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一把压下申玉颓，挡在他身上替他挨了箭，连叫都没叫一声停了气息。

“走！将军快走！”

两旁巷道涌出许许多多的人影，他们将陈常抬上推车，搀扶起沈谛和申玉颓向前。沈谛看见几位面熟的人，竟是白日里和她一起游行的那些少年子弟！

许是他们的突然冒出，如雨的箭矢停了下来，趁此机会众人掩护着沈谛躲进了黑暗潜行。

领头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面皮被火光炙烤得通红，他在一个转角处将推车送到沈谛手上，陈常早已昏迷不醒只好放在推车上前行。

“将军，只管往前走吧！我们会拦住他们。”

沈谛望着这群手无寸铁的少年人，惊道：“用什么拦？”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腰身被一揽。

申玉颓揽过她，沉声道：“我们得走了！”

少年人仰头看了眼被火光映亮的夜空，狠狠推了一把推车道：“快走！将军！”

一个巷子之隔，外面传来其他人的痛呼哀嚎，追兵已至！

“走啊！”

沈谛抓紧车把，扭过头去迈开了步伐，越来越快。直到跑到巷子口尽头，她回头，看见了方才的少年倒下成了一具死尸。

用什么拦？

她早就知道了回答——用他们的尸体。

等到两人靠近了城北，丢弃了推车，扛着陈常再奔至地道口。远远的，门口就站着个小小的身影，见到有人过来吓得僵立不敢动。

“小花。”申玉颓唤了一声。

小花这才敢呼出一口气，满脸已经全是泪。

“哥哥，陈常伯伯呢？着了好大的火啊！伯伯？伯伯怎么了！”

她夜里被火光吓醒，不敢睡觉。只好站在门外等陈常，眼下看了陈常这副模样吓得眼泪流个不停。

“没事。”申玉颓把陈常放入地道，沈谛接应过去，“你去屋里待着，不要出来。如果有人问……”

“……就说不知道……”小花抽抽噎噎地回答，“伯伯……我看一看伯伯再进去……”

申玉颓摸了摸小花新编好的辫子道：“昨天的烟花好看吗？”

“嗯……好看。”

“你要听话，明日就让陈常伯伯再给你放烟花。”

“申玉颓！”沈谛在地道里喊道，“下来！”

确保地面上也万无一失，地道入口被重新封好后，看着军医抬走了陈常去施救，申玉颓才倚着墙壁歇了一口气。他一转眼，沈谛已经在磨刀了。

沈谛心如火烧，喉咙中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她清点了地道中的人数。

“不够……”凭借这些人今夜不可能杀上镇北城。沈谛揪住了身侧的士卒，“传令回大营，即刻起兵攻下镇北……”

她的手腕被轻轻牵住。申玉颓握住她发抖的手，平静的不像是刚刚经历过生死。

“歇一歇再说。”

头顶的地面传来脚步震动声，地道中的火把霎时被熄灭，黑暗袭来，众人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死寂。

沈谛凝视着头顶的方寸入口，黑暗中无人看见她的神情一点点冷静下来，冷静得有些诡异。

耗费一个月的时间挖地道，本就是为了攻城时出其不意，让城中百姓少受点罪。如今镇北城半座城池一片火海，年老者烧死，年少者刀杀，年幼者惶惶，她的心血全部一场空！而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到底置她于死地的人是谁？狄夷中什么时候冒出了这样一位将才？亦或者——那箭根本就不是人射的……是神灵？

沈谛在黑暗中缓缓转头，看向了申玉颓的方向。

她手腕仍被牵着，温度过渡过来，沈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她才发觉自己有些魔怔了。申玉颓愿意赴死为她挡人，不应当怀疑这样的人。

等到地面上安静下来，火把才被重新点燃。沈谛遣散了其他人，自己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一坐就是一夜，直到军医说陈常醒了。她起身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身侧来人将她扶住。

“慢点起身。”她在角落坐了多久，申玉颓就陪了她多久，“我扶你去。”

地道里挖出了些小小土室，地上简单铺了两张布。陈常脸色惨白地躺着，见沈谛来强撑起一抹笑意。

“将军没事就好，我这就是个小伤！”

沈谛低眉：“是我的错。若是我不久待城中，发生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都是我的缘故。”

“不不！绝不是！”陈常立刻反驳。

“的确因为你。”申玉颓幽幽道。

“放屁！”

陈常尊卑不计，拼着伤腿要去堵申玉颓的嘴。

申玉颓往后退了一步，才道：“此事因你而起无疑。若要你不进城，不寻菩萨，不为种雪剑祈福，你办得到吗？索性进了城，取来菩萨，得了我的火器营，这一趟也值了。只不过是天时地利不占人和，被人出卖了你的行踪，让狄夷有机可乘，确也是因你无用的善心。”

眼下沈谛的状态说什么都是废话，她听不进去。但申玉颓还是要说，他得当这个坏人。他走进沈谛，沈谛抬眼看他。

第104章 救你

申玉颓忽然哑了嗓子。他瞧见沈谛双眼皆是血色，原本一双极黑眸子外的清亮眼白裂开了细小的血管，血浸润在眼里，像是她在哀哀地看过来。

申玉颓闭了闭眼，转向陈常继续道：“若是听了陈常的话，杀光那一寺庙的老弱病残，倒也不会闹出更多的人命来。自古打仗作战，苦的从来都是百姓。无论寺庙里寺庙外，无论你挖不挖地道，只要仗打下去，该死的人一点都不会少。”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与其说是训诫不如说是劝阻。

沈谛闭上了眼：“明白了。”

——她要尽可能快且永远地平息这场战争。

靖华英率军来得极快，天色方大亮，五十万大军似从天而降伫立城关门前，马蹄声震山响，身后扬起铺天盖地的黄尘，旌旗蔽日，人声嚣嚣，刀剑盔甲宛如一面倒扣天地间的银镜，熠熠白光刺得镇北城楼上宛若盖了一层白，杀伐之意落满了此间每一处毫厘。

这才是邗朝真正的虎狼之师！

镇北城中浓烟滚滚，火势不小，然而城中狄夷却顾不得这些，五十万兵临城下，等待他们的是一场血洗之战！镇北城楼上的守卫互相对视，手中的长枪箭矢都有些打滑，他们看见了万军之中，有一行人骑马缓缓来，领头那位受万人仰望，一身银白麒麟甲每一寸隐隐涌动着血线——传说邗朝大将沈谛杀人太多，以致于她的麒麟甲上血洗不干净，经年久月成了吸人血的甲怪！

沈谛骑马行至军队前列。靖华英立刻下马行礼：“将军！五十万大军只待您一声令下！”

沈谛遥遥看向镇北城，一座城伸出来手比划也不过是半个巴掌大小，城楼上的人只是个颤动的黑点，可就是这样一座城，内有十万狄夷，三万百姓。

沈谛手中持一束白芦苇，轻飘飘的一枝在风中摇曳，飘散出来的种子朝天飞去，不巧挂在她的眼睫上，像落了一滴晶莹的泪。

“将军？”靖华英不解地看向沈谛手中的白芦苇。

沈谛举起白芦苇缓缓插在自己的头鍪上，银白盔甲与一束白芦苇交相辉映，她声如洪钟：“今日没有白布，我取一枝芦苇为故人戴孝。”

靖华英喉间一哽，她自然知道故人是谁，至今列阵敌前她总会下意识地看向将军的身边，只可以再也看不见了。

芦苇荡就在不远处，风过如天下大雪。

不稍片刻，所有人陆陆续续别上纷繁的白芦苇，五十万大军为种雪剑戴孝！今日大战，沈谛以邗朝五十万大军看能不能为青云副将讨一个公道！

“火枪可配上了？”有人自沈谛身后出来。申玉颓高骑马上，盔甲覆面露出白皙紧绷的下颚，他声如沉钟，看向靖华英。

“谢太子殿下厚礼，火枪营和炮营昨夜里已经扩大了两番，足以轰开镇北城！”

“好好教导，不要坏了好东西。”

“多亏将军提点，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训练新人，每日耳提面命枪和炮就是他们的命！”

两个月前？申玉颓握紧了手中的剑，两个月前沈谛刚到长白关不久，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算计他了吗？她到底是如何知晓的这些情报？申玉颓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就像是被她吃定了一般。

“闭嘴！”沈谛打断两人的对话，眉眼冷若寒刀刃，“传我军令！一个时辰之内，若是狄夷能打开城门投降，此战免之！若是不降，一个时辰后——屠城！”

靖华英猛地抬起头，她重复念道：“屠城……”自她跟随沈谛以来，这是沈谛狄夷第一次下了这么狠的命令，她想自家将军面上看出些许端倪来，可一眼望去只能看清将军眼中的阴鸷之色。城中还有三万百姓啊，到底是什么事情惹怒了将军！

“不可！屠城之举残暴无耻，从古至今屠城者都是万世恶名！”

申玉颓在靖华英之前开口，靖华英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抬眼正对上沈谛的眼，眼中是沉沉压下来的怒火。

“还不去？我如今竟使唤不动你了。”沈谛反问靖华英。

靖华英几乎瞬间背上冒了一层冷汗，她下意识地站起身走了两步，片刻后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她不赞同屠城，那是千万百姓的命。百姓无抵抗之力，不可能走出城门，两军作战刀剑下全是无辜的魂。这是造孽啊！更何况这是镇北城啊！镇北城以前经历了什么，将军难道会不知道吗？

靖华英闭上眼转身，狠下心道：“将军！不可屠城！城中百姓何其无辜！”她久久没有听见回答，一睁眼却见自家将军面上不知何时换了笑意。

“大将之才！”申玉颓并列身侧，一同笑着看向靖华英。

靖华英被这一幕作弄傻了，迟迟问道：“将军？”

“你过来。”沈谛笑着朝靖华英招手。靖华英毫不迟疑地上前。沈谛于马上屈腰，凑近靖华英小声道：

“你猜猜陈常去哪里了？”

靖华英一道灵光闪过。

“该不会是……去城里了？”

沈谛直起腰夸赞道：“聪明！”

“那城里的百姓？”

“那条地道宽阔，一个时辰够他救该救的人了。再说了，狄夷一定会投降。”沈谛遥望镇北城楼，语气里是万分的笃定。她挥手示意靖华英。

“去传令！”

靖华英几乎蹦起来，亲自带了一队人在城门楼下叫嚣喊话。

沈谛看着她的背影，笑意不达眼底。

靖华英嗓门洪亮，“屠城”二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不仅惊了城内的人，连带城外的大军也听得一清二楚。

“将军要屠城？将军要屠城！”

“他娘的也该屠了！我看着镇北城早就成了狄夷的虫窝，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虫卵！不屠？不屠来年还得冒出来小狄夷畜生！”

“你他娘的闭嘴！等打完了仗，老子撕了你的嘴！”

“他怎么了？”

“……镇北城是他的老家，待会儿杀的说不定还是他的哪门子亲戚。”

“没有了……咱们这一辈，别说是亲戚，连邻居都被狄夷杀光了！屠城……如今城中皆是狄夷畜生，当年他们屠杀我们，如今刀却架在他们自己脖子上了！真是……太好了！我只觉得多好的一座城啊，被畜生占着脏了这么多年。”

数年前狄夷强占镇北城，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这群禽兽的做法是屠城十五日，直接将边塞最繁华的一座城池屠杀成了鬼城。血水浸泡城墙半尺高，人死如拆堵，半城白骨半城架锅煮，禽兽们欢歌喝酒，血池里漂浮着荷花，凑近一看是一颗颗新鲜砍落的女人头。而后鼠疫、饥荒、赤地千里，冰雪覆城而丧。

狄夷畜生这些年屠了多少城，多少村庄，他们是真的该死啊！

“屠城！”

“屠城！屠城！”

不知从哪一处行伍冒出了呼声，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汇聚成滔天浪涛狠狠砸在了镇北城墙上。城墙上的小黑点躁动得更厉害，浓烟之下，这座城乱得像是一锅上爆炒跳动的黄豆。

申玉颓举起单筒金边望远镜，正是眺望城楼景象，却眼前一黑。放开一看，沈谛抬掌堵住了他的镜筒。

“看看身后，五十万大军，见过这样的架势吗？”

申玉颓闻言朝身后看了一眼，道：“将军未免太瞧不起人，你假死离军的三个月，军中大半事务也是由我打理的。”

“哦？打理三个月，就打理出三个月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