采烈地牵着笑吟吟的庭葳小跑着离开。母亲叹口气,“今晚就走吧。”
“我又让您失望了,……”
“韵洋,你决定的事,自是有你的道理,娘知回头有时会更难为。韵洋,你父亲说了,过了这一坎,你自会悟得山自青青水自流的心境,说可以彻底放心了。”
我沉吟片刻点点头,“母亲,放心,我省得了。告诉父亲,我不会再感叹,山为雪白头,水因风皱面,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母亲拍拍我的手背,宽慰地笑道:“咱娘俩也别躲着不见人,去和大家聊聊,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着。”
热闹地聊天,热闹地吃饭,热闹地上车,轰鸣中热闹散去,只有车轮滚滚声。庭葳小脸挂着泪痕,抽噎着在李嫂的怀里睡去,这般小小年纪竟也品尝到不舍,我感叹着取下挂在小勾上的毛巾,去洗脸间浸湿,返转时见振兴站在走廊边的车窗前,正要点燃香烟。
我想了想,上前说道:“二弟,我大伯的事,你和爹商量着办,不用顾及我。”
昏暗的车灯下,振兴微侧的面孔,随着摇摆的车厢忽明忽暗。他斜看了我两秒,没有搭腔,继续点烟的动作,我讪讪笑笑,回身扭动门把,一缕轻烟带着清冷的音调飘来,“大嫂倒是四处做好人,先前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吧?”
我把毛巾交给开门相迎的李嫂,折身解释道:“那倒不是,开始我觉得联合是个好主意,史上的赤壁之战,不就是联合的最佳范例,与其大家被杨家搅得惶惶不可终日,不如联手制衡,让他有所忌惮,大家都可活得轻松些。后来我想即使联手,如果两面三刀心不齐,反而更容易被各个击破,到时只怕会输得更惨,二弟一直负责军务,比我这外行更清楚这里面的深浅。”
“我还差点忘了大嫂打过仗,苏督军的提议,我自会和爹商量,大嫂的意思,我也会一并附上。”也许是我的一板正经的班门弄斧,让振兴觉得好笑,声音柔缓了许多。
我有些不好意识地说:“就别让爹见笑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爹对大嫂的意见哪次看轻过?直着脖子与他老人家叫过阵的,现在这世上也没剩几个。”
听罢我不由一乐,继而一想几次叫阵的经过,感慨万千。恩恩怨怨,各自为的人,失的失,散的散,是是非非,回头再来看,清风过,白云淡,曾经的仇敌却情同父女。
振兴轻咳了一声,我拉回思绪,看着面前微拧眉头的振兴,突然发现,严肃的、板脸的、和悦的、微笑的,其实都是同一人,一个可以信赖的亲人,即使恶言冷语。
“二弟,这一趟我还没有向你道过谢呢,虽说是一家人,还是谢谢了!”
振兴抿紧唇角,熄掉烟头,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继而轻弯起唇角,“何以为报?”
我一怔,“自是善有善报,难不成还得一命还一命?”
振兴淡淡一笑,“我的,你还不起。”
“二弟,人的生命可没高低贵贱。”我有点不服气地嘀咕着,再次扭动门把手,回答我的,是突如其来的震耳笛鸣,捂耳的同时,似乎听到振兴低低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