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谛下马。

“早间想到要见你，沐浴更衣了一番。谁知水烧的不热，费事费时才洗完。”

“早说啊，我带你去几处好温泉，就是寒冬日子里也冒着滚滚热气。”

两人如同故友，边聊边走进了亭子里。进了亭子，气氛却陡然一变，变得生冷。沈谛这边都已经入座，靖华英次座，林镜、谢共影同座，旁边还站着数位军师小将。

阿古杉·月牙那边人来的也全，凡是沈谛在战场上遇见过的都坐在一侧，其中有位刀疤脸的家伙自从沈谛落座，恶狠狠的眼似乎就要吃了她。

这是一场心知肚明的算计，双方都在赌彼此的人性弱点。

“在座都是熟面孔啊。”沈谛盯着刀疤脸感慨一句。这刀疤脸上的疤还是她砍的，从左脸颊横过鼻梁到右脸，半个指节宽的伤疤居然能活下来，倒也是个狠角色。

“既然都到到齐了，就先开宴吧。刚烤好的羊羔最是鲜美，沈大将军一定要尝尝。”阿古杉·月牙唤人进来摆上筵席，身后的狄夷侍女鱼贯而入，手里全然捧着还冒热气的牛羊肉。

沈谛突兀的一声轻笑。她笑阿古杉·月牙实在是太想握住手里的权柄了，昨日刚生了孩子，今日就敢上前来，唇上的血色都单薄。她也太想占据主动局面，眼下的会盟场合处处营造出她是主沈谛是客的局势，聪明是有，但不够。

但偏偏是她这一声笑，面前端肉的小姑娘脸唰一下就白了，手下不稳，一盘肉就磕在了沈谛面前的桌上。

沈谛身后一个沉不住气的副将“哗”地抽开了半片刀。

“将军，将军恕罪！”小姑娘不过豆蔻，吓得连连磕头，脖颈间的红珠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沈谛这边一拔刀，那边顿时有人也坐不住了，眼见着局面一触即发！

“把刀收回去！”沈谛横眉喝道。

身后拔刀的副将上前跪地露出面来，正是陈常。

“滚出去！”

陈常憋屈地抿紧了唇，半跪着不动。对面的阿古杉·月牙眯着眼看戏，身侧人手都按在了腰间刀剑上。

沈谛一脚将陈常踹出了不惹亭，陈常翻滚间眉目瞪圆，似是极其不平。

“不识数的东西！架走！”沈谛骂道。

再抬头，亭外已经没了碍事的人影。

阿古杉·月牙满意地笑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场议和对于邗朝大军来说无异于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沈谛一回来，邗朝边关大军气势大涨，她方人心惶惶，传说谁与杀不死的沈谛作对就是和天作对，三十万大军成了散沙！

一场赢起来易如反掌的战争，沈谛居然选择了议和，对于狄夷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她刚刚生产，正是需要休养，这场议和无论能争取多少时间都对她有利。而对沈谛，她如此糊涂，这场议和必然动摇她在军中的威信。

可……沈谛不是糊涂人，她说的兔死狗烹的原因虽有理，绝对不足以支撑她召开这场会盟。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古杉·月牙在赌，赌沈谛千算万算有遗漏，她且不是天自然不能事事如意。

“今日是为议和，闹出此等事来实在抱歉，沈某先表诚意。”沈谛解开腰间的佩剑，一把掷出亭外。

阿古杉·月牙看着沈谛，笑容不减，也解开了自己的匕首。此后所有人陆陆续续解开了武器丢出亭外。

“早就听闻沈大将军提拔了位副将，原来是这种货色。”刀疤脸一开口，粗噶的嗓音嘲哳难听。

“不过是个打杂的人。我军中有资历的大将都已在场，如何不现诚意呢？”沈谛不慌不忙，“不过比起陈常，我这儿到有位更重要的新人给大家介绍介绍。”

沈谛看向亭子外，亭外草席掀开一线天，众人先看见了一双漂亮的手，指节分明，白皙透亮，不枯瘦不丰腴，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妙。

“我邗朝的太子殿下。”沈谛开口，“亦是以后我的夫君。”

她的话音一落，外面掀帘子的手顿了顿，似是不想进来了。众人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叹气，而后才进来了位如玉雕琢金粉饰的贵人。

原以为那养在大京的太子殿下是个手不能退肩不能抗的娇娇儿，谁想到是个如此剑眉星目的意气模样。一身火红玄色纹路的戎装，腰间挂着一柄花纹繁复的长剑，冷冷清清地站在万人中间，看都不看其他人，落座沈谛身侧。

两人同坐一桌。这位太子殿下的气势和沈谛不同，沈谛是看着看着忽然给人来一刀，这一刀从正面直劈过来，避无可避。而他，他的刀是在你失神的片刻间，细细剜掉了你后脖颈的一条肉，优雅致命。

瞧瞧这小样儿！沈谛挑眉看申玉颓。申玉颓微微侧身，避开了沈谛的腿，端然是个正人君子。而沈谛只以为他是半点不想挨着自己。

沈谛：也不知道是谁大早上奔到她的营帐，非要伺候她洗澡，她看着可怜才勉强答应带他来。

“这次会盟是太子殿下念着两国连年苦战，民不聊生，实在可怜。太子心善，一手促成了这次会盟。”沈谛撒起谎来，眼神都是带着隐秘的爱意，她温柔地看向申玉颓，柔情似水，好像深爱眼前人数年。

第90章 舞剑

申玉颓低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抹心有灵犀的笑。落在旁人眼里，好一幅郎情妾意。

一旁传来酒杯碰撞声，靖华英猛地灌了一口烈酒！

“太子殿下有礼了。”阿古杉·月牙微微躬身。她查过太子殿下，三位皇子中最无权无势的一个，除了这张脸一无是处。她当沈谛是有什么好算谋，原来这场鸿门宴是为了给自己的情郎立名啊。沈谛……既要外有狄夷作靶子，内又要太子作台柱，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可不是新人了，战场上我可是和太子殿下交过手呢。”刀疤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上下打量了申玉颓，“第一见面，我就想好俊的一张脸！”

沈谛终于想起来这个嘴贱的胡子拉碴老胖子是谁了。

“哪里比得上安格将军的脸，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张这样男人味的脸。”沈谛阴阳怪气。

阿古杉·安格摸了摸自己的脸，极其真诚地问：“你真的觉得我男人吗？”

沈谛对着那样一双愚蠢的眼哽咽住了。

“安格将军，人如其名，是个如骏马般英俊的人。”申玉颓立刻接住话，举杯道。

“你懂我族语？”安格兴奋。

安格，骏马。是狄夷这个游牧民族最常见的名字之一。不出意外，这场上还有另外三个小马将军。

“沈大将军，我敬你一杯。”阿古杉·月牙开口，举起了手里的酒壶，起身就要过来给沈谛斟一杯酒。

两军会盟，虽说是议和，但终究是有戒心的。是以两军将领桌上的酒菜分了两份，一份来自邗朝大营，一份是狄夷所奉。沈谛方才动筷子夹得都是自家菜，她看了眼阿古杉·月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毫无防备的举起了酒杯。

身侧的靖华英急得抓耳挠腮。

靖华英：将军！将军不会是这些天不睡觉人熬傻了吧！

沈谛的杯子举了一半，被人截了过去。

申玉颓施施然替了沈谛的杯子，烈酒顺着壶嘴流进了他的杯中，他一饮而尽，举杯示意。

“还望月牙首领海涵，沈将军今日抱恙在身，恐不便饮酒。”

沈谛把自己还沾着酒液的杯子往袖子下藏了藏，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

“我看沈大将军今早骑马英姿飒爽，哪有半分病了样子？莫不是骗我。”阿古杉·月牙笑语盈盈，僵持不动。

沈谛又把自己的杯子露出了半截。

“本不该说，但沈大将军……”申玉颓含情脉脉地望来，沈谛配合抬头望去，下一刻听到话表情直接僵裂在了脸上。

“有了我的骨肉。”

沈谛：……他诽谤我啊！他诽谤我啊！

“什么！啊啊啊啊！”有人比沈谛还要激动，靖华英直接掀了桌子！她冲上前来差点一把薅住申玉颓的衣领，被林镜连忙拦下。

“你娘的畜生啊！”靖华英被林镜拖了出去，还在亭子外骂个不停。

场面一时喧杂起来。对面的狄夷众人草原土老帽哪里看过这样精彩的大戏，有的傻了眼，有的津津有味嚼着羊腿，乐得直癫。

喧闹中，沈谛的余光却一直钉死在阿古杉·月牙的脸上。

阿古杉·月牙的目光落在沈谛的腰腹间，露出了同情、了然以及一丝轻蔑。沈谛肚子里的种应当是真的，她能不要脸到毁坏自己的名声，这邗朝太子殿下也不会这么不要脸。她还当沈谛是为了什么大谋划，原来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这一场会盟明显是为了她这小情郎来立功名的。

就以当今邗朝皇帝巴不得议和的态度，算是讨了个欢心，这太子的位置她的小情郎还能做个两三年！

阿古杉月牙收回酒壶，笑道：“那是不应该饮酒。”说完将酒壶送进了申玉颓怀中，“这一壶便由太子殿下代劳吧，也算是我对两位的祝福。你们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百年好合！”

沈谛含羞笑着应了，她已然在阿古杉·月牙的脸上看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情。一份来自女人对女人的、生育繁衍苦难的同情。一天前沈谛借用这同情给她送去了救命的接生大夫，一天后阿古杉·月牙自然而然的把这份同情还了回来。

这是一份很微妙的情感，微妙到沈谛有些悲哀。

这场宴会也在众人调侃沈谛作小女儿姿态的假假真真讽刺笑语中发展到了高潮。

一场酒宴，就这般开到了夜色降临。对面轮番敬酒，沈谛滴酒未尝，全被申玉颓拦走。喝到最后，对面趴下了一半，申玉颓面色不改。

安格喝得面上刀疤发痒，挠得满脸通红，粗声粗气满嘴酒味对申玉颓说：“我服了你！我敬你是个汉子！”

申玉颓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沈谛看了一下就移开了眼。好假的笑，越看越糟蹋他的脸。她余光一转，落在了已经露出疲色的阿古杉·月牙。

阿古杉·月牙强撑这眼皮，换了个稍微舒适的姿势，朝她举杯。而后匆匆略过身后的谢共影，很拙劣的避嫌之态，就好像生怕沈谛发现不了她和谢将军之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沈谛果不其然地眯眼看向了谢共影。谢共影早先与她吵了一架，眼下连看都不看她，自顾自喝酒。

沈谛嚯的站起了身。亭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少人吓得一彻。尤其是那位刀疤脸，捂着脸就跌出了亭子外。

阿古杉·月牙撑起上半身问道：“沈大将军何事？”

亭外已是黄昏，日头金黄半落西山，金光透过草席缝隙落在沈谛雪白的鞋尖。她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月白，额间一枚青蓝宝石护额，看人时很远，如同一把未搭弓的箭。

“时辰巧妙，我与大家一首剑舞看可好？”沈谛抽出面前烤全羊的木架子，单手绕了个圆，单纯得仿若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好啊！好！”

“沈大将军的剑舞必然不凡！”

这些男人一个一个喝好，眉眼全然是戏谑。看呐，领兵八十万的沈大将军不过是个给他们取乐跳舞的女人！

申玉颓直觉不妙，他清晰地感知到沈谛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剑上，转瞬明白她舞起来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剑起！”

沈谛手往前一送，沾满油腻的木棍杵到了阿古杉·月牙眼前，两人对视一眼。阿古杉·月牙突然打了个冷颤，眼前人明明眉眼都是明媚的笑，却无端地让人感觉到冷意。

她迟疑了一下，嗓子里的喊声就落了下去。这一短暂的、近乎眨眼间的迟疑，所有人就来不及了！

沈谛手中的木棍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她的饕餮剑！

剑光落在沈谛眼里，她默念着一个人名，默念着自己摸到种雪剑的肠子时也是此刻，酉时两刻，半分不差！剑无影，欲翻江海，欲收雷霆，刹那间血光四溅！碧绿的草席霎时间泼上了鲜艳的血色！她的剑很快，尤其是在划开一群自大的、瞧不起女人的醉鬼脖子时，快得没人能喊出一声救命。

想来，她的青云副将，临死前应当也是没有机会喊救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