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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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第一百五十五章 玉碎宫倾
从来以为, 孩子,自己是绝对会用生命去守护,这份契约, 自孕育之始, 便已订下。一订, 就是终生。
但从来以为, 终究还是以为, 不论冠上多少副词,都需用现实来检验其真假。自己曾有过很多以为,被现实撞得粉碎后, 只得变通,被迫放弃, 可这个以为, 我实不想变通, 也无法放弃,尤其是在一人独自静思了五日之后。
养在花瓶里的玫瑰花瓣边缘已有些发黑、发干, 自己日日见证了它的枯萎,亦日日煎熬于腹中即将凋零的生命。还有三个小时,小生命便要走到尽头,来不及成形,来不及看到光明, 来不及……我痛苦地抱住沙发靠垫, 仿佛那就是要被夺走的孩子, 紧紧地护在胸前。
“夫人, 煎药吧。”奉珠的语气已由先前的询问变成了恳求, 我的身体抖了抖,往沙发里缩去。
那日陈军医看过后, 向振兴建议,鉴于我近日劳累过度,缓几天堕胎为妥。振兴便给陈军医下了军令,在他登船前务必完成此事,并拍电复命。再过三个小时,便是振兴登船的时间,同样领了令的奉珠沉不住气了,我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她一眼,垂头瞪着靠垫上的织锦纹路不语。奉珠见状,蹲到我的腿前,握住我发紧的双臂摇了摇,说道:“夫人,这家务事与旁的无干,谁对我听谁的。”
对?如果腹中的小生命要有意识的话,他会认为对吗?只因我可能的危险,且是极小的危险,扼杀他生的权利,他若有知,他会怎样想?母亲,在孩子眼里之所以神圣,在于对孩子无私的爱护,无私到可以舍身,我……
奉珠又摇摇我的胳膊,提高音调,“夫人,我也是当娘的,我知道孩子在夫人心里有多重,庭葳少爷、叶儿小姐也都是您的孩子啊,他们还那么小,不能没有您,夫人,这当口,您就多想想他们吧。”
我稍抬视线,触到奉珠的眼光,恳求里面掺和着恳切。我摇头一笑,笑得憯然,奉珠不知,她情真意切说的内容,正是我极力避免的,故此今天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见庭葳和叶儿,看到他们,我的心会更痛,更加没有勇气喝下那碗药。
“想二爷,二爷……”奉珠见了我的笑,急急地改理由,我的右手松开靠垫,拍拍抓住我左手臂的手,不论是庭葳、叶儿,还是振兴,都是我喝药的理由,又都是不喝的理由,尤其是振兴。日复一日看着他送的玫瑰,暗藏的愧疚如雪球般追着我,且一日大过一日,也许,能撑到心田自我回暖,冰雪消融,也许……
客厅的座钟当地响了一声,我的眉心顿然抽紧,视线跳了跳,奉珠头顶后的一点红不经意地落入眼膜,心意在一瞬后定下,我要留下孩子,如果喝下药,怕是如奉庆说的,日后再也没有怀孩子的机会了,我不想让滚雪球似的愧疚追随自己的终身。生叶儿的危险,是因突发意外,现在一无战事,世道还算太平,即使没有靖仁主刀,我可以去上海找那位德国大夫。上海,有远晋罩着,还有我父母亲的陪伴护持,我一定能顺利生下孩子。
我松开眉头,看看我头个需要说服的,也是最贴心、最可能帮我之人,稍后,心念一转,满满的言变成默默的行,细细捋拢她头上梳成心形的刘海。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心连累了她和小唐,振兴的宽容仅限于家里的几人,在外他的铁面无情是出了名的。奉珠仿佛知道了什么,与我对望一会儿,抬起双手合握住我的右手,捧到面前用力紧了紧,道了一声夫人。
一声夫人后,两人同时红了眼圈,无言相顾片刻,奉珠放平我的手掌,右手食指顺着我掌心纹路缓缓移动,“夫人的生命线不短,好人会有好报,夫人要真的定下心意,我那口子说,这回豁出命也一定要帮您。”
易生走后,小唐是叶儿早产幕后原因的唯一知情人,会有此想法倒不奇怪。我挪开靠垫,拉奉珠坐到沙发上,小声说:“我和二爷之间什么话儿都好说,你们就不同了,你们全当不知情,便是给我帮了大忙。”
“夫人,您是预备瞒,还是明说?”奉珠是个有主意的人,她避开我的推阻,来了个迂回切进。明说,振兴怎能安心出洋,办好大事?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先瞒,等振兴回来,月份已大,来个既成事实。但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备齐瞒的条件,几乎是不可能,我低眉冥思起计策。
“夫人,瞒的那些子东西我都备好了。”奉珠单刀直入,打断我的苦想,“我原是站在二爷一边的,刚劝您的也是我的真心话,只我家那口子昨晚突然求我办这事,也没说出个理由,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冒冒失失地拿夫人的性命当儿戏。”
精神上的防护罩被奉珠的话挑破,暗藏其间的孤立无援的脆弱,随着泪水倾泻出来,到底是认识了十年,跟在身边九年,一同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之事的小唐。奉珠抽出一方淡绿色丝帕,擦着我的眼泪说道:“夫人,我那口子虽说是个闷嘴葫芦,可我好歹是他的枕边人,也能猜上几分,上回夫人突然发病,他一定脱不了干系,夫人不记过帮着遮掩过去,这回,我无论如何都要帮他还上。”
话到这个份上,我没再多言,头靠上奉珠的肩,作为我的回答。
春夏相交,丁香花也由灿烂走向凋零,我穿着一件白底混织着银色碎花的绸旗袍,绕进黎家内院的游廊,见庭院里一地白的、紫的落花,不由止了步,心生沉吟。闻讯迎出堂屋的黎太太远远唤了一声,我忙下了游廊,碎步踏上花瓣飞扬的甬道,来到堂屋的台阶前,给黎太太行了礼。
黎太太身着一件红褐色织花缎面旗袍,搭配着一套珍珠首饰,立在装潢古雅的堂屋前,分外的娴雅雍容。她步态姗姗下了台阶,柔声笑道:“我儿刚走来的样子,把干娘都看呆了,常年看着这花开花落的,就方才有了感觉,咱家这几棵花树感情就是为我儿走这一趟栽的。”
我甜甜一笑,柔柔地唤了一声干娘,每回听到黎太太呼我儿,都倍感温馨,早已没了起初的内疚之感,之所以内疚,源于‘我儿’叫法的起因。群民和静雅结婚后,两人去了上海,群生虽在京城,但为了方便办事,在外寻了房子单过,去年过端午,我来黎家,群生难得在家陪着吃了顿午饭,黎太太忍不住抱怨,说养老送终还是我比较靠得住,‘我儿’便成了黎太太对我的专有称呼。
我双手搀住黎太太,用女儿对母亲特有的娇声说道:“干娘,我还想说呢,远远瞧见您站在这古色古香的飞花庭院里,算是让韵洋见识了何谓江南美人的丰姿呢。”
黎先生的笑声自堂屋里传来,我调转头,见黎先生提着青色长袍前摆跨出门槛,便上了台阶,向他问好。黎先生捋捋胡子,打量一下我和黎太太,笑呵呵地对黎太太说:“夫人,这就走吧。”
黎太太点头应后,挽起我的胳膊,慈爱地跟我重复了一遍黎先生的话,我用微笑作答。
当汽车驶到熟悉而又陌生的西大街中段,黎太太攥起我的手,我依旧用微笑作答,只是笑容多了一点干涩。车前窗的右边,一个高大气派的宅邸大门遥遥在望,这便是我们的目的地,安府,在我地标里,被抹去了九年的地方。其实,并非我要未刻意如此,自嫁到蓝家后,在京城时出行从未经过此处,即使安府地处繁华要道。
瞧着越来越近的府门,还有门前站着乌压压的一群人,我心绪复杂地垂下眼,不一会儿,汽车停下,车门打开,黎先生先下了车,随即耳畔响起久违的朗声问候。闻声,酸意在鼻腔迅速发酵膨胀,黎太太轻柔地揽揽我的肩,再朝窗外的人群扬扬脸,我会意地挺直脊背,调整好情绪,和黎太太携手下了车。经年未见的安太太面容带笑地迎过来,才抚平的波澜再起,黎太太先行半步,牵起安太太的手,亲热地寒暄起来,此时,方不得不佩服父母亲的远虑。
安先生和安太太半月前取道上海回国,在我家小住了数日,昨晚抵的京,父亲一周前来信给黎先生,让二老携我一起拜会安氏夫妇,本还觉得父母亲担心多余,时隔多年,自己已能从容面对过往,现在才知,父母亲不是怕我单独见面心生难堪,而是防人言,亦避免当众情绪失控,被别有用心的人渲染出去,伤害到我的家庭。
四位长辈热络地聊了一小会儿,黎先生一句不走了吧,让安先生的目光投向我,笑曰:“这要看韵洋的本事了。”
安先生意味深长的话,引来众多的视线,我先给安氏夫妇行了见面礼,含笑回道:“安伯伯,世道安稳需要大家一起拿出本事来创造,这里的大家,少不了安伯伯您。”
安先生扬脸哈哈一笑,“韵洋,这么多年没见,一见就把伯伯将死住,怎么不给伯伯留点儿余地?”
黎先生捋捋胡须,接过话,“子介老弟悠闲了这么多年,还想要什么余地?老骥伏枥,正当其时。”
安先生听了,猛击双掌,“好个正当其时,敏之兄,等会儿听戏头个就上《群英会》。”
安家的洗尘宴,别具一格地设在西边的戏园子里,过去成排的桌椅改成圆桌,十来张桌子将不大的场地挤得满满的,宾客已坐了七八成,负责递送吃食的下人,时不时得吆喝一声借过。安太太邀我和黎太太在她身边作陪,领着我们到了前排右手边的一张桌子,正要绕去空着的位置,一位背对我们身着茄红色旗袍的女子扭过脸,瞧着那张大众熟知的绝伦面孔,我微微欠身,招呼道:“映霞姐好。”
映霞是随安先生他们一同来京的,背井离乡多年,被誉为影后的她,此次可谓衣锦荣归,同时,还多带回一人,她的丈夫,和我有过交道的蔡探长,现在是远晋的得力干将,新任上海警备司令,私下是远晋在上海情治系统的负责人。他俩结缘,与我有点关联,渔阳里事件后,我着人了解蔡探长嗜好,以便备礼酬谢,无意得知他是映霞的影迷,顺便告知了来电相询的映霞。映霞是个有恩报恩的爽快人,亲自请客相酬,一来二去,两人偷偷好上了,等到远晋扳倒了二堂兄,便采用时兴的方式,登报结为夫妇。
映霞起身对安太太说道:“我给韵洋准备了一件谢媒礼,想乘现在还没开席,邀她和我一块去拿。”
映霞如是说,安太太必是知晓内因,故没照惯常的礼数,征询我的意见,直接点头应了。
缓步穿行于葱郁古朴的安府内院,健谈的映霞和不喜冷场的我,不约而同地缄默不语,从映霞轻轻的脚步,从我微扬的双眉,两人都能读出此时共有情绪,恍惚。快到映霞的屋子,她住了脚,理了理被熏风吹起的卷发,道:“当年,我发了暗誓,绝不再上这儿。”
我默默一笑,年少时都爱赌咒发誓,一则爱较真,二则是情绪上发泄的好方法,成年后学会了圆通,内敛,赌咒发誓便难得一用,用,常常也是办事的手段。
映霞用那双摄魂的杏眼看看我,调头瞧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视线随着枝桠间窜来窜去的麻雀轻移,我的思绪也随着麻雀飞舞的轨迹,在过去和现在跳跃,葱郁和飞雪来回转换,依稀间,一个人影一会儿在房门前吻我的手,一会儿向我挥手告别,一会儿牵着我并肩而行……
耳畔传来一声低喟,“你一定很讨厌那时的我,我却是很怀念。”
回过神,瞧瞧语带怅然的映霞,眼神已由虚空回归现实,摄人的波光重又流转,我松松眉头,含笑反问,“这话是不是该我说?我当时可没讨厌你。”
映霞瞪了我片刻,笑出声来,“是,是我讨厌你,苏韵洋这三字当年被我咒了千万次,明明喜欢他,却装得不在意,太假,假透了。”
我笑着连说两声是,过去要辩的孰是孰非,于现在都是笑谈,方才的恍惚,也烟消云散掉。
映霞屋子里的陈设还是旧时的样子,进了里屋,映霞搬过一把靠背椅,放到正北边,请我落座。见映霞如此郑重,我配合地端坐下,哪知映霞在我一步之遥处双膝跪下,势要跟我磕头,我忙离座蹲下扶住她的双肩,连声阻止。映霞抬起头,大大的杏眼蒙上一层雾光,“韵洋,让我磕三个头,你受得起的。”
我紧紧抵住映霞的肩头,道:“映霞姐,你最该感谢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的不屈服,你的勇敢,你的才华,才会有如今凤翔于天的你。”
话音落下,映霞眼里的泪水,如决堤般涌了出来,“可是没有你,我现在只会是困于这儿的麻雀,这份恩德,我是怎么都还不完的。韵洋,你不缺什么,就再成全我一次,让我心安吧。”
映霞那双备受赞誉的眼眸,因泪水的浸润,格外的楚楚动人,面对这样的眼睛,真的很难说声不。我暗忖片刻,起身回座,事情有因有果,映霞需要将旧事画上句号,自己确是最合适之人。
“这个头,是当年躺在这张床上的我欠你的,谢谢你让我鼓起活下去的勇气。这个头,是当年躺在我家床上的我欠你的,谢谢你给了我开启才华的机会。这个头,是我过去和现在欠你的,谢谢当年你在这儿劝导我,让我一直对爱情和婚姻心存向往,终于修得正果。韵洋,谢谢你!”
映霞磕一个头,说一句谢词,说的动容,听在耳里,我又怎能不动容?含泪扶起映霞,与她相拥而泣。这回反是映霞先止住哭,拉我一起坐到床沿,耳语道:“韵洋,领你到这儿,是还有件事儿要对你说,远晋想和他那边的政府翻脸,老蔡最近接到密令,预备先拿梦泽他们那些人开刀。远晋同样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直接卖了他,也不能让老蔡难办,我知道你有办法通知梦泽,你说出去谁也不会疑到我,你要他暂时别来上海。”
此刻,我的眼里只有一个神情,震惊。原先以为的翻脸,是远晋脱离南方政府,另立山头,没想到是削掉政府里的主流势力,自己当头。上海是梦泽他们运动的中心,若要有事,他怎会置身事外?还有群民,静雅,鸿鸣,卉琴……一个个面孔在眼前浮出,纷乱的思绪忽地跳到振兴临行前的情景,难道他早已知晓远晋的意图?群生那一大段引出的‘利‘和’害‘,如今看来不是无的放矢,叶儿手里多出的一片叶子,更是他想通过振兴点醒我。我抬手抚额,眼里一片茫然,蓝家能从中得到什么利?难道……
“韵洋,你别着急,万一有什么事儿,远晋会看在你家的面子留份情,我的意思是想让他自个多留点心,少费些周章。”
其他的友人,或许还能通融,独梦泽,远晋未必会网开一面,他们的间隙由来已久,且梦泽这两年在上海主搞的工人纠察队更是让他痛恨不已,依着远晋的性子,若梦泽不慎被抓,获释的机会甚是渺茫。当务之急,就是告诉赣清,让他们组织早作准备,这样做不算违背给振兴许下的承诺。
皎月初照,琼瑶落满一轩帘栊,我从噩梦中惊醒,怔了半晌,挪上梦里断掉的双腿,探手摸摸小腿肚,仍是硬硬的,双手合围一下,比白日缩小了些,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午睡睡到现在,腹内饥鸣连连,我起身拉响绳铃,前两日去饭厅吃饭畏如上虎山,现在终能无忧地果腹了。
才只一周,一件事儿赶着一件事儿发生在我的周边,先是会凌部队接受南方政府之邀,移师南下,接着是总统电令靖仁,率部北上接手京师内防,紧跟着奉珠的孩子不幸染上天花,一家人搬出了蓝公馆。
比起那些大事,不起眼饮食成了我最头痛的事。秘密留下孩子后,奉珠借口我情绪低落,胃口不好,自己亲自下厨,照着怀叶儿时的医嘱,精心烹调。奉珠放心不下我,本想让小唐独自照顾生病的孩子,可奉庆借陈军医的话,说不接触孩子,也得隔上半月才能回府,只得随大家一起吃。今天早上,腿开始发肿,我担心再瞒下去会有生命危险,便向奉庆据实相告,他果然不出所望,暗中处理好我的饮食,并偷偷从外面寻来大夫看诊。
不一会儿,房门叩响,我回了声请进,门打开,灯光顷刻间洒落房内,我眯眼看看门口,来人不是暂时照顾我的奉彩,而是奉庆。他快步过来,微弯着身体问候道:“夫人醒啦,夫人叫人想必是饿了,我已吩咐人去做了。”说完,走到窗边拉上厚帘,再回转到床边,道:“大夫派他的助手来给您打针,在楼下等了好一会了,夫人要不先把针打了再吃饭?”
振兴走前,在每层楼都安置了严密的岗哨,并下令外来人员必得有我的允许,方可上楼。我让奉庆拿过电话,拨通负责警戒的李队长,让他通知哨兵放行,奉庆放回电话座机,弯弯腰说:“夫人,那我先下去接人,万一碰到不识像的,查出包里的针药,秘密只怕守不住。”
蓝家戒备虽严,但还没严到搜查来客的份上,我的眼神动了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被小心驶得万年船所替代,哪知这份小心,反而让营造多年的大船一夜倾覆。当面色蜡黄的女护士拿着针管到我的面前,鼻端嗅到一股特殊的香味,我的眼里出现的是船体上一块块木板碰碰地崩裂……
“看你没有尖叫的份上,让你多活几分钟吧,说说看,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空心针沿着我的颈动脉缓缓滑动,窜入耳膜的话语,形同那根针尖,冰冷尖锐。
“让我死得明白。”到了此时,幕前,幕后,阳谋,阴谋,已拼出了大概,可我不想死,不想就这样带着孩子死去,我必须拖延时间,寻找生机。
“少跟她啰嗦,到了阴曹地府自然就明白了。”奉庆的声音同样变成了针尖。
不知美智使了什么手段,让奉庆肯为她铤而走险,我恳求起奉庆,“奉管家,您知道我肚子里还有振兴的孩子,您那么疼振兴,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你求他?洋姐姐,你真傻假傻,还是吓傻了?”美智幸灾乐祸地咧嘴笑开。
不知是我恳求的话,还是美智讥讽的笑,刺激了奉庆,他没再沉脸催着杀我,愤愤道出憋了多年的心思,“疼?笑话,在那个狡诈的老东西眼皮子地下做事,不用点心能行?老大得宠,趋炎附势的一大帮,老东西疑神疑鬼的,倒不如把心用在最不得宠的身上,老东西反倒信得过。”
拼图中的一块空缺应声填满,杨家布在蓝家最大的暗桩,竟是奉庆,下药毒我的是他,蓄意谋杀蓝鹏飞和我的是他,同理,让我怀孕的目的,是为了毁去振兴精心设计的计划。计划……我的胸口隐隐作痛,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奉庆说完,又催起美智。美智的眼珠子在我和奉庆之间转了一圈,神情颇为诚恳地回道:“您不是说做梦都想杀了她,绝了您家三少爷的隐患,给二少爷报仇,解老爷子的心头之恨?这立功的机会还是让给您吧。”
奉庆眼珠子也在我和美智之间转了一圈,踱步过来,卷起长衫的袖口。眼看难逃大劫,我的情绪反倒镇定下来,大脑飞速估算,发觉了一个疑点,就是我没有感到美智的杀意,不然她不会一拖再拖,她打的什么算盘尚不清楚,但奉庆能在蓝家卧底多年,躲过那麽多锐利的眼睛,心机不会差,此时该做的就是分化他们。“奉管家,您就不怕她过河拆桥?只怕今晚您也出不了蓝家。”
奉庆呵呵一笑,将右臂的袖口撩得更高些,“这个就不劳夫人费心,您还是安心的上路吧。”奉庆说着要接过针管,刹那后,一声闷哼,奉庆抽搐着倒在我的床边。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大脑一时没能转过弯,错过了一个稍瞬即逝的逃生机会,等反应过来,针尖重又抵上我的颈部。一想到针头上沾染的血腥,空空的胃部酸水翻涌,我忍着不适,徐徐问道:“美智小姐想要和我谈些什么?”
美智咯咯一笑,“洋姐姐总没让我失望过,不像你家的管家,原以为有多行,还是个蠢货,想嫁祸给我,哼。”
我耐着性子,虚与委蛇地自嘲道:“我这样子,也没让你失望?”
美智摇头嗯嗯一声,翻动左手指,“要是我身边所有人,有意的,无意的,好意的,恶意的,统统凑上来,对了,还要加上老天爷,换我呀,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美智的攻心,我有准备,可还是被“身边所有人”一词刺到,所有人虽然夸大其词,可是我最在乎的,确是不漏。我闭闭眼,笑道:“是呀,这次老天又在你这边,不然害天花的,首先得是小葳和叶儿了。”
“靖仁君对你还不够狠心,只同意让你那对粉雕玉琢的孩子染上水痘,可在火车上医治不好也会留下疤痕,想是老天爷舍不得让你那孩子变成麻子脸,好心又及时地给你送了一个孩子。”美智说的轻快,笑得开心,说笑完,面容换成娇嗔,“不过呢,这不是我要谈论的,你想拖时间,我可不想,我来是想通知你一件事儿。”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美智的神色和言词,无不昭示着,我要面对的是一个无法避免、无法不跳的陷阱。“放轻松,先说你该知道的,京城和上海一起动手抓赤化分子了。”我的眉头一凛,缄默着听美智继续往下说:“我现在要说的事儿,是你不知道的,靖仁君已经开了杀戒,你知道头个杀的是谁?他的亲妹夫,有魄力,如此大公无私,你说痛恨赤化的人怎会不支持他?杨家看来是要东山再起了。”
美智故意说得风轻云淡,可我无法用风轻云淡来面对,我瞪着眼,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想叫叫不出声,想哭哭不出来,大脑只麻木地来回晃动着赣清,靖仁,赣清,靖仁……
“你想不到吧?我原来也想不到,要不是俊斌君说起他在你家后院偷听到的一句话,我是不会想到和仰慕你的靖仁君联手。“美智看了看我的反应,满意地叹道:“唉,虽然有点难搞,效果还是不错的。”
一连串的打击下,我已无力反思自己的过错,一息尚存的意识,努力垒砌着防御工事,美智的底牌还没亮,我不能被她击垮。“眼神还挺清明的,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不知道的事,靖仁君在他妹夫家抓到一群在开会的赤化分子,里面有一个你特别熟的人,你该知道是谁了吧?”
脑海里自动回应出的名字,让我发僵的身体抖动一下,针头刺进了皮肤。“别急,别急,我可不想你死呢。靖仁君还没杀他,对你的老情人,他还是挺在意的,不过我想,你,他都能设计,你的老情人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听完,我整个人彻底的麻痹了,美智收起针筒,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几晃,“洋姐姐,你不会就这样被打垮吧?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呢,振兴君怕你忍不住插手管事,便和靖仁君还有远晋君约好,等他谈下合约再动手,现在提前都是因为你的通风报信,其实呀,是远晋君和靖仁君一起摆了你家一道,你说多可恨,现在合约还没谈下,洋姐姐,你管不管呀?”
我的太阳穴怦怦地急跳,回答美智的是咯吱的切齿声。美智来的目的,就是要我去管,让振兴谈不成合约。美智悠闲地翻看手指甲上的丹蔻,“其实呢,我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本来我想让靖仁君抓他妹夫,你出面反对让振兴君谈不成事,远晋君杀了你的老情人,使你和振兴君反目,蓝家不倒也元气大伤。现在可好了,热闹全凑到京城,靖仁君想要你睡过今天,这样的热闹洋姐姐怎能错过,我也很想看看靖仁君面对洋姐姐你拿性命相博,又会是个怎样的选择,杨家要也来个前功尽弃,就太妙。”
美智洋洋自得地拨打着如意算盘,毫不隐晦地标明了陷阱的所在,正如我的预感,难以避开。她想要的,是看我绝望,看我痛苦,看我不得不跳进去,看到水搅浑,再以胜利者之姿,摸取大鱼,鱼肉不再仅限於关外。
我的心神砰的一声,轰然间四分五裂开,东一块,西一块,每块都写着一个名字,魂魄游离不定,不知该附着在哪块上。逡巡间,阳台的落地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与此同时一声哎呀,美智扑倒在我的身上,一把飞刀插在她的后心窝,一双手伸过来,将她狠狠地摔到地上。
暂时凝聚的心神,随着急切问候重又散开,人似落入山谷,飘飘悠悠,一声声呼唤,如山谷的回音,飘渺无定,残存的意念高喊着不能昏睡,不能逃避,努力追逐无定的回音,渐渐,回音不再飘渺,光明重新回我的眼睛。
等到闹哄哄的人群退下,已是二十分钟后。沾血的地毯被抽掉,床上的用具换了新的,我抬起发胀的双腿搁到沙发上,头枕沙发扶手,望着围绕在屋顶中央吊灯边的几个飞蛾出神,慢慢的,自己仿佛变成其中的一员。光明,我向往,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可悲的是,自己只是一只飞蛾,永远只能追逐光明,不能给黑暗的世道带来光明。光明,我心里反复默念,浓云密布的心房逐渐透进点点亮光,光亮来源于脑海里浮现的明眸,灿若星辰,明如朝阳,“梦泽”,我低低念出声来,落入耳膜,我的眼睛一亮,挣起身唤了一声小唐。
小唐从阳台闪身进屋,跨了一步,退后半步,面容绷得紧紧的,行礼说道:“夫人,请恕卑职有令不从,不过卑职来前认真沐浴过,衣物也是新买的。”
我摆摆手,“今儿多亏了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要不是小唐擅自出手,我会碍着美智的背景,让她安然离开。
小唐自责地垂下头,“是卑职不够警醒果断,明明知道京城有变,见生人进公馆,没及时跟进核查。”
我安慰了两句,示意他随我到了客厅的书柜前,开了保险箱,从一个小盒子里取出一枚银元,交到他的手上,小声吩咐道:“你到北京饭店门口找一个叫张顺的车夫,给他这个银元,让他安排人到靖仁兵营附近的路口接应。”
银元是货真价实的银元,特别之处,是上面有一个刀刮的‘生’字,生,自然代表的是群生。群生临行前让我转交庭葳的画册上,有一个自己看书标重点时惯用的记号,画册里头张白纸上也有一个相同的记号,涂上药水,方知群生在京城还有一个秘密地下情报网,负责人是个拉车的车夫。群生信里说,如有紧急大事,可直接找他,以夹在画夹里的银元为凭。
小唐看看东西,迟疑地叫了声夫人,我合上他托着银元的右手掌,“时间紧迫,快点去吧。”
小唐直直看着右手,人仍是未动。“小唐,我身边能信的只有你,放心,靖仁不会拿我怎样。”
“可咱家……”
我双手合握住小唐捏得紧紧的右手,一字一字地说起梦泽曾说过的话,“国家,不是某一人,某一家的。”
小唐抬起头,我的目光挚恳地与他对望,“我,选择的也不是某一人,某一家,我选择的,是咱们的国家。”
至上而下的改良,本身就带有妥协,而现在国家,就像一个将倾的大厦,妥协来妥协去,修修补补还是改变不了垮掉的命运,拖延,只会让国家蒙受更多的苦难,根本的办法,就是推到重建,也许,暂时会风餐露宿,但是,一个崭新的大厦,终会拔地而起。故而,我的选择就是梦泽,至纯至真的梦泽,无私有恒的梦泽,勤于思考善于总结,要自下而上彻底改变黑暗社会的梦泽,只有他,能让我看到这种希望。
靖仁的兵营大门,火把和灯光交织,光亮如昼,守门的哨兵们看到我的汽车,纷纷端起枪严阵以待,完全没有放行的意思。我理理黑底印有白色竹叶的绸旗袍,不慌不忙,神态端庄地下了车。衣服是为爱竹的赣清而穿,虽然我仍不敢相信,可亲可敬的他已魂归天国,同时亦不敢想爱他如命的诗媛,会是怎样的景况,自己人相残,又是怎样的痛楚。满腔的泪,涌起被我压下,再涌再压,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黑夜,看不到眼泪。
我正想上前交涉,一辆摩托突突地开了过来,绕过我停在了大门口,开车的士兵跳下车,给门卫递过一个牌子,大声嚷道:“又逮到了一个漏网的。”门卫道着辛苦,移动横栏,摩托车车斗中被押之人动了动,似要回头,两边看押的士兵立刻晃动上了刺刀的□□,喝道:“老实点。”
我定睛一看,那人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露出的小半截背影有种熟悉之感,我试着喊了声咏梅,那女子不顾刺刀的阻拦,扭身对我回喊道:“韵洋,你一定要救出……”一刺刀扎进咏梅的肩膀,咏梅忍痛喊完梦泽,摩托车重又突突地开进大门。
我咬着嘴唇,使劲地吸吸鼻子,扬起的视线里,布满光火与黑夜混调而成的黑红,仿是层干枯的血。我握握拳,自己已没时间耗在门口,不能让那片黑红再多添一道,身随心变,强硬的姿态瞬间取代了端庄,声音也变得从未有过的刚烈。“让开,有种就朝我开枪。”
领头的门卫被我的声色俱厉吓呆住,旁边一个士兵陪起笑脸,“蓝夫人,谁敢朝您开枪?您这不是让弟兄们为难?……”
不爱强人所难的我,无心听他啰嗦,朝身后的蓝家卫兵命令道:“过来把这破木条给拆了。”
就这样,我卯着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劲儿,来到兵营北边的练兵场前,亦是现在的临时刑场,一队约有三十几人的人群已等在了入口,为首的,正是我要见的靖仁。看着熊熊火光下挺拔的身影,我的眼里有怒,有怨,有责,独独没有最该有的恨,自己,终是恨不起靖仁。
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呼起口号,不祥之感落上眉头,‘不要’刚喊出口,连着的两声枪响划破夜空,视野里的暗红,触目惊心,刺痛心肺,我的身体晃了晃,强大的意念支撑着,让发软的双腿牢牢地站稳。我挺直脊背,仰望天际,给又一个熟悉的灵魂默哀送行,咏梅,安息吧,我一定会救出梦泽。
“蓝夫人闹得营内人仰马翻,就是来此赏月的吗?”
我调回视线,望着疏离冷硬的面孔,褪去强硬,回以淡淡一笑。靖仁跟靖义虽没血缘关系,可说话的腔调,是越来越像,也许是他刻意为之,但他终究和靖义不是一路之人,只能学到形,要是靖义,此时是不会开口的。心里熹微的希望之光,霎时明亮了许多,靖仁,那个仁心仁术的靖仁,不会凭空消失,人心都有善恶,靖仁心里的恶被过度激发,我要做的,是抑恶扬善。
靖仁见到我的笑容,怔了怔,垂下眼睛,双手互拉拉白手套边。显然,以为安排妥当的靖仁,对我的现身,心理准备不足。作恶,不是人人能做到无恐无忌,我趁热打铁,落下重锤,“我是听闻昔日救死扶伤的杨大夫,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我不信,也不愿信,便来了。”
靖仁的眼神闪烁几下,冷笑一声,“那本人就让蓝夫人眼见为实吧,正好里面还剩了一个。”
我上前一步,直视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徐徐说道:“靖仁,我好怀念那个执意要我喊他名字的人,怀念像神甫一般殷殷劝解我的善心,怀念比春风还要温馨的笑容。靖仁,我不想让怀念也破碎掉。”
凉凉的眼睛里有丝挣动,眨眼后,里面盛满的是蔑视,“瞧瞧,咱家老是谈不过蓝家,就是少了这等子厚脸皮。他们蓝家没少杀人,见她跳出来嚷嚷破碎了吗?”
那一干人哄堂大笑,附和着说了一些不堪的话,靖仁抬抬右手,众人立刻住了口。“蓝夫人,您要是直接为里面的那人求情,本人虽不会应,您也不至于自讨其辱。军中的弟兄忙了一天,急着收工,您呢,想进去道别,本人不阻拦,不想,就此恭送。”
靖仁不等我回话,调头领着众人进了练兵场。李队长气呼呼的上前唤了一声夫人,我摆摆手,示意没事,上这儿来,就有了忍辱的准备。辱,有自讨欺辱,也有忍辱负重,以直碰硬,只会早早断了生机,我看看黑红的半空,抿抿嘴唇,迈开脚步,走进入口。
进了练兵场,目光急急扫向最亮的地方,一眼之后,剧烈的晕眩袭上头部,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地。自己经历过惨烈的战事,也经历过惨绝的暗杀,血腥,死人,见得太多,方才自己呆在死了两人的房内,也无多大的感觉。而此刻,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成排绑在树桩上带血的青年,一个个垂下朝气的脸,生命停步于黄金的年华,原因,只是源于他们的爱国,他们的理想。
我的跌倒,又引得一阵哄笑和一串幸灾乐祸的言词,李队长搀起我,暴怒道:“笑什么笑,杀一帮读书人很光彩?”
叱问平息了笑声,也引来众多怒目,蓝家的卫兵迅速聚拢,提枪护在我的身前。我抚上隐隐作痛的腹部,忍着晕眩,轻声吩咐卫兵们退后。停了停,目光再次转向亮处,很快,眼膜映上一对闪亮的星目,我似飞蛾一般,不由自主,一步一步走向发射光芒的所在。
走到咫尺之隔,我凝望着乌黑的明眸,千言万语,浓缩成一词,放心。过了片刻,梦泽的唇间露出一弯雪白,“嗨,韵洋,能见你一面足以。”
梦泽的笑容甚是宽慰,我摇摇头,“我不够,我还要看着你实现你大同的理想,我还要为你摇旗呐喊,梦泽,一面怎够?”
梦泽坚毅的眉峰微紧,眼眶轻缩,星辰般的眸子多了几道璀璨的光华。我垂垂眼,忍下欲要喷薄而出的泪水,轻轻说了句你等我,扭身朝靖仁走去,走得昂然,走得坚定。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梦泽的一声呼唤,我回过头,才发现梦泽一袭雪白的衬衣被抽得破烂不堪,上面布满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心脏狠狠地紧缩了一下。梦泽没再言语,只深深地望着我,过了会,吐出一词,顺风。
我的眼角挂起一颗泪,很快,两颗,三颗,一串,两串,接连不断,滴入被血浸润过的泥土。梦泽的顺风,不是针对我替他求情而说的祝语,而是对我深深的祝福,不论他是生是死,都希望我能一路顺风地生活下去。
涟涟泪水,终结于一句冷冰冰的‘够了没’,靖仁提着一杆上了刺刀的□□,出现在我的身侧。我用力平息喉间的哽咽,稍后,瞧着他才说了一句靖仁,便被他打断,“蓝夫人知不知道几点了?这样吧,看着您往日照顾本人家小的情份上,就破例一次,安先生的尸体交给您自行处理。”
因‘破例’生出的惊喜须臾间被‘尸体’碾得粉碎,争分夺秒的时候不允许我有任何虚招,就在我凝神暗思之际,靖仁突然上前两步,枪杆一挺,闪着寒光的刺刀狠狠地扎进梦泽的胸口。一声心碎的惊呼后,我抚胸捂腹歪坐地上,旗袍后摆的白色竹叶一片一片地染红,“韵洋,你怎么啦?流产?这……怎么会?快拿担架,不,开辆卡车进来,还有药箱、铺盖……”
靖仁跪到地上,脸色苍白地放平我,一边做着心脏急救,一边拼命地嘶喊。我的胸口稍稍能透进气,便挣动着想要挥开靖仁,靖仁按住我,小声说道:“韵洋,安梦泽没死。”
我心如死灰地别过脸去,靖仁提高音量,“我是外科大夫,韵洋,他只是暂时性的休克。”
听后,体内残存的力气一下散去,我重重地阖上了眼睛,耳边渐带哽咽的呼喊,越来越弱,渐次至无。“韵洋,我不许你死,你不能死,听见了没,我只想让自己变强大,不能让杨家在我手里垮掉,我也很怀念那个我,……”
夜空清澈,不见黑红,繁星,皎月,还有,披着一袭银柔清光的梦泽,眼里尚留有阴暗冰冷的深渊影子,顿疑,此非人世间。将我从深渊里拉出的磁性声音,轻柔传入耳畔,“韵洋,我活着。”
身上的痛感恢复过来,我□□着动了动,“韵洋,别动,你身体还在出血。”
我的眼睛暗淡下来,孩子,还是没了。汽车一个颠簸,体内血流如泉涌,忽地明白,为何梦泽的声音格外的细柔,还带有涩,自己,怕是命不久矣。
到了此时,心底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诸多的遗憾,遗憾来不及和父母亲道别,养育之恩无以为报;遗憾来不及看到庭葳和叶儿的成长,让他们小小年纪要尝到丧母之痛;遗憾……
“韵洋,你柔韧,坚强,会活下去的,一定能。”梦泽话音轻轻的,却带着笃定的力量,用他特有的说服力,说服着我,也说服着他自己。
望着自己以命换来的梦泽,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回放,瞬间,清明无比的大脑理清了不少旧日的纠葛,映霞说的有一半是对的,自己早就喜欢上了他,只是自己真不知。也许,在回国前的告别宴上,那个碰杯,那句祝福,便埋下了喜欢的种子。喜欢,才会逃避,才会惧怕,才会卑微,群生的那次变故,便是逃避,惧怕,卑微的集合表现。对群生的认可,是对熟知生活的认同,父母亲必是知道,方会帮我理清混沌的情感。
滚动的画面定格在十年前月下的翩翩身影,我弯弯唇角,虚弱地说道:“梦泽,我的任务要完成了,我走后,你一定要幸福的活下去,不要让我挂心。”
一颗水珠滴到我的脸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抹去,痕迹未干,又是一滴,梦泽身体后挪,再没水滴落下,可压在喉管的低啜,落入耳里,倍觉心酸。我忍着泪,执着地说道:“梦泽,你还没答应我呢。”
梦泽没有吭声,我又执着地唤了一声,梦泽垂下发着莹莹微光的脸庞,“韵洋,你的话,我只能答应一半,我会幸福地活下去,不让你挂心。前面的,我不答应,我要你继续为我摇旗呐喊,我要你一起看到大同的世界,韵洋,你能答应我吗?”
我无声地笑了,言出必行的梦泽,不会孤单下去,风雨之路上,会有一个伴侣相陪。“我会”,回完梦泽,我安然闭上了眼睛,梦泽,不论在哪,我都会。
“韵洋,你不要睡,坚持住,到了医院,就能输大量的血,韵洋,不要睡,韵洋……”呼唤声不一会儿变成了一首熟悉的歌,一首满是我名字的歌,我的眼角渗出一颗泪,梦泽,对不起,我累了,我真的想睡了。这十年,我走得太累,太累……顺风,梦泽。
生命迅速流失,我的魂魄固执地停在体内,唤出一个名字,“振兴”。我的感官已经钝化,可我知道,我的心在痛,淌着体内所剩无几的血,此刻,我愿意信佛,信轮回转世。
佛祖,求您让我的来生投在一个清明的世界,与振兴相遇,只爱他一个,只嫁他一人。“我等他”。虔诚的话语,燃尽我生命之灯的最后一滴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