邗朝庆帝三十二年初夏，李左丞相府的缘缘小姐要出嫁了。

天气好极了，万里无云。春风大街放了一晌午的鞭炮，凤箫声动，遍地红屑。十里红妆堵得半个大京车马行滞。人声鼎沸，热闹得仿若又过了一次年。一群顽童拿着大红风车从李府前嬉戏打闹而过，李谢两府之间的五条街市竖着大大小小无数只红风车，这是大京婚俗寓意风调。此间风一过，天地间遍是飒飒之声。

李府抬出来的嫁妆如水般流入了谢家，一顶八抬万工金轿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向大京百姓展现了这桩世家联姻的泼天富贵。大京刚经历了一场风雨，且乌云还未散去，这场婚嫁在无数权贵的默许下办得声势浩大，压住一切流言蜚语。

李左丞相府前，靖华英端着杯酒拍了拍身前老头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啦。谢将军府就在五条街外，你走路一炷香就到了。”

“你懂什么啊！”李老丞相探头看不见花轿，仰天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府。

靖华英喝干了酒，瞧着不见影的花轿，朝身边人嘀咕了声。

“不是说谢松石对于这件婚事老大不愿意了，我今日看他满面笑来着，乐得呲个大牙啊？”

她身边人不动声色地离她远了些，面容身形正是谢全。

“今日谢李两家大喜之日，还望鹰花将军谨言慎行。舍弟对此桩婚事没有任何不满。”

“还没有不满？”靖华英乐了，“他要是没有不满，能死活不愿意从南淮回来？昨个我还看见谢家老侯爷耍着鞭子给他绑进得院。诶诶你就告诉我嘛！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就因为李小姐那一封情书，人谢松石就喜欢上人家了？”

“谢小姐文采斐然，落笔生花，松石见了喜欢也是应当。”

靖华英撇嘴。

谢全一顿，忽地转身道：“等等，你是如何知道松石昨日被绑回来的！你又去府中偷看了？”

“啧！怎么能叫偷看呢？我那叫欣赏风景，小难你就是我眼中最美的人间绝色风景！”

谢全微微侧过身去，耳后红了一片。他就知道把自己的字告诉靖华英没有什么好事。

“油嘴滑舌！你对我如此上心倒不如关心关心你那大将军——这大京谁人不知沈大将军对死而复活，但成了女身，还被皇帝带进了后宫……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凑近些，我告诉你啊。”靖华英示意谢全弯腰过来。

谢全也着实是好奇。这些日子和靖华英相处，明白她虽为人不似寻常女子娇怯害羞，却格外的真挚，遇事倒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但一碰到沈谛的事就不要命地上。前几日沈谛遭此大变，她从天牢出来却无动于衷，该吃吃该喝喝，毫不上心，显然是有什么内情。

谢全凑近过去，两人距离不过咫尺。

“啵。”

温热的触感在他脸颊上落下。靖华英迅速跳开，留下面红耳赤的谢全。此时宾客都进府中赴宴，门外反倒少了人，无人看见靖华英的流氓行为。

“你！”

靖华英挡开谢全颤抖控诉的手指。

“先不说我为什么不担心，你先猜猜为何朝中重臣无人敢谈论将军？你再猜猜为何我打翻祭典只被关进天牢半个时辰就放了出来？你再猜猜为何从前日起陛下皇后就闭门不出，连送到李谢两家的贺礼都是公主代劳？”

靖华英嘴角笑意依旧，眼神却格外锐利，她低声道：

“因为所有人都在猜测，邗朝天下是不是变了天。而只有我知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靖华英抬眼直直看着谢全道：“邗朝的天是变了。”

谢全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他变了脸色。

“你什么意思？”

靖华英却一改严肃的面容，笑嘻嘻地推搡了一下他，“哎呀吓到你了！我说句玩笑话的。将军平安无事，我进天牢就是将军亲自放我出来的。不出意料的话，今夜你也能看见将军前来贺喜。”

谢全惊问：“将军……自己也要来贺喜？”

“当然，将军年少时师从李丞相，李小姐又护送将军北上治病，情谊深厚。你若还有任何疑问今夜可以亲自问问将军。我还要去再饮一杯！”

谢全拉住靖华英的胳膊，“你等等？”

“还有什么事？”

“将军难道不知道此时大京有多少人看她笑话？”

靖华英眉一挑，“你是说被皇帝纳入宫去是笑话？还是身为女子就是个笑话了？”

谢全蹙眉，他凑近低声道：“不……你明明知道，是将军自己。将军难道不清楚她此刻处境有多艰难吗？邗朝自古无女子掌兵权，无论是皇室还是大京世家哪一个不等着从她手里分一杯羹？我不是说你！你能做到如此地位其中不无是沈大将军治下有功，难不成现如今还指望着你和你手下那三百亲兵护下沈大将军吗！此刻大京中不知道多少人要落井下石呢！沈大将军今夜若出现定要脱层皮，你需得去禀告将军不可轻举妄动！”

第62章 喝喜酒去！

靖华英瞧着谢全焦急的脸色，眼神渐渐温柔。她喟叹一声，道：“谢全，我果然没看错人。”

谢全不解：“什么？”

“没什么。”靖华英一身轻松，“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太小瞧将军了。”她眨了眨眼，狡黠一笑，“我身为女子更知道女子掌权之不易，但你看我——无论坊间传言如何，我只服我家将军！我手下的兵也是，关外的大军也是。”

靖华英侧脸看向府内所有人，她道：“不光我服，今夜过后，大京所有人都得服。”

谢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耳聪目明，听见看见无数人对沈谛的侮辱蔑视的眼神、幸灾乐祸的笑，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吃上一口沈大将军的血肉。

但……往哲先贤、人杰鬼雄也曾遇见小人小鬼，且视他人目光如鬼火，生死之外更无真章。

大京城内光影热闹了一日，日头终于一点一点西沉，万家灯火盏盏亮起，玉壶光转，晚宴要开席。

紧闭了一整日的宫门开了一条缝，探出来的马头打了个响鼻，而后慢慢悠悠踱步出来。背上驮着位白衣女子，梳着大京最风行的流云髻，别了一根素色玉簪子，温和素雅。只是马鞍旁挂着一个大牡丹花的包裹格外的俗气。

这马一路悠哉晃向了李丞相府。

李丞相府内开席的鞭炮烟花已经燃尽，空气中弥漫的硝烟气味立刻被喜宴鱼肉的香气冲淡，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有人正奇，却被身旁人拐了一手肘示意别多嘴。可终究还是有不怕死的出头鸟。

“李丞相，可是还要等什么人？”

李训贤放下手中的茶盏，今日是他独女大喜，白日里脸上都带着浅淡的笑，现下烛火闪动里却脸色沉沉。

“不知丞相大人等的是谁？要不我却托人问问，莫不是到了谢府去赴宴了？”

“是啊，丞相大人，咱也是好心！瞧您这一桌子好酒好菜，别冷了！”

李谢两家的婚宴来的人非富即贵，还能是可惜菜冷了的人？这些人的心思兜兜转转尽是猜测要来的那人！

李训贤冷笑一声，表情不善道：“不过是以前教过的半个门生。”

门生？还是能让李训贤干等不敢开席的门生？在座的聪明人已经心下有了数，来的人恐怕就是这几日闹得大京满城风雨的那人，窃窃私语只大不小。

“听说前两日武昌山下了半日的暴雨，可是真的？我那日在家中未见半滴雨水啊。”

“我前两日染了风寒，未曾去赴武昌山。不过想来那日应当是动静不消，你瞧着在座的人没多少人是去了武昌山太庙的！诶，李兄，你不是去了祈福大会吗？”

被称作李兄的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面，脸色唰一下就白了，只是慌乱地摆了摆手。

“……不过说那位……成了个女人，可是真的？”

“说是千真万确，穿着女人衣服，做着女人发髻，一开口就是女子嗓音。”

“那确定是无疑了！”

“若是女子怎能做邗朝的大将军，还执掌八十万大军！想来今晚定是不敢露面的，若是敢今夜必定被那群官场老妖扒得半个兵都不剩下？”

“是吗？”

“怎么不是！”说话者不耐烦地回头，看清来人立刻傻了眼，“噌”地站起身，惊恐万分道：“沈、沈大将军！”

沈谛笑意盈盈地直起身，背着手扫视了一圈众人，笑道：“许久不见呐，诸位。”

白衣胜雪三分，勾勒出女子窈窕身形，墨发三千丈，腰间佩剑又割裂了过多的温和，散漫的神色依旧是惊心动魄的美，如同是一只在冰原的慵懒雪豹。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他却一身不吉利的白衣。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细看，全场鸦雀无声。

“怎么？没人和本将军打声招呼吗？诸位同僚也应该是许久没见过沈某了？”沈谛故作叹气状，想她也是个腼腆害羞的人，此刻得不到回应更是有些不自信啊。

终于有人开了头。

“哪有哪有！沈大将军近来可安？”

沈谛细瞧来人，兴奋道：“呦，高大人！许久不见许久不见！我还记得您家那后花园的冬雪白桃开得可真是漂亮啊！”

“哪有哪有！”被唤作高大人的男人笑着笑着忽然僵住了脸，他分明记得冬雪白桃开得时候正是沈谛死讯传回大京的第一个月，沈谛是如何的知道的？他细思之下忽然腿有些发软。

好在沈谛立刻和其他人又一一问候。

“瞧瞧李校书您这脸色红润，向来是新夫人的医术确实不凡。不过我可提醒您，那药方子里的黄连可放可不放，药效差不了。”

“诶赵大人怎么一看我就躲啊，近日还喜不喜欢收集孤本了？我可知道您那书阁第三行有一本《风色怨》，您回去瞅瞅是谁放错了不是，怎么看也不像您这种正经人看的啊？”

沈谛一路走到主桌，凡是打过招呼的人都是一脸紧张谄媚，她靠近主桌，桌上立刻有人要让出座位。

“不准让！”李训贤骂道。

让座位的那人好似没听见，诚惶诚恐地退到了旁桌。

“不准你坐！”李训贤又瞪着沈谛。

“老大不小的人了，闹什么脾气啊！”

沈谛慢慢悠悠地坐在了空位上，随意地将手里的大牡丹花包裹放在桌子上，震得一桌子菜碟响。

李训贤气得就要离席。他真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教了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学生！

“诶，怪我都怪我，不会说话。若是气着李大人了，想走——大人看过我带的礼再走不迟。”沈谛示意桌上的大红牡丹包袱。

今夜李谢两家婚嫁，她本应该去夫家谢侯爷家赴宴，却先来了李府。一是李训贤到底是教过她一年半载，算是半个师父，熟稔些。

“来，李丞相，我敬您一杯！”沈谛为李训贤斟了一杯酒。

李训贤并不接话，脸色奇臭无比。被他人半哄半推送回了座位。

沈谛也不恼，自饮自酌。

二是她今夜就必须弄清楚李训贤到底是敌是我。整个大京朝廷内阁，此下势力明里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皇家，申有枝和她那无用的三个弟弟，这些人麾下的文官武将都是小角色，最值得忌惮的不过是皇贵妃薄氏的富商家族，此时不谈。另一派就是沈谛，沈竹骨的文臣集团和沈谛的武将关系网，虎符尚在沈谛手中，沈竹骨也不可能和她闹掰，任谁看都是她的胜算大些。

但有一点例外，那便是李训贤。这老头子手段不比沈竹骨低，能在沈竹骨那样的人之下做到最大，还不站队，绝对是个厉害人物！若是他不支持她反而去支持了旁人，任何一点差错都极大可能成为她日后在大京最大的阻碍。

——阻碍是不能存活于世的。

最值得敬佩的事李训贤不同于沈竹骨，他是真的一根筋，骨子里一心为江山社稷，为人除了嘴贱了些，脑子是真的好使，还是邗朝最大的清官。好用还便宜，杀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