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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 分类: | 字数:49.5万

第88章 遗书

书名:剔银灯 作者:青山合牙 字数:4200 更新时间:2024-10-27 02:18:52

岐山闭嘴,她看沈谛的眼神好像真的能生吃了她。

“将军?”有人沉默地从暗处走了出来。

代十一捧出一沓发黄脏污的纸,目光哀婉地看来。那沓纸老远就散发着腐臭气息,最上面一张还覆盖着大片暗红的血迹,灰尘蛛网似是从被人遗忘的角度才扒出来的。

“种雪剑死前我曾去看过他,他写了很多封信,我能力有限只寄出了最后一封。这些……将军你带回去看吧。”

沈谛这才明白他的目光不是哀婉,而是彻头彻尾的同情。他笃定她看了这些信会生不如死,于是在目光深处泄露一丝幸灾乐祸。

你瞧,你说我真心不值得,那你看一看种雪剑这颗死掉的真心到底值不值得。

阿古杉·摩诘将纸张全部塞进了沈谛的怀里。沈谛僵硬着臂膀握住了这一沓轻飘飘的纸张,她深深看了一眼阿古杉·摩诘。

“你恨我吗?将军。”

“你也是可怜人,恨你作甚么。”沈谛笑得很难看,“只不过每逢阴天我的脚骨头作痛,我摸着脚上斑斑驳驳的疤时,就会想想你的死法。”

“将军,我曾怀疑你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光明伟正的沈大将军吗?现下看来,至少嘴硬是没变过的。”

沈谛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而后从从容容地将纸张收好捂进了衣裳心口处,慢慢道:

“代十一,你从小流浪,得到爱很少,很珍贵吧。我要你,死于你爱之手。”

阿古杉·摩诘笑着摆了摆手。

“将军,你很残忍。但我相信月牙不是你,她比你好,她有我的真心,我有她的真心。”

沈谛冷冷看了他一眼,而后翻身上马。三人就此别过。

回程的路畅通无阻,无人阻拦。这也印证了阿古杉·月牙的确是相信了她的话。

夜色掩护下,玄色斗篷将两人淹没进黑暗中。路程太顺了,顺得人在单调马蹄声中晃了神。

变故就在眨眼间!

“沈谛!”岐山慌张勒住缰绳,马儿被勒的高声痛苦嘶鸣。她眼睁睁看着前方马上的人摔落,在地上翻滚数下,如同一具死尸再无动静。

岐山心跳得很快,比她刚刚给阿古杉·月牙接生时被刀抵着脖子还快,她连滚带爬地赶到沈谛身侧。

“沈谛!沈……谛……”岐山脚步渐渐缓了。

还没等她靠近,地上的人自己艰难地撑着身子起来,摇摇晃晃地护住心口,摇摇晃晃地朝着受惊的马走去,每一步都是粗重的喘息声。

有些人远远看是个人,近看却是一座孤坟。

沈谛能听见自己不堪重负的心跳声,她想不起来上一次睡个好觉是什么时候了,也想不起来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她只觉得心口好凉,凉到她牵不住缰绳。

种雪剑,是你吗?

沈谛无声地问。

“你疯了!”有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按在了她的脉搏上。

岐山眉毛揪成了一团,脸上的乌黑胎记在夜色的掩映下反而显出了她卓越的五官,尤其鼻子长得如同清秀的江南小山。

此时此刻,沈谛却起了闲心。

“你长得确实不赖。”沈谛抽回手解开腰间的酒壶死命灌了一大口,而后由衷地赞叹,“这酒不赖!”

岐山被她消极的态度气笑,冷冷道:“呵!是不赖!你更不赖!你再这样对待你自己的身体,就先想清楚自己的坟搭在哪里吧!”

沈谛并不理,她遥望受惊跑远的马儿,叹了口气。岐山打了个呼哨,她的马儿狂奔着追了过去。

“好了,都没马了。走吧,沈大将军。”

两人慢悠悠走在原野上,好似春游散步。

沈谛今夜的话格外得多,她道:“人生有时候真的很奇妙,几个月前谁能想到我居然会和一个刚认识的人一起夜游草原,几天前我们都还不认识。”

“我们的人生只不过是短短交集了几天,放心日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岐山故作嫌弃,“和你这种什么话都不说的人相处太累。”

“谁说再也见不到了?”沈谛固执,“那万一我要生孩子呢?我们还会再见吗?”

“你?”岐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指着沈谛大笑,“不可能的,你这么自私的人不可能生孩子的!或者说你也不是自私,你只是清楚,一旦你有了孩子,无论孩子是谁的,你的权势盛名大半都会落到孩子他爹身上。你可太清楚了!只要生了孩子,你就是彻彻底底的好女人,而好女人在当今这个世代,是永远没有出路的,你沈谛这样的人会活生生痛苦死!”

沈谛静静地看着岐山发疯,末了问了句。

“你当接生婆是为了品尝别人的痛苦吗?”

岐山的笑戛然而止,半晌她直起腰,好笑地反问:“不然呢?我难道是为了拯救那些个为了生儿子几乎把自己撕成两半还哭着笑的女人吗?我不是好人!”

沈谛伸手抹去了岐山眼角的泪花,她盯着自己指尖晶莹的一滴泪,头脑好像有些昏沉,许是醉了酒。

“没有人能为了痛苦而活。”她自言自语,“岐山,你一定是个好人。”

第88章 遗书

“放屁!”

“有人告诉过我一个世道,那个世道里,女人生孩子是自愿的。”

“骗子!我告诉你什么是自愿?自愿就是还不知晓人事的女子就被死了千百年的祖宗鬼魂敲碎了腿骨,钉死在床榻上!再用传宗接代、贤良淑德的祖训女德化作不见天光的棺材盖,狠狠压下来压到床上动弹不得,任由他人撕扯,哭天喊地!然后挣扎时一回头发现哪里是床,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座座红漆镂金的棺材和个个吃人魂魄的小鬼!”

沈谛不打断岐山的话,岐山越说越恨,到最后自己反倒涨红了脸,狠狠擦了下眼睛。

“我娘……生了十三个女的……我是最后一个她生完我就死了……”

夜深了,人都是寂寥的。沈谛的声音更是缥缈得一阵风都能吹散。

“你总得相信……相信终有那么一个世道吧。那个世道里有人爱你,没有俗事干扰,只有最纯粹的爱意。你不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也不用为他人的贫困痛苦,没有一睁眼就蜂拥的烦恼,没有处理不完的琐碎,你只有一份很清澈的爱意。这爱意让你心甘情愿地生一个爱的结晶,并且持久地爱下去。”

“噗。”岐山笑得直不起腰,“你做梦呢!”

沈谛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人还是得做一做梦……”

邗朝大营沉寂在夜色中,只剩下守夜的士兵巡逻。沈谛和岐山牵着马安静地行走。

“你今夜睡我的帐篷,你是女子其他的营帐都不方便。”

岐山乐了,道:“怎么?你怕我被欺负?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我才不要睡你那营帐,臭烘烘的,还有个一直念经的老东西,吵都吵死了!”

“往南第二个帐篷是华英的,你可以去。”

“得了,勉强凑合下吧。”岐山打了个哈欠,驰骋数十里又被人架在脖子上威胁,她也实在是累了。

沈谛望着岐山走进靖华英的营帐,又听的营帐内两声骂架,而后熄了灯火。她笑着的嘴角渐渐放下,眺望四周,看见了一个她不想见的人。

申玉颓提着盏灯笼,披着厚实的大氅。他并不看沈谛,只是自顾自站在月色里,不肯回营帐内,又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沈谛瞧着他手中的那盏青山峰峦的水墨灯笼,又看向了他肩上的那件在烛火里闪着光的鸦羽大氅,心下却想起了书中写的一支铁浮屠。

铁浮屠,一支神出鬼没、杀人如麻的队伍,是申玉颓早逝的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也是他成事的最大助力,更是沈谛不可能夺走的男主底牌。相比较于沈谛势力的光明正大,这支队伍一直隐藏在暗处。若非沈谛知道原书内容,恐怕防不胜防。

每逢铁浮屠出去杀人办事,申玉颓就会点上一只灯笼,事成灯笼熄灭。

这些年对于铁浮屠沈谛只获取了只言片语的信息,但不难推测这支队伍已经极其壮大。今夜铁浮屠去办了什么事?能留下铁浮屠,申玉颓那早死的娘绝不可能是个身份卑微的女人,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谛这般想着,脚步便向申玉颓迈了过去。申玉颓敛眉看来,不再做视而不见。

“我想我娘了。”沈谛的眼眶有些发红,看起来楚楚可怜,“你也是吗?”

申玉颓凝视着她的鼻眼眉梢,似乎想从其中找出什么欺诈的破绽,她的话太假太有目的性!奈何越是细看她的脸越觉得刚刚做的一场梦如火般又炙热起来,烧得他从腹中生了一场大火,耳根滚烫。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不答反问:“你今晚去哪里了?”

沈谛不相信他身为铁浮屠的主子,查不到自己去了那里,定是在诈她。她鼻尖泛红,哑着嗓子道:“我去了狄夷大营,送岐山去的,为阿古杉·月牙接生。我看见了……她几乎半条命都搭进去了……做娘好苦啊。”

申玉颓的余光落在摇晃的灯笼上,他提着灯笼的手腕一转,将这微弱的火放在了沈谛的近处。他迟迟道:“我也有些想我娘。”

“如今这个时节,我娘应当是在酿杏花酒了,可惜以后我这不孝女是喝不上了。”沈谛眉眼暗垂,“你娘呢?”

申玉颓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我娘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看不得落花会觉得伤心,她身子弱所以并不常常出门。若是如今还在世,此时应当也应当是苦药不断。”

谎话!一个这样的弱女子能培养出铁浮屠?

沈谛索然无味地抬起头,正对上申玉颓眼中揶揄的浅淡笑意,她明白自己早就被识破了,他是陪着她演戏啊。

申玉颓的目光在沈谛脸上逡巡,似是看见了自己满意的神色。他微微挑起眉梢,不放过一丝一毫细致的反应,对于沈谛的眉梢唇角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致。

沈谛咬了咬后槽牙。此人笑得真贱!

“时辰不早了,将军回去休息吧。”申玉颓将灯笼送进沈谛的手心,温温柔柔地说,“照着路,小心点。”

沈谛接过尚且温热的手柄,忽地又问:“你站在外面干嘛?”

申玉颓没想到她还有这一问,掀开门帘的手一顿,“夜梦醒了睡不着而已。”

“什么梦?噩梦?”

“嗯。”申玉颓离开的背影有些仓促,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谛嗤笑一声,轻佻地提起灯笼看了看。那灯笼上的黛绿青山画得如梦如幻,美不胜收,好画工啊!原来申玉颓还藏了一手的好画技!

她能容忍申玉颓有许多的秘密,换而言之,她也能容忍申玉颓带着这些秘密死去。

沈谛并不打算睡觉,她越靠近灯笼越觉得温暖,反之心口就越觉得冰凉,她不知如何安放亡人的来信。

沈谛掏出已经捂了一夜还捂不暖的纸张,目光虚无不敢往上落。她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直到此刻,她仍然是相信——相信这世上有神灵,不然如何救了她!既然有神灵,那雪剑便能活过来!

但她仍然是惶恐,她想不出来自己能用什么和神灵做交易?

沈谛心中提着一口气,既然睡不着便出去走走。

她打着灯笼走向了雁荡山,她要在那座山上为种雪剑盖一座坟,一座重生的坟。她似乎对这事得心应手,沈谛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她也不是第一次扒种雪剑的坟了。她想这一次,他应当还是能自己从坟墓里跳出来。

月华如银水,流淌了半山。沈谛独行于山中,脚下的小路已经不像第一次那般难走,已被人踩出了一条道。走到雁荡山的悬崖旁,这里已经堆积了一些青石板转,沈谛放下灯笼,背靠着青石板转,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似乎想要人命,就得拿人命换。人命啊,她多的是。沈谛放下心来。

烛火融化月光,风声挂在林梢,沈谛拆开了第一封信。

“吾主,见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