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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 分类: | 字数:49.5万

第89章 会盟

书名: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字数:4277 更新时间:2024-10-27 02:18:52

沈谛刚念了第一句就哽住了。她只能望着夜空,眼眶湿热。

这么多天来,她都好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来长白,后悔让雪剑受一番苦楚。她甚至会想自己要是没有恢复记忆也不会这么痛苦。就是因为有记忆,所以能清晰想起来雪剑与她相处点点滴滴,想起他的好,他生动的一颦一笑。

“自你我南淮分别亦是月余,向来从未和将军分开如此之久,颇为不适。将军在大京可受了委屈?莫怕。只管还回去教那些凡夫俗子做人,将军背后有我等五十万大军撑腰。将军为国,我为将军。将军,盼好。”

第一封信字迹工工整整,纸面整洁,应当是他被俘虏之前。种雪剑的信都很短,他不喜写字,也不喜说话,在所有人面前都肃穆,唯独在她和种雪茸面前会笑一笑。

第二张纸蜷缩成一团,折叠成极小的一块,坑坑洼洼布满污迹。

“将军,雪剑无能,现被抓至狄夷牢狱。外面风沙大作,恐脱身不得了。但我已与细作取得联系,即日传密信于林镜将军。将军莫要担心,除无水可饮,一切皆好。望将军早日归来,雪剑仍想亲见将军。”

骗子。沈谛揉了揉眼,她从字字句句中看出来不是“一切皆好”,而是“最后一面”。

自她失忆以来,奔赴千里来寻她的第一个人是他,为她一声令下背井离乡、戍边长白的是他,种雪剑的眼里都是她,但是她呢?

在他被俘,被杀害的时候,她在南淮,在高楼寻欢,在庆幸片刻的安宁。

此后她的人生再也没有一刻的安宁了。

“将军,地牢里不见天光,已不知道是多少时日了。不知餐数,只记得昏睡七次。想来此次我疏忽大意,耽误了士下的命还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将军,埋怨我吧。不过,将军,您会记得雪剑吗?”

“将军,军营中恐已有奸细,雪剑此行被出卖,已不抱被救希望。此信唯求将军能多做小心,莫要伤心,道不同不相为谋,旧友是新敌绝非将军的错,是那下作之人眼瞎。雪剑认命了,此去黄泉,是为将军探路。奈何桥边,雪剑能等将军百年。”

这两封信写写停停,字迹模糊,水迹晕染开墨笔,留下仓皇的话语。似乎能看见下笔之人颤抖的手,伤痕血痂新新旧旧,一层一层。他蜷缩趴伏在冰凉刺骨的地上,白日里的严刑拷打使他动弹不得,呼吸间都是血与热辣辣的痛,闭眼又睁开,无力又决绝。

沈谛往下又翻,只剩最后一封。

大片大片的血迹浸染纸面,潮湿的,粗糙的,一笔一画的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沈谛二字在上,种雪剑三字在下。分割纸两端,沾着血迹写出了横折撇捺,一点一点笔锋都与沈谛极其相似。种雪剑学写字时,是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可他偏要先学她的名字。

可她从来没想过要在这样的纸……这样的墨上看见俩人的名字……从来没有……

“将军,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想着以前,南淮那段日子居然是你我最安稳的一段时光。我总是嫌弃那小院子这不好那不好,想着应当多种些果树,皋城的甜栗,我家乡的山楂,还有南淮将军曾说过最喜欢的银杏,我都想给将军种上。开个菜园,搭个架子,一半种紫藤萝,一半种葡萄,都是将军喜爱的。

我应当是出不去了。昨日受刑昏睡过去前,我曾听闻阿古杉·苛兵说明日要截断我的双臂,我同他商量砍断左臂行不行,要留右臂为你写一封绝命书。他同意了。将军,我不知道写什么。我向来以为笔墨不如刀剑,你叫我识字读书时我还耍驴脾气,如今死到临头造化弄人却只能写写画画聊表心意。

将军,我其实还不想死。我想陪着将军,我想看将军成家立业,我想将军能够长命百岁,心想事成,我想好好看看将军。将军,人真的有来生吗?”

沈谛小心翼翼地把种雪剑的遗书一点一点抚平,叠起来放进了心口。她垂着脑袋,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啪嗒”、“啪嗒”,很快渗进泥土中不见了。

她枯坐此地,旁边半掌就是万丈峭壁高崖。

小路上传来竹编簸箕与扁担的吱呀声,一个人挑着两筐青石板转一步步走了过来,来人只顾着低头上坡,直到近了才发现有人,稍稍愣了神。

“……将军。”

林镜吃力地放下两担青石板砖,肩上压出了深深的弯痕。夜色凉如水,他的额头却布满汗水,半裸着胸膛,整个人散发着滚滚热气。

沈谛没有遮掩脸上的泪水,就这样直直地看去,眼神宛若个无家可归的孩童,她孤独地坐在暗处,喊了声。

“舅舅。”

林镜的脚步一顿,他与沈谛并不亲近,但到底是有着亲缘关系,他就是她的长辈,如何不管她?林镜轻轻叹气坐在了沈谛旁边。

“在想他?”

“很多人想他。”

“人死不能复生,你……”

第89章 会盟

“别说我不爱听的话。”

月亮被云遮掩,林中瞬时暗了下来。沈谛睁着干涩的眼,借着这无光时刻细细地瞧她的这位舅舅。

林老将军原本只有林娇寅一位独女,后来怕自己走后女儿无娘家人撑腰,在婆家受委屈,便收养了一位小儿,取名林镜。

林镜长得和她的祖父林大虎一点都不像,林大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圆目厚唇。但林镜生来一双长目,唇薄无色,思考时便紧紧抿起。

就如此刻,他在想着些什么。

“舅舅,你也想他吗?”

“雪剑一事,我负有责任。哪怕当时风沙有雪,我也不该……让他……连尸首都……”

沈谛转过脸去遥望天际,打断了他的话:“将军,你想祖父吗?”

林镜沉默了。

“舅舅你是我在军中最亲的人啊,我还记得当年你一见到我就说我和我娘长得真像,你夸我真好看。可是后来你也不夸我了,也不和我说话了。你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成亲,”

“你当时……是男儿身,我在夸你好看不合适了。再说,女儿像爹是有福气的,你后来长开了,不像你娘反倒像沈丞相了。”

“像我爹不好看?”

“一般,不及你娘好看。”

沈谛露出了一个月牙般的笑。林镜看了也笑了。

“你笑起来还是像你娘。”

沈谛道:“以后舅母定然也是位笑得好看的人吧。祖父走的时候还惦念着你没有成家,这么多年了舅舅你也没个动静。”

两人的话题全然由沈谛牵动,她状似无意却句句有心思。

林镜忽然坐直了身体,紧盯着沈谛道:“爹还说了什么?”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眼见着沈谛露出怀疑的神色,又掩饰道:“你祖父走时我未曾见上最后一面,是我此生最大憾,我一想起来都觉心中难熬。”

沈谛只看着他不说话,半晌垂下眼皮。

“那时祖父说得很清楚。他说你是个好人,是他太过严苛耽误了你,与你生分是他的憾事。”

“爹……”林镜长长唤了一声。

两人又无话,半晌沈谛摸了摸身后的转堆。

“舅舅,为什么半夜自己挑砖上来?”

林镜看了身后的青砖,挑出一块握在手里掂了掂。许久才道:“我睡不着。醒着也是醒着,就上来了给……”

“舅舅是愧疚吗?”

林镜抬头对上沈谛哭红的眼,她笑着,却露出哀哀的神色。

“我一想到若是我早一天到长白关,或许雪剑就不会死,我心有愧。舅舅,种雪剑是个好人吧?舅舅你是我在军中最亲的人,你告诉我——我有罪吗?”

林镜只与沈谛的眼对上短短一瞬就迅速低下头,他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砖头,在泥地上画出一道一道横亘。

“你无罪,我有罪。我是罪人的。”他垂首说,“雪剑是忠臣良将,他是好人。实在是那日风沙太大,大的……我以为不救他才是天意……”

“雪剑托梦给我,他只恨天,不恨人……舅舅,你恨我吗?”沈谛声音很低,“如果你是种雪剑而我不去救你的话……”

风突然大了起来,哗啦啦全是林间树叶响动。沈谛在这喧哗声中听见了——

“不恨。”林镜说得很轻巧。

夜凉薄,风寂寥。沈谛摸了摸腰间里的刀,摸了个空。她往后伸手摸到了一块不趁手的青石板砖,余光便落在身侧林镜的后脑勺上。

可是她恨,她恨得心口做痛,恨得咬碎牙齿,恨得灵魂战栗!

月亮从乌云中挣脱出,照亮了林镜后脑的白发,一缕一缕,斑斑驳驳。白发的主人徒劳妄想将这衰老的特征藏在深处。

“怎么了?”林镜转头看来。

沈谛的手从砖头上挪开,指了指他的脑袋。

“舅舅,你长白发了。”

林镜一摸脑袋,很窘迫地道:“我啊,少年白,很久之前就有了。”

“我也有的。”沈谛抬手在自己的发中犯了犯,而后手高高一抬,拽了一根发下来。

林镜还没来得及阻止。

“不要拔!越拔越多……”

沈谛手心里的一根发,从头到尾,都是晶莹的雪色。

林镜拍落她手心的发,叹气道:

“别看了。下山吧,夜深了。”

沈谛望着那根白发跌落泥里,翻滚着不见。

“好,也该下山了,天都要亮了。”

两人回了大营,分道扬镳。

沈谛一进营帐,角落处的人影就扑了过来,是那位萨满。她似乎很久没睡了,眼角都是血丝,嘴里呜呜呀呀地想要说些什么。

沈谛起了念头,忽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萨满愣了下回答:“乌珠乐。”

“乌珠乐……”

“大人,你要睡觉。”

沈谛正准备喝茶的手一顿道:“为何?”

“您要睡觉才能梦见……”乌珠乐伸手指了指棺材,“它应当有话对大人说。”

沈谛揭开了茶壶的盖子,里面半罐都是茶叶,浓浓的茶水几乎呈现出浑浊的黑色。她这几日全然靠浓茶提神。

“我睡不着……我一闭眼……全是他的模样。”

“得睡!得睡!”乌珠乐神情急促,“它!它!有话要说!”

他?种雪剑有话要对她说!

沈谛放下了茶壶盖,她恍惚地朝着床榻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不敢再靠近一步。

她相信这个世界有神灵,就有鬼魂。可她实在是无法面对闭上眼那一刻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缓缓浮现的故人音容。

另一边,乌珠乐只感觉自己肩上毛骨悚然的麻痹感越来越重,好像它就要伸手抓了过来。她这些日来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眼角皱纹又多几条,此刻不知是急还是怕得面无血色。

正是焦急间,却看见眼前的沈大将军脸色不明,返身极快地朝着棺材走去了。乌珠乐肩上一松,她愣神间,棺材边的人抬起眼冷冷看了她一眼,而后推开棺材利索地躺了进去。

别怕,是种雪剑。

别怕,是我沈谛。

是人是鬼是神灵都无碍,你是种雪剑,我是沈谛。

愿你助我一页好眠。

愿我助你从黄泉重返人间。

乌珠乐骇得心神俱裂,痴痴跌坐原地。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早就明白眼前这女人看起来有多平静无人处就有多疯,但她还是没想到她居然……那里面的尸骨捧都捧不出来……蝇虫脓水……

乌珠乐手里握着的经筒都停滞。她整个人发抖,嘴里低低念叨,却不是经文。

疯子。

狄夷和邗朝会盟的这一天很快就到了,红日初升,大军压阵,不惹亭南北两方全是乌压压的人头。

不惹亭八角挂上草席,从外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里间谈话的声音也低。沈谛匆匆来迟,孤身单骑穿过千军万马,到了亭前正巧阿古杉·月牙掀开席帘来看,两人高高低低见了第一面。

沈谛浅浅露出了一个笑。

“路上耽搁了?”阿古杉·月牙裹了裹身上的兽毛袍,她年长沈谛八岁,此刻问话间亲切地如同她的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