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么多道疤，你今日这一刀不足为道。”

申玉颓不是说这些，他是说在她的肩胛骨处有四个小月牙般的白色疤痕，紧密的连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清晰可见，他当时从没想过自己能下这么大的力，他只是害怕，只是想活下去。

若是早知道是你……申玉颓闭上了眼。

“今夜是看不见舞狮了。”沈谛遗憾道。

在大京的两年，皇后娘娘过了两次生辰，请了两次舞狮戏，但她一次都没看上。第一年，舞狮来得太晚，她白日玩得太累，早早窝在祖父怀里睡了。直到放烟花才被吵醒，只远远看见了一只圆胖的狮屁股风骚地摇着尾巴退场。

惦念了一年，第二年硬生生撑着眼皮等到了舞狮上台，看了两眼觉得并不如去年那个狮屁股好看。索性满场追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小黑狗闹腾，等到她把小黑狗抱在怀里死命地磋磨了一顿，差点被反咬一口。小黑狗龇牙咧嘴地挣扎跑开。

沈谛当时就不困了，她嘻嘻逮着狗：你越反抗我就越兴奋！

那狗被她逼急了，钻进了一处狗洞。沈谛比划了两下，毫不犹豫地跟着钻了进去。左拐右绕，突然听见了一阵极其难听的哭嚎，哭天喊地要找娘。

不知何地着了火，火势不大但格外熏人。

沈谛在角落里摸出个满脸黑灰的小孩，那小孩抱着她不撒手，出其不意地在她耳边大喊一嗓子：

“着火啦！”

沈谛耳鸣中仰头一看，夜空中亮得不是烟花，而是屋檐上升腾的火焰。她推门，门打不开。推窗，窗被封死。

她毕竟胆大，揪着小孩顺着来路去爬狗洞。

“能不能自己动一动？”

“呜呜呜呜……腿软啦！呜呜呜娘……我要我娘！”

沈谛登时叹气，看不出他的样貌，但照喊娘来看应当不是宫中人，或许是哪位大臣的孩子。“你娘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孩子不见了都不知道找。”

“我娘早死了……”

沈谛闭嘴，惭愧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后来，爬出狗洞后她立刻把那小孩丢给了个宫女，潇洒挥手离开。

不要问，问就是每日一善。她接着去找狗了。

“可惜，没正经看过一次舞狮。”沈谛伸伸懒腰不再看月亮，“月亮太远了也不好，容易想家。”

“你想家了？”

“想！怎么不想？”

沈谛怀念的家是有祖父在的皋城府邸，是有种雪剑在的南淮小院，或许也可以是某个久远的将来。

“的确，有沈夫人那般的母亲，想家也是应当的。”

“是吗？”沈谛扫了兴致，“为何怎么说？”

“有一年夏天，我与你同行去兰陵院。天光热烈，刺得人睁不开眼，沈夫人为你送伞来，温温柔柔，说话轻声细语。她瞧见我时还问候照顾了我许多。”

“你喜欢温婉女子？”沈谛挑眉问，眼里都是戏谑。那可真是要来命了，她装起温婉女子来也是位个顶个的好手啊。

申玉颓回眸，目光一寸寸研磨着沈谛的神色，瞧见她眼里只是清冷隔阂的调笑，没有其他的半分情意，转过身去轻轻叹了口气。

“我只是当时想——若是我也有这样的母亲就好了。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生辰时父皇问过我想要什么，我说的便是想要一个沈夫人这样的娘亲。那时鬼迷心窍，不知礼数。”

本是无意间的一个话题，但沈谛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挑起的眉毛渐渐放下，面色冷淡沉声问道：“什么时候？”

“大抵是今朝二十八年，仲夏。”

“仲夏？”

“是，仲夏。怎么了？”

“呵……今朝二十八年的仲夏啊……”

申玉颓眼睁睁看着沈谛面上浮现出一个冷冷淡淡的笑意，下一刻比刀还要锋利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一句话之间两人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细细想了方才自己的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并无大碍啊。

“你怎么了？我是否说错了什么话吗？”

沈谛的嘴角更上扬，完完全全成了讽刺的笑意。她不否认申玉颓，也不回应，徒留面前的太子殿下流露出几分无奈与不知所措。

“沈谛，如果是我说了什么错话，你可以指出来。言语有刀锋，我会改。你不要什么都不说。”申玉颓好脾气道。

“那如果是很久以前的错话呢？”

“我来弥补。”

沈谛一眨不眨地看向申玉颓，唇角是深刻的讽刺。

“好，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啊！”

“自然。”

今朝二十八年啊……祖父死的那一年，她被放逐出大京的那一年，申瓯欺辱她娘的那一年……申瓯再是个畜生！他也不可能去碰臣子的夫人，更何况这个臣子还是沈竹骨！原来是有人引起了他的这个心思。

“申玉颓，你的父皇应当很爱你吧？”

沈谛突然转折了话头，申玉颓有些怔愣，他躲闪了目光。

“我父皇……应当是爱我的。”

“应当？”沈谛轻声笑。

第103章 舞狮

一个应当就能让申瓯发着酒疯强占她的母亲，一个应当就能要的天家相传的火器营，一个应当就能坐上太子之位，一个应当就能被派遣到沈谛刚死的人心动荡的军队中？

原来是她瞎了眼……只知道他是天选，是男主……没想到却是如此顺遂的人生赢家！亏她还以为他是个可怜的废太子……原来是同她一样，不！比她更厉害……他站在了万人之上的那人肩上！

沈谛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思想上的偏差，她甚至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深处固执地认为申玉颓是造成她一切罪孽的祸首。

申玉颓终于不说话了。

他出生时害死了自己的生母，本是不祥之人，但他的父皇不计较这些，力排众议立他为太子，将天家秘传的火器营都给了他，但此间种种都应当是他和他父亲之间的秘密。可是……到底是哪一句话出了差子，沈谛竟然……她是猜出来什么了吗？

沈谛猛地灌下凉透的茶水，恢复了平静。

“如今你我是盟友，放心！我沈谛绝对不是背后捅刀的小人。”

只不过，她迫不及待地想看见申玉颓知道申瓯那个老东西已经被她杀死时的脸色，为此她甚至希望申玉颓能快点爱上她——如此迫不及待地看他痛不欲生，看他如何挣扎都见不上亲人最后一面！

“我信你。”

申玉颓十分清楚沈谛的城府，沈谛口中的话十有七八需得留个心眼。但眼下这句话，若有十分之一的可心便也值当！他回应的毫不犹豫。

而后，申玉颓和沈谛陷入一阵莫名的沉默。直到陈常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局面。

“将军，菩萨已经安置妥当，可以返回地道中了。”

然陈常看了一眼申玉颓，反常地没有行礼，而是手指紧按着刀柄看向沈谛，似乎在确认着一件事。

沈谛摆了摆手道：“答应过了，让弓箭手都散了吧。”

一个月前，陈常启程时接了沈谛的密令，在挖通地窖的同时，秘密在城中筹备陷阱，以求不费吹灰之力杀了——申玉颓。她动的杀心更早。

昨夜，本应该是申玉颓的死期。陈常并未离开镇北城，他带了队人马隐秘地跟随两人。若是将军讲和不成，便立刻动手。连同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引入陷阱，一网打尽。

“原来将军打的是这样的算盘，软的不错就来硬的，真实好手段。”申玉颓不傻，立刻就明白了沈谛与陈常打的什么暗语，他抬眼看来。

“好在你识趣，如今不还是从了我。”沈谛厚颜无耻，“走吧，镇北城毕竟还未收复，不宜久待。”

前脚刚说会一辈子对他好，后脚立刻表明杀意，这样的反复无常把他的一片赤诚玩弄鼓掌，恍若他是个好笑玩意儿。徒留他一个人入了戏，她倒好做个实实在在地清官看客。

“如此玩弄我，将军真心何在！”羞愧耻辱涌上面颊，申玉颓一甩袖子兀自下了楼。

“将军……”陈常欲言又止。

“说。”

“将军不怕太子殿下把地道的事情说出去吗？”

“说给谁？说给狄夷？”

陈常实在是被军中的狄夷奸细弄到怕了，眼下除了将军他谁都不信。

沈谛拍了拍陈常的肩，道：“放心，他不会的……”他可是光明伟岸的男主殿下啊，谁都可能叛军，他不可能。

陈常瞧着自家将军小跑着跟上太子殿下，伫立了片刻一拍大腿。他怎么没想到，将军也是人，也会被太子的美色骗到。他脑补出了将军未曾说出口的话来——

放心，他不会的……他爱我！

“将军！”陈常小声呼唤，急步赶上。

夜色浓重，就在陈常追赶上沈谛的一瞬间，破空一声穿云箭响，淬了毒的箭矢自陈常面前射过，差之毫厘“撕拉”穿裂了沈谛的袖袍。

“敌袭！”陈常一声令下，众人将沈谛护在中间。

深蓝的夜幕忽地冒出了漫天闪烁黄星，许许多多的星子越闪越亮，越闪越近，眨眼间灼热的温度就覆面而来。

“当心！是火矢！防守！”

“这还在城中，射火箭不怕烧了城嘛！”

“老百姓们怎么办！这群畜生！”

夜空被火光映亮，几乎将众人炙烤得熟透。一个月未下雨的城中干燥无比，火箭已落下几乎就点染了屋顶的茅草，瞬间火势暴涨。浓烟升起，耳边已经听见百姓哀嚎。

“别分心！”沈谛大喝，“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们越快逃脱越少人死！”

申玉颓一把扯住沈谛道：“城北人烟稀少！往北跑！”

一行人几乎是脚不沾地，可惜暗处之人紧追不舍，源源不断地箭矢从背后是射来。不消片刻，十数人的队伍减到只剩下五人。然而城北依旧远得很，看着烧毁全城的架势，暗处的人是想着要和沈谛鱼死网破了。

沈谛倒是想不到狄夷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有胆识的人！眼见着身后追兵声起，又是一箭射来！

“将军小心！”

陈常推开沈谛左臂中间中箭，整个人往前一扑，满脸都是蹭出来的血，他顾不得自己大喊：“莫管我！将军跑！”

沈谛伸手去扶他，然而有人比她更快。申玉颓一把将陈常甩在背上，眉目冷峻，言简意赅道：“跑！”

话语间又是一人折损，带出来的人都是军中的能才，沈谛却连头都不能回一下。但是寥寥熟人如何能敌得过对方的精心布置，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闹剧。

与其被狼狈追赶而死，不如反身给对方一箭，还能死个名头！

沈谛的脚步慢了一错，立刻被身侧的申玉颓抓住手腕，申玉颓看透她心中所想，他拽住沈谛大步向前跑去，沉声道：“你此刻迎战没有胜算，不可意气用事！”

沈谛的手腕被死死抓住，她愣了下，目光落在申玉颓额角细密的汗珠上。肩上有毒，陈常中箭后昏迷不醒，全靠太子殿下一路背着。

“跑不掉的。”沈谛低声道。

申玉颓咬紧牙关道：“你跑……我来拦。”

沈谛猛地看来。

这生死关头，申玉颓不去想任何的私心，他只是想如果沈谛做了皇帝，她定是个好皇帝。

沈谛耳畔是申玉颓的话，跑得太仓促，以致于能听见她自己轰鸣的心跳。她多么自私，听见申玉颓的话，在电光火石间想到的却是——如果神灵真的庇护申玉颓……哪怕是被狄夷擒住，他也不可能死。

申玉颓深深看了沈谛一眼，脚步慢了下来。沈谛只感觉手腕被缓慢松开，她的目光中浮现了些许的迷茫。

“走！”申玉颓最后借着惯性把她往前一送，自己停止了脚步，踉跄两步扶着陈常不再逃跑。他背后是滔天的火光，致命的毒箭，必死的命运……他最后送她一缕竭力的生机。

“不……”沈谛错愕地回首，她伸手去抓申玉颓的袖子，却错了个空。

火箭已至他身后！而他只是笑了下要转身往另外方向跑去。

“不！”沈谛嗓子眼泛上了一股铁锈味。她想不透为何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快得让她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