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如细碎鹅毛纷纷扬扬落下，平原寂寥，远山不可见。一架马车踽踽独行，碾过盖了层薄雪的枯草，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响动。

沈谛是被胀醒的。

肚子里像是揣了个乱撞的皮球，她悄咪咪地掀开被子一角，想干脆利落地排出体内污浊的气体。

简而言之，放个礼貌的屁。

一只纤细柔软的手牢牢按住沈谛乱动的身躯。沈谛反抗了下，发现半边身体都麻痹无感、动弹不得。

“大雪天寒，将军重病未愈，最忌着凉。”少女清冷的嗓音不容反抗。

马车内未点一灯，沈谛只能看见虚虚一个黑影轮廓靠近，给她掖了掖被角。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

沈谛嗓音嘶哑，刚吐出一个字便失了声。不光嗓子眼里泛上来一股血腥味，干瘪的嘴唇更是挣裂了数道口子。更要命的是她的脑子，宛如被猪啃了般生疼。

“小女乃是左丞相李训贤嫡女——李缘缘。奉家父之命一路照顾将军北上寻医。”

恰巧车帘被寒风掀起，一丝微弱的光打在沈谛眼皮上，白光一闪，刺得沈谛瞳孔一缩，狠狠闭了闭眼才缓过劲来。

李缘缘利落地压住车帘，转身又往沈谛身上压了两床棉被。

“将军暂且忍耐一时，昨日我们已行过长白关，不出半日便可到达与杀阁的约定地点。”

沈谛腹中气体鼓胀难忍，她忍了忍。

沈谛：……对不住，小姑娘，忍不住了。

索性这屁倒也懂事，不声不响。

沈谛叹了口气。

“将军莫要忧虑。福州有鹰花副将和国师赶赴，大京有青云副将坐镇，此行只要您将身体养好，邗朝五十万大军的心便放下了。”

李缘缘端了杯茶来，“将军饮茶。”

小姑娘一看就没照顾过人，葱白细腻的手指泛着莹润的光，举着汤勺给沈谛喂了几口茶水。

什么杀阁，什么大京，什么五十万大军对于此刻她来说都好像是天书，听都没听过。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老旧快报废的机器，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沈谛脑子飞速地运作起来。

她原来生存的世界已经趋于末日，辐射变异，水源污染，恒星吞噬，各种各样的怪物在夜间横行，人类犹如过街老鼠，是当世最受欢迎的肉类。

而沈谛作为人类三大基地之一的领袖人物，牺牲于基地被攻破的惨烈战役中。这样一想，被怪物利爪穿心的痛似乎又翻了上来。

随着而来的是令她咬牙切齿的不甘心，眼见着基地就要走上正轨，她却死了……

沈谛缓了缓神，平息了呼吸。

现下这古色古香的世界，应当就是历史书中记载的某个朝代。瞧着眼前这张嘴将军闭嘴将军的人，她大抵是死后赶了潮流——穿了个他娘的越！

一想明白，沈谛就淡定了。这他娘的人生还能再离谱点吗？沈谛迅速地集整信息，片刻就发现了个疑点。

一个冷得能冻死人的冬天，这位自称左丞相嫡女却陪着重病将军北上求医，怎么想都不对劲。莫不是这将军哄骗了人家闺女私奔来了！

可是……沈谛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确定了自己还是个女人。女人也不是不行，但关键在于她喜欢男人。沈谛又是一声叹气。

马车里不见一丝光，只能听见一深一浅两道呼吸。李缘缘喂完茶水，又规规矩矩地靠在马车一角，时不时看向那躺着如死尸般的人。

良久，正当她要阖上眼休憩时，听见：

“李小姐身为左丞相之女，若不是为我，恐怕也不会多着一番劳苦奔波，实在是感激不尽。”

沈谛琢磨这措辞，想着怎么套些话出来。她这开局难度未免有些大，身体重病，稍微说长点话就又闷又咳。

李缘缘一声轻笑，似乎带着嘲弄，道：“将军说笑，若不是您那副将拿丞相府上下八十口性命威胁，我何苦冒着这天寒地冻带您循师门踪迹？”

沈谛耳鸣了下，凑近了些听话。

李缘缘顿了顿，主动过来，装模作样地掖了掖被角。

“将军御下有方，你那副将当日斩了皇宫大半医官，急得眼都红了，到底还是寻了个续命的法子。不过若是三日之内还找到杀阁，将军应当也感受到了——您这身子撑不到第四日了。”

杀阁？这字眼一出来，沈谛立即从记忆中匹配出对应的事物。

片刻后，她安安稳稳地躺下了。

“撑得到，怎么撑不到？”

杀阁、李训贤、鹰花副将……以及她那杀红眼的青云副将，不都是她闲暇之余看的那本小说里的人物吗？

末日里的日子痛苦而枯燥，沈谛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杂七杂八的，来者不拒。得益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她依旧能清晰地想起来小说中的情节。

小说讲述了父不爱母早死的五皇子如何一步步成为最伟大的帝王，登上人生巅峰坐拥万里山河和百万美女，纯是一篇爽文。胜在文笔不错，她看得津津有味。

沈谛迅速回忆起文中自己的身份。

冬季北上寻医的将军……看来是那位与她同名同姓的、辅佐男主登上帝位的工具人沈氏长女——沈谛沈大将军。这工具人除了神乎其神的领兵韬略和女扮男装的身份，唯一的看点就是她身后那重男轻女、不知好歹的吸血家族沈氏。

彼时朝廷边关被侵略，战事倾颓，江山飘摇。

沈氏嫡系当年诞下了对龙凤胎，沈谛为长姐，本来上战场的该是她的胞弟，却不想沈家为了留住唯一的男丁，让容貌相似的沈谛女扮男装上了战场，替胞弟送死。

但谁也没想到，她沈谛居然一路高升，不光没有死在战场上，还处心积虑成了掌管五军的沈大将军。

小说进行到后期，沈氏更是肆无忌惮，因沈谛常年作战，积疴成疾，直接被沈氏软禁在地牢。其胞弟恰时顶着那张脸冒充了沈谛，成为镇国大将军。

但巧就巧在，当上了皇帝的男主忌惮沈谛功高盖主，寻了个由头斩了赴宴的假沈谛。由此，沈家没落，真沈谛也病死牢中。

眼下北上求医，不过是吃点苦，生死无碍。

“吁！”

马车一顿，沈谛思绪被打断。车帘外传来人声。

“李小姐，雪实在是太大了，马蹄都冻得僵了。路旁有一座客栈，我等可否先去客栈躲躲！”

“不躲！”李缘缘立刻回绝，“将军病体等不得。”

“可是！”

“咳咳……”沈谛颤巍巍地开口，“可以，去躲一躲雪吧。”

“将军你醒了！在下、在下、这就遵命！”

沈谛显然比小姐更有威信，外面的男子嗓音都激动起来。

“你！”李缘缘气恼地瞪了沈谛一眼，“你可知你这是在耽误时间！”

“我知我知。”沈谛撑起半边身体，咳了两声朝着李缘缘笑，“李小姐莫气。”

李缘缘目光落在那双无神的眼上，些许地怔愣了下，红了眼眶。

她伸手在沈谛面前挥了挥，泄气般跌坐一旁，愣愣道：“你看不见了。”

“是吗？我还以为是马车内太黑了。”沈谛笑了下。

李缘缘深深吸了口气，忽地就开骂，“你是不是有病！这种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粪球！你要死了！”李缘缘嗓音哽咽了下，又装狠骂道，“你死了邗朝五十万大军谁来管？你死了长白关外狄夷又打过来怎么办？你死了让邗朝里里外外的黎民百姓怎么办！我真的烦死你了！”

沈谛脸上依旧是轻描淡写的笑，温和道，“我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死在你面前。”

此时的情节应该发生在男主被当成挡箭牌推上太子之位第三年，沈谛领着五十万大军大败狄夷，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沈谛刚刚喝下皇帝赏赐的酒，就有刺客冲了出来。沈谛重伤，至此求医北上。距离太子登基还有大半本书呢，沈谛能活个十几年，命长不殆。

沈谛看人第一印象很准，李缘缘只是刀子嘴，小姑娘的心是极好的。

李缘缘说不出话来。

她太清楚眼前此人的价值，哪怕此人面若金纸，唇无血色，露出被子外的肩瘦削得一推就倒，只要他存在，风雨飘摇的邗朝就还有一丝安稳的希望。

狄夷凶恶来犯，被他打得年年朝奉。老皇帝昏庸无道，被他震慑得老老实实。可就是这样的人，就要死在这大雪飘摇的荒原上了。

她无法忍受。老皇帝忌惮将军功高盖主，旧臣厌恨将军搅乱门阀士族势力，就连他身后的沈氏都只把他当作谋取私利的工具，丝毫不在意他的性命，这样千万年出一的英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要悄无声息地消逝在这冰雪荒原了？凭什么！天妒英才！

“日他娘的！”丞相小姐低声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