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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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第一百五十三章 春冰虎尾
春去春来, 又去又来,岁月划着近乎相叠的圆形轨迹;日子,也是由无数的相似组成, 变的, 有时是地点, 有时是人。这日, 众多熟悉面孔聚在美国公使家的后院, 参加复活节家庭派对。
做完拾复活蛋的游戏后,大家各自聚到自己的圈子,场地中央, 一群大男孩玩着棒球,男人们围站在游戏区外, 一边观看孩子打球, 一边谈天论地, 已婚的女人三五成群固定坐在阳伞或树荫下闲聊,衣着光鲜的未婚小姐们, 则是院里另一道流动的风景。平整的后院西侧,有一棵需两人合围的大榕树,围着它垒砌了一座八米见方半米来高的台子,派对的女主人埃米利为便于掌握会场,把自己的座椅设在了此处, 并请了我, 小玲, 还有其他几国使节的女眷作陪。
埃米利右手抱住膝上的吉娃娃, 左手举着做工精致小巧的镀金望远镜, 扫看了一圈会场,视焦落在举棒击球的孩子身上, 随着一个黑点划着弧线飞出,她呼道:“好球!萨拉,你的儿子打得真不错。”
安全地连跑两垒的小球员停下后,立即兴奋地朝我挥舞双手,我望着球场中年龄最小也是唯一的东方面孔,含笑半抬右手回挥一下,小人儿又得意地转向另一侧围观的人群,与此同时,那侧在洋人扎堆的地方依然醒目的振兴伸出右手,握拳翘起大拇指,有力的手势透露出自豪之情。
我上弯的嘴角收拢,嘴唇抿紧,一丝丝温热浸润眼中不变的笑意,浮载着前年在蓝家后院烧烤的场景,一一飘过。那日,振兴不但巧妙地让庭葳改掉挑食的毛病,酷爱运动的他还教会庭葳适合小孩玩耍的棒球。未几,眼膜感应到熟悉的目光,四目隔空相对,遥遥,远远,穿过的仿佛是整个朗朗乾坤,这一瞬,我真正体味到振兴那日与我携手相握的内心。南方军政府的大元帅来京不到一月,病逝而去,可局势并未如大家揣测里那般硝烟四起,只因最有实力的蓝家没如外界猜测那样乘机扩张,而是与主要几方达成和睦相处的协议,在这相对太平的两年里,国民经济也有了不小的发展。
凝望被叶儿的嚷嚷声打断,我回头看视,只见穿着粉底白花衣裙,扎着一对羊角辫的叶儿站在树根下,正对高她小半个头的荐轩愤愤道:“……,不许叫,就是不许叫。”
小玲先一步过去调和,“轩儿,你不是很喜欢和叶儿妹妹玩吗?干嘛惹妹妹不高兴?”
身着米白色小西服的荐轩没回答,只朝他母亲无声一笑,和煦的笑容和他父亲遗失掉的一模一样。我起身过去,对欲要训斥儿子的小玲小声说道:“一定是叶儿在耍小孩子脾气,不干荐轩的事。”
“妈妈,他说蓝叶像叫烂叶。”叶儿拉住我的手,小脸气得涨红,眼泪儿在眼眶打着转,带着哭腔控诉道。
小玲听了沉下脸,荐轩赶在她出口呵斥前朝我鞠了个躬,“蓝婶婶,荐轩不是成心说的,是叶儿妹妹不让荐轩叫她叶儿,要荐轩喊她蓝叶,才这样说的。”
叶儿的小身子紧贴着我,扬脸委屈地辩解道:“不是的!他就比我大十个月,叶儿叶儿地叫,哥哥都不这样。”
荐轩反驳道:“是你说妹妹只有庭葳哥哥才能叫的。”
在两个小人儿你来我往的口水战中,我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莞尔之际,忽地想起自个小时的事,小孩子间的争执,在大人眼里真就是的芝麻大点的事儿,但在他们眼里可不这样,和稀泥不适用于爱较真的孩子。
我弯下腰,一手一个拉着荐轩和叶儿,认真说道:“荐轩,你是不是觉得叶儿妹妹叫起来太啰嗦?”荐轩点点头,我转瞧瞧叶儿,继续说:“但叶儿又觉得妹妹是她哥哥才能叫的,而叶儿是长辈们叫的,所以才会让你叫她蓝叶。”
叶儿听了,皱起鼻子冲荐轩嘟嘟嘴,歪歪头,娇憨的模样儿甚是可爱,我忍着笑,拉拉她的羊角辫儿,“直呼其名不礼貌,荐轩哥哥当然不会答应。”叶儿撅着嘴垂下头,我拉拢两个小人儿,放慢语速,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荐轩今后就叫叶儿‘小叶’,你们看行不行?”
“小叶?!”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呼道,语气却有所不同,一个肯定,一个有些抗拒。我站起身,再拍拍两个小家伙的肩,叶儿的脾气我知道,没直接反对,便是接受。
荐轩笑呵呵拉起叶儿的左手,“小叶,咱们接着做饭吧。”
叶儿皱皱眉,晃晃右手里碧绿鲜嫩的榕树叶,哼出争端的起因,“要你多找些菜,老半天就拿回一个。”
小玲瞅着两个小人儿手牵手重新蹲回树根下,凑近耳语道:“韵洋,真有你的,我大嫂早该请你去趟天津,眼瞧着她这两年被折腾得老了十岁不止,太可怜了。”
我一时哑口,小玲如是说,绝不是虚词。杨家家宅不宁,早已不是秘密,杨仲源跟后面的妾室还生有七个孩子,大房只剩下靖仁撑着,势头大不如昔,惠娴自是处处受气。靖仁当日也是用这个理由,委婉暗示我出面说情,将本该按协议一同迁往天津的小玲母子留在了京城。小玲是个直肠子,不记仇,人又热心,这番话在她眼里合情合理,但就没想过我怎迈得进天津杨府的门槛?两家的恩怨,不是其中一人或几人想了就能了,想忘就能忘的。
一阵风过,飞落几粒杨花,我拈去小玲发鬓上的一粒杨花,叹了一声,小声回道:“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自家的再难念,好歹熟悉,我这水土不服的外人怎念得过惠娴大嫂?”
“洋姐姐,不还有句俗语,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冷不丁的插话之后,是一串让我毛孔紧缩的清脆笑声。
悠然回身,几年不见的美智,原先尚带些许青涩的脸庞,被妩媚替代,精心的修饰后明艳照人,一袭银白缀有亮珠的修身长裙,衬得人魅光四射,头戴同质贝雷帽,旧日齐腰的长发剪到耳际,给人平添了几分娇俏,几种特质混搭一起,唯有四字形容,不可方物。
我客套地向美智打过招呼,遗憾且语带双关回应道:“美智小姐忘了还有句俗话,就事论事。家弱,外来的和尚是好念经,杨家这样的人家,就是外来的和尚,也难得念。”
在文婷绑架事件败露之后,振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美智悄悄返回日本,就在行将淡忘此人之时,上月突然现身京城。当初振兴东渡日本筹借贷款,期限为十年。蓝家进京后,将杨家原先占为己有的国有资源全部归还国家,充盈国库,而自家摊子铺大,回收资金不见大涨,这样的漏洞,别有用心之人怎会放过?去年日本有关人士利用协议里的一个附加条件,即日方如出现重大灾难事件可酌情修改协议,以大前年关东大地震急需用钱为借口,将日期缩短了一半。年初,他们亮出底牌,借贷款快要到期之事,压蓝家出让关外几个重镇的权益,美智此时卷土重来,虽不知要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来者不善。
“洋姐姐,美智知道自己嘴笨,适才是为惠娴姐姐才斗胆一试。”美智说着朝小玲摊摊手,眼里堆满了爱莫能助的神情。
小玲轻挥一下右手,“原是我多嘴,想想我家的事儿韵洋也是难得管,不过这儿还是要谢谢美智妹子的好意。”
靖仁没让小玲参与杨家事务,是想给小玲母子提供孤身留在京城最好的防卫,我和美智的过节属蓝家秘事,小玲自然不谙美智的底细,况且美智当年和杨家人处的不错,故而说的满是诚意。
美智听完眼波轻闪一下,轻捏随风翻飞的领口飘带,朝我淡淡一笑,“不打扰两位姐姐们谈心,我刚给其她几位夫人问过好了,拜拜。”
风舞银裙,纤纤人影恍如翩飞的仙子一般离开高台,小玲发出一声赞叹,“美智倒是出落得愈发的好了,瞧,一下子就围上几个,我看那些都配不上她。”
不想再谈美智,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抬手示意回坐,小玲却猛然开心一笑,拉住我说:“韵洋,我想到一人特合适,你猜猜?”
前年秋,我联络了京城和几地的妇女团体,一同组建了全国妇女联合总会,小玲热心开朗的性子特别适合会里的工作,我便把她吸收进来,果不其然,小玲迅速成了会里的骨干,还衍生出一嗜好,说媒。看小玲的神情,她心里的人选肯定是我熟知的,一个名字立刻蹦了出来,我摇摇头,“不行,难道你想让我的家宅也不宁?”
小玲闻说,颇为意外地反问道:“没听说振力有人呀?”
人虽不是我想的群生,大脑却响起了警钟,深深地与小玲对瞧了一眼,干净的眼神打散心中的疑团,小玲应该不是美智的说客,再说美智的老底蓝家是一清二楚,她怎会故技重施?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故技重施……嘴里无声细细地咀嚼一遍,兵不厌诈,最不可能的往往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他们攻的是蓝家的资金缺口,而最缺钱的一块就是振力负责的。振力前年自日本海军军官学校毕业回国,振兴将蓝家海军全权交给了他,振力是个做实事的干将,成年累月泡在蓝家的两个军港,一心想要搞出一支大规模的现代化海军。如此看来……
小玲一旁追问打断兜转的心思,视焦重新聚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联想到曾如春风般的笑颜,默叹一声。靖仁想让小玲置身争斗的泥坑之外,我自是不能损坏这份良苦用心,遂脸上挂起一副无可奈何的笑容,“我家四爷的心事现在根本不在这上面,说媒的不少,可他就是不搭理,家里人逼急了,就躲到他自个儿的驻地,说是拖家带口的累赘,会影响他的大事,这一年难得见上几面。”
小玲听后锲而不舍的媒婆劲上了身,幸好埃米利的招手将我解脱出来。回到座位,埃米利指着桌上的两杯混榨果汁让我们品尝,晶莹剔透的高脚水晶杯里的浓汁绚丽多彩,诱人无比,我端起杯子向埃米利赞了几句。埃米利微摇手里的空杯子,脸上满是回味地说道:“这是山本小姐亲手调制的,真是美妙如她。”
我忍着反胃,缓缓放下已到唇边的杯子,为自己的举动找了一个理由,用英文给座上的女士讲解起《爱莲说》里的名句,最后补道:“如此美妙,还是远观的好。”
话音落下,几位夫人礼貌地轮流说完自己的看法,一旁的小玲歪过头,拿帕掩嘴小声嗔笑道:“你呀,就是书读多了,老爱豆腐盘成肉价钱,既这么喜欢,成了你家的人,不就有吃又有得看了吗?”
本想用物以稀为贵推脱掉,可这样说,势必没完没了,要是给座上的几位知道,不知最后会演绎成何等模样。思忖片刻,我说出一句大实话,“小玲,万事讲一个‘缘’,而不是‘强’。我经历的事儿太多,对家人,只想他们顺其自然。”
真正有力的,还是实心话,强过敷衍搪塞百倍,就因为它的真实,绝无拼凑的痕迹,方无懈可击。
小玲瞧着我沉默片刻,眼里现出理解的神色,瞬间又被懊恼取代,“韵洋,我心粗,老是忘了顾及别人……”
我含笑递给小玲一块蜜饯,“一家子的心都跟针眼儿那样细,不是什么好事儿,没看靖仁把你当宝捧着呢。”
两道红霞霎时爬上小玲的面颊,她垂头吃下蜜饯,小声哼道:“哪有,就是个口头派。”
不满的话被说得跟蜜饯一样甜,我轻轻地笑了。当初靖仁要小玲母子留在京城,小玲曾跑来找我,说她不怕死,不怕苦,要跟着靖仁一起去郑州的驻地,让我去说服靖仁。我知道心思简单的小玲暂时无法理解这个看似无情的举措,里面蕴藏的深挚情意需要时间来证明,便劝说她先给靖仁三个月的时间去安顿,到时如果靖仁不接,我让振兴派人护送他们过去。三个月过去,我亲去杨宅,问小玲是要一个人去,还是带荐轩一起去,小玲抱着荐轩垂泪不语。短短的三个月,靖仁经历了两次暗杀,四次部队哗变,和南方政府接壤的地盘爆发了一次局部战争。我当时说了一句话,小玲从此安心坚强地留在了京城,那句话是,“你们母子俩是靖仁现在所存的唯一希望,我和蓝家会尽全力保护,小玲,你自己也要尽全力保护。”
是夜,一双儿女因白日的劳乏早早睡去,我洗漱完却难以安寝,披上睡袍到厅中拉亮书桌上的台灯,打开身后书柜里的保险盒,取出一个黑色丝绒小盒,沉思片刻,坐到书桌前,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做工粗糙的普通铜戒。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拈起铜戒对着灯光徐徐转动,戒内一串数字在眼里跳动,大脑自动解密出另一串数字,18790916。
铜戒正是蓝鹏飞临终前给我的那枚,留赠庭葳的遗物。戒子背后的故事,很难猜准,可那串数字经推算,应是蓝鹏飞和杨太太订婚的日子。蓝鹏飞交与我时,幸好没有接住,在我昏迷期间,振兴命人将我那日所穿的衣物全部做了销毁处理,除了手腕上的银镯。我醒来后告诉振兴此事,他亲自去桥底的碎瓷片里寻出戒子,交给了我。因多年的管账,蓝家资金往来我是清清楚楚,即便是蓝鹏飞的秘账,也大致有数,康复后很快找到了存钱的外国银行,戒子上译出的数字,便是密码,那家银行只认密码不认人。
忽地,一只大手覆上我的右手,取下戒子放回盒中盖好,拿起盒子转向书柜。我稳神拍拍胸口,起身转看锁着保险柜的人影嗔道:“吓死人了,怎么连点儿声响都没有?”
“还不是怕扰到老婆的春眠,哪知我老婆在做黄粱梦,根本扰不醒。”振兴说着关上柜门,回身搂住我,凝视片刻,低语道:“老婆,就这么不信任你的夫君?”
我怔了怔,即刻明白振兴不愿动用那笔钱,可经过白天的事,真担心再拖延下去不知会出什么岔子。“振兴,这不是咱家的私事,关系到咱们国家的主权问题,爹和庭葳都不会有意见的。”
振兴挑起剑眉,将我揽到胸口,“我就这么靠不住?”
我抬起头,振兴的手指搁到我欲张的唇上,“就是用庭葳的钱也只能还上一半,不能解决根本。再说了,以后的难关不会少,我看还是留着这钱给老婆大人放在床底压惊最合算。”
从不打诳语的振兴如是说,多半是找到解决的办法,低沉的情绪一扫而空,我默笑着抬手锤锤坚实的胸膛,“瞧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守财奴似的。”
“难道不是?连叶儿都抱怨,说妈妈整天躲在房子里打小算盘,不肯跟她玩。”振兴抚弄我散在肩上的长发,学起叶儿的腔调。
我撑不住扑哧笑开,踮起脚故意嗅嗅振兴的脸庞,“没喝多啊,准是有什么好事儿,别掖着。”
振兴一把打横抱起我,“给老婆补上蜜月这个缺,算不算好事?”
我伸手勾住振兴的脖子,歪头瞧瞧闪着幽光的眼眸,心念一动,知道了振兴解扣之法,想想白天聚会时他身边的人,问道:“英吉利,还是美利坚?”
“他们都答应帮忙,政府会跟议会游说。”振兴大步走进卧室,用右脚后跟合上房门。
“那叶儿和小葳……”我蹙起眉头,叶儿能受得住这样的长途颠簸吗?庭葳已经上了小学,若要跟去,至少要休学半年,留下他们又实在不舍。
“想当年他们的妈妈可是早早的就漂洋过海了,叶儿模样儿像你,身子骨可是像她爹,庭葳学校教的那点子东西对他来说太浅了,不还有说行千里路胜读万卷书?”振兴将我放到床上,伸过双手抚过我的双眉,吻跟着落在上面。
我的眉头依然蹙着,这等大事问题自然多多,想知道那两家有没附加条件,家里如何安排……欲要接着再问,振兴的嘴唇轻轻扫扫我的唇瓣,低低热热地问道,“守财奴老婆,春宵一刻值千金,浪费千金你不心疼吗?”
所有的疑问和不放心随着笑声飞走,振兴行事,有何可操心的?何况还有群生督阵。我一个翻身,趴到振兴身上,望着发亮的眼睛,解开一颗颗笨重的大铜扣,边解边念念有词,“心疼,很心疼,非常心疼,实在太……”
振兴没让我心疼下去,敏于行的他在绵绵春夜掀起了炎炎夏日里的狂风暴雨,领着在我熏风热浪中飘飞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