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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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第一百二十四章 欲罢不能
枣树上知了的嘶鸣, 盖不住底下篾席上两个粉雕玉琢娃娃的厮闹。我身着一件白绸旗袍,鬓簪白花,摇着蒲扇, 在诗媛院子的树荫下, 陪她的两个孩子玩着买来的玩意儿, 诗媛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缝制孩子的肚兜。尚在任期的总统, 月前被杨家人逼宫辞职, 新总统大选定在一月后,北上的半途中,蓝鹏飞命振兴和我暂留京城。因在大伯的丧期, 在京的大小事务,全由振兴出面料理, 外宴家宴亦都取消, 我成了蓝公馆最闲的一人。摆弄席上的积木, 想起前年在塞德港海边堆沙的庭葳,不觉住了手, 发起呆。
一阵风儿吹过,旁边正值六月落果的苹果树,噗通落下几颗小果子,两个孩子兴奋嚷着要过去拾捡,止住我的思念。回神望着骨碌乱滚的苹果, 蓦地感慨, 世事就如海边的沙滩, 一浪上来, 上面的痕迹便冲刷殆尽, 二堂兄四天前正式接任大伯之职,远晋率部顺利离开了苏家的地盘,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乘火打劫的军队,轰动一时的金陵事变,淡出大家的眼球,一星期前尚是全国瞩目的焦点,现由京城取代,报纸连篇累牍地大幅报道此次非正常的大选。
拾起两颗小果子,抽出丝帕擦擦,折身递给大凤小宝,眼见面前肉肉的小手,再次想到庭葳,眼睛有些微涩。本想要先回奉天,可留振兴在杨家的地盘跟靖义周旋斗法,着实不放心,年前易生曾露过口风,蓝家会在总统选举的当口,摆上杨家一道,蓝鹏飞让我留下,定有用意。经历了大伯一事,凡与杨家沾边的事儿,都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蓝家的内奸仍未找出。
诗媛一面在肚兜上绣着孩子的名字,一面不时瞧瞧她的两个宝贝说上两句,话里带着满足。“昨日给大凤洗澡,那丫头竟然拍着水,念了一句红掌拨清波,把她爸乐坏了。”
我回笑道:“静雅要听了准开心,肯定会大叫是有了她那样的干妈,你才有这样的闺女。”静雅回到京城,见我当了诗媛孩子的干妈,心有不甘,说要一人一个,自己买了礼物,认下大凤。
诗媛笑着打了一个结,“她跟群民有点眉目没?”
我笑叹道:“看到他们,就会深刻理解何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诗媛用牙咬断红绣线,收起针线,瞅了瞅我,垂下眼翻看两个肚兜,说:“赵咏梅被女子师范聘用,半月前离法回国了。”
我轻噢了一声,低头摆弄积木。“听静雅说,当年是她做了一些小动作,拆散了你和梦泽。”
瞬间的恍惚后,我搭上一个黄色三角屋顶,端详片刻,淡淡回道:“她也是为梦泽好。”
过去的是非,不想再去追究,既无必要,也无意义。诗媛拉平肚兜叠好,放到针线筐上,挪身挨着我坐下,说了一声你呀,伸手够过席子上的一把扇子,给两个孩子轮流扇着风,接着道:“算了,过去的事儿不提了。她来信跟赣清联系时,要赣清做介绍人,想通过组织跟梦泽建立恋人关系。”
诗媛无端说起这事,恐是怕我介怀,我换了一个红色圆形屋顶,回了一句挺好的。
诗媛白了我一眼,似对我的说词极为不满,“好什么好?瞧她干的那缺德事儿,怎么配得上梦泽?我是没准。”
那句挺好,确是我的真心话。我捻起一朵落到席上干枯的枣花,细看花瓣上暗黄的经脉纹理,喃喃解释,“诗媛,世上像你这样好命的,没几个。梦泽要走的路,注定艰难,风雨飘摇的,能有个有城府的人陪着他,真的很好。”
咏梅对梦泽的爱,毋庸置疑,梦泽有她,自己那份无形却沉的牵挂,也可放下了。诗媛听后,发了会怔,过后从席边的水盆里拧了一条湿毛巾,一面替俩孩子擦去身上的汗渍,一面心事重重地说:“韵洋,五天后是我妈六十大寿,我……”
放下残花,对着纠结的面容,暗自叹叹,饶是诗媛这般平顺的,常让静雅羡慕得牙痒,也有难解的愁结。杨家强逼总统下台,想要取而代之,广州政府近日拿这事频做文章,火药味甚浓,共产组织更是广发传单,四处派人演讲抨击。“诗媛,去吧,别让自己后悔。”轻声说完,濡湿的眼里晃动起母亲的背影。
诗媛的眼睛也染上湿气,停了会儿,拿毛巾擦过自己的鼻子,垂眼给孩子继续打着扇子,说道:“韵洋,上次罢工后,我常失眠,就像你说的,那路不好走,我家里……我帮不了他一点忙,还总这样拖累他,唉……”
一声长叹,含着万般无奈,提醒我上回因罢工诗媛几要自杀,忙抓住有些粗糙的手掌,劝道:“诗媛,谁都有父母,你们组织条例里还没六亲不认这一条。你只管跟赣清哥明说,他会妥善处理。”
“可……”
“诗媛,你知道称夫婿为丈夫的由来吗?”
诗媛抽出手指,绕着扇子的边框徐转,摇摇头。我娓娓讲述道:“以前古时一些部落有抢婚的陋习,女子选夫就看他的高度,有了身高一丈的夫婿,才可以抵御强人的抢婚,便有了丈夫这个称谓。诗媛,你体贴迁就赣清哥没错,但不要忘了,他是你的丈夫,是让你仰仗依靠的人。”
诗媛的手指改变线路,逆着扇子的折面划起道道,“赣清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我就是放不开,怕成他的包袱,怕他烦,我想我是无药可救了。”
素以为诗媛在感情上,与静雅浪漫无边的爱截然不同,一点点的爱便会让她满足,不会受到情伤,可我只看到了形状,忘了丈量深度,诗媛心口是不大,但爱得深,无底的深,才会即使守着赣清那样踏实可靠的男子,仍对自己没把握。我拿过扇子放到身后,两手搭上耷拉的双肩,直视无措的眼神,“诗媛,不要让爱,成了障碍。不要太多的想当然,赣清哥说了,就要相信他,相信自己的丈夫,他……”
话到一半,泪珠从诗媛的眼眶溢出,跌落到身前孩子的背上,大凤回过头,脑袋一歪,笑嘻嘻地站起来,举起双手朝我们后面喊道:“爸爸,抱抱。”
赣清过来放下沉甸甸的皮包,一手一个,抱起叫喊的孩子,诗媛忙拿毛巾抹抹眼睛,拎过赣清的皮包,仰脸问道:“要印稿吗?”
赣清点头回道:“你先别急着刻钢板,咱们一起上趟街。”
皮包从诗媛手里滑下,“诗媛,去换件衣裳,我送你们进城。”我推推发怔的诗媛,连催了两声。诗媛用手背擦擦眼角,起身指着院墙背阴一角碧绿的盆栽道:“不用了,那盆万年青是我亲手栽的,我妈会喜欢的。”
“瞧你这里里外外一把手,精打细算的,还在那儿自责,说自己又惹人烦,又是包袱,真真是不让我活了。”我笑搂着诗媛谑了两句,推到赣清面前,“赣清哥,可得把诗媛藏好了,这样的好太太上哪儿找?”
辞别诗媛一家,坐进车里回望,宅前榆树下并立的两人,各自怀抱一个孩子,齐齐朝我挥手,我微笑地回应幸福的一家人,脑海里蹦出一个词,Forever。汽车启动,扬起小道灰土,瞧着尘烟后的淡影,我默念四人的名字,无声祝福,“Together Forever!”
汽车在大栅栏街内一幢巴洛克风格的店铺前停下,高大气派的前门上镶着黄底黑字的门匾,醒目写着瑞蚨祥三字。由两名卫兵陪护,我走进京城最大的绸布店,想给大凤小宝买块衣料做套新衣。单单为寿宴,给个头猛长的两孩子准备像样合身的衣裳,节俭惯了的诗媛是不会考虑的,而杨家预备的,她肯定不会要。
大门里面是两层天井式结构的房屋,进出的客人川流不息,店员热情地引领我上了二楼专卖绸布的铺面,请座看茶,询问起要买的货品,我扫寻琳琅满目的货架,正预备开口,掌柜闻讯从隔间卖皮货的铺面赶来,“蓝少夫人,瞧这大热天的,您有啥需要的,只管派人吩咐声,咱立马给您送到府上……”
“哟,我说是谁呢,一转脸儿,掌柜的就不见了,原来是韵洋来啦。”一娇俏的话音穿过相隔不远做铺面间隔用的绣屏,飘进入耳里,身上微张的毛孔顿觉一股阴阴的凉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接着一苗条亮丽的少妇款款自屏后现身,正是半年未见的文婷。她身着一条苹果绿混着银丝织就的无袖绸旗袍,原先半长的卷发剪短,贴着脸蛋,偏分弯了两道的刘海用亮钻发卡别着,涂着蔻丹的十指,优雅地捏着一个亮银的小包,造型十分的抢眼,原本窃窃私语的店内,鸦雀无声。
蓝家在文婷的事上,同杨家达成共识,对外隐去她参与绑架一事,成全了杨陆两家的体面,事后,杨家让文婷常住天津。此次相遇,想是杨家顾着颜面,为了几日后的寿宴,让文婷返京。照理该退避三舍之人,竟主动搭腔,且语气不善,本不想理会,免得惹出事非,可众目睽睽之下,大面得顾着,我客气地回过礼,向掌柜说了想要的花色,一伙计扛来几匹布卷,麻利地拉开布头让我挑选,快速定下半匹亮红色软缎,粉红细花和粉蓝细花各两尺做衣裳的配饰,另买了一丈红绸用于装饰万年青。
“韵洋,你这一身白穿得挺好看的,我见了都想照着做一件,买这艳俗的衣料,该不是改了主意,要参加我婆婆的寿宴?”文婷凑过来,移移我的茶杯,摸摸绸缎,话里带刺,佯作关心地问道。
睇望近在咫尺的面孔,发现厚粉下难掩黑青的眼圈和眼角的憔悴,语调不禁放缓几分,摇头道:“这是给朋友的礼物,我这一身孝,不便去给杨伯母贺喜,你替我向伯母赔个礼。”
“这次回京怎么不上我家坐坐?瞧你一来就闭门谢客,害得一干人茶饭不思的,不知有多牵挂你呢。”
文婷明知我大伯逝去不到十天,不会登杀身仇人的门槛,仍不依不饶出言讥讽。心明眼亮的掌柜不再推荐新到的货品,赶紧命伙计帮我包好衣料。我跟沾着唾沫数钱的伙计和掌柜道了谢,向文婷礼貌告辞,行了两步,听见文婷急促哎了一声,回过头见文婷右手掩口,神色不定,两人目光相遇,她眼里骤然堆满恨意,咬了咬嘴边的手指甲。面对恨意,心头感应而生的不是害怕,而是怜悯,两人由朋友演变成仇敌,说到底源于一个情字,昔日骄纵显贵的她,如今要忍受婆家和娘家的厌憎漠视,同是女人,终是有些不忍心。也许,孤单无援的她,想和我聊聊,又拉不下脸面。
踯躅的瞬间,身侧传来一声哀嚎,循声望去,招呼我的那名伙计扑到桌面,揪着桌布滚到地上,布匹和茶杯噼哩哗啦随着落下,伙计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扭动两下,不再动弹。店里购物的女客吓得惊恐乱窜,卫兵护着惊疑的我匆忙离开,快到楼梯口,忽听见文婷高声痛吟,转身一瞧,不由大惊,只见文婷捧腹踉跄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又引起一片震耳尖叫。我快跑到文婷身边,见乌青迅速在白皙的面孔蔓延,涂着蜜色唇膏的嘴唇亦成了黑紫色,一道血渍顺着口角流出,我忙跪到地上,抱住文婷高喊卫兵,“快,快送杨少夫人去医院。”
文婷眼睛睁开一丝缝儿,微弱断续说道:“不,了,韵洋,死,比活,好……”
我流下泪来,“文婷,别说泄气话,你这么年轻,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快点!”
护卫预备接手,文婷费力挣开,“不……他,不会,留,我……布,有毒,告诉,振兴,我,不,恨……”一大团血随着恨字喷了出来,文婷一动不动窝在我的肩头,我连声呼喊文婷的名字,可她,再也没有应答……轻轻合上一丝儿的眼缝,心脏好似被挤到一处,疼的我失声大哭,护卫上前想要挪开文婷的尸体,我恐惧地紧紧抱住不放,不知道自己能信谁,文婷,反而是最安全的陪伴。
过了几分钟,来了一批警察,封锁现场,驱赶围观的众人和闻讯赶来的记者,再过了几分钟,进来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一名医生命护士给我注射镇定剂,我让护卫挡住,拒绝打针。我已无力明辨事情的始末和真伪,我只知道,我到瑞蚨祥,除了随行的护卫司机,仅一人知道,只因上京时他说,在京城我每到一处,都需给他事先报备,我在半路上给他挂了电话,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等着他……
忽然,嘈杂的店铺静了下来,除了我的护卫,人们纷纷快步离开,不多时,一串卡卡作响的军靴声,唤回我濒临失散的心神,企盼地调转视线,碰上两道沉沉的目光,瞳孔霎时缩紧,脊背攸然挺直,打头行来的,是此时最不想见的靖义。
身着上将军制服的靖义,在三步开外平静地半抬一下手臂,随行之人立即悄然无声停下。我垂下眼,看看胸前乌肿的面孔,伤感再起,丈夫,不是每一个已婚男人都担得起这个称谓。军靴蹬蹬响了两下,我滋味莫辨地扬起脸,瞧向离自己一步之遥的表兄,眼神生疏,面容淡漠,连平日惯戴的面具都弃之一边,态度分明地在两人间划下楚河汉界,一趟金陵行,将年初冰释的关系打回旧形。
纷乱的心神,即刻平稳下来,到底是蓝家为报仇下的毒手,或是另有所图,还是蓝家奸细监听到我和振兴的通话,让杨家一石二鸟除去我和文婷,或是栽赃陷害,亦或者别派挑拨离间杨蓝两家等等,已不再重要。动摇的意志,变得坚定,此时,没有人情可讲,走错一步,蓝家可能满盘皆输。
“路上听说了蓝少夫人对亡妻的姐妹情深之举,让靖义深为感动,可亡妻的死因急需查清,不能耽搁,能否请蓝少夫人将亡妻的遗体交还与我。”
我松开手,语带哽咽道:“韵洋不是有意延误调查,实因这段时间,连连遭遇突发的意外,神经变得脆弱不堪,请上将军原谅一二,改日我再登门赔罪。”
靖义无视我这段标准的弱女子念白,目光踯躅于文婷的尸骸,他的副官走来,欲要代劳,靖义做了一个手势,副官忙掏出两块大号手帕,一一铺到他的上臂。靖义弯腰直直伸过手臂,从我的怀里托起已冷的躯体,看也不看转手递给他的副官,吩咐带进李探长。一个卫兵上前拿开手帕,脱下白手套,另一个卫兵帮着换上一副新手套,忙完后,靖义背手双目直视柜台前的时钟,沉默不语。身上的重压消失,我试着移动失去知觉的腿脚,护卫见状忙扶起我,端过一只木凳,我理正衣摆坐下。
一分钟后,一个身着黑色警察制服,面貌特征不甚明显的中年人匆匆进来,先向靖义行了礼,仔细审视我一番,拿出一个小本子,煞有介事地询问了我的个人情况,又让我详述了一遍事发经过,问道:“蓝少夫人,你和上将军夫人关系是否融洽,请据实回答。”
我微蹙眉头,事关文婷,稍有不慎,杨家的家丑便会泄露,这个探长百分百是靖义的人,从类似审讯的提问看,靖义把我列为嫌疑人。“我当文婷是朋友,至于文婷怎样,上将军可能更清楚。”
“是还不是,请直接回答。”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事会变,人也会变,这样的问题,怎能笼统地用是和不是回答?我的答案保持不变。”
“蓝少夫人,你要是不回答清楚,我怎样排除你的嫌疑?”
“清者自清,我不会做这事。”
“蓝少夫人,我已查过其他在场之人,大家的证词对您极为不利,作为在场的重要嫌疑人,你有必要做个交代。”
“我已经讲明,我不会做这件事。另外,我想提醒李警探,供词极有可能串供,破案还是讲究实据靠得住些。”
“哦?蓝少夫人可否指点一二?”
“可有发现毒源?”
“这个无可奉告。”
环视一圈凌乱的店铺,不见我的包裹,我不疾不徐说道:“两名死者,在我身边共同碰触过的东西,是我的布料。试问,一个手中无毒之人,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在现扯的布料中下毒?” 我微抬上臂,两手轮着握着银镯转转,看似调整位置,实想证明清白,见两人都默不作声,微一思索补充道:“要我说,费了周折,还不见得能害到想害之人,这个下毒的办法,太过愚蠢。” 说到此处,强作镇定的心神轻松了大半,事儿看似与蓝家有关,可破绽太多,不是振兴惯常的行事风格。
李探长瞄向背着手的靖义,停了停问道:“蓝少夫人愿意接受我们的仪器,做验毒测试吗?这事我们会保密。”
靖义生性多疑,漏洞越多,疑心越大,肯定不会放过每个细节,他目的不是为了文婷,而是为防蓝家临时生变,想从中抓住蓝家的把柄,挟制蓝家老老实实配合他们的总统选举。这个检查,非做不可。
点头应允后,我被领到皮货铺的一个宽敞试衣间,两名女护士早已等候一旁。她们严格做完验毒测试,填好表格退出,我立在镜前,慢理衣装,扣上盘扣。雪白的旗袍前襟,大片血渍已乌黑发硬,散着难闻的腥臭,算算时间,振兴早该到了,为何还不见人影儿?我的嫌疑好洗脱,但在斗法的紧要关头,生出的离奇事儿,该要如何应对,心里仍没个谱。
焦虑之中理好云鬓,插上白色绒花,迟缓地挑开帘布,眼睛蓦地一亮,心念之人正大步行来。我急切地快步两步,察觉振兴的气场不同以往,似带着强烈的怒火,陡生不安停住脚。振兴来到我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强烈的怒火又暴涨几分,沉声道:“韵洋,别怕,咱们走。”
怔望素来遇事沉稳且鲜少失控的振兴,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停止流动。振兴挽起我的手臂,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嘴角蠕动两下闭紧,眼里聚起水雾,泪如星雨,“振兴,你怎么才来,他们不信我,我没法子,只有接受这屈辱的检查……”
我哭倒在振兴的胸口,哭声里满是委屈和恐惧。振兴拍拍我的脊背,半搂着拿帕掩面拭泪的我缓步走出瑞蚨祥,蓝家的士兵人拉人,拦住涌动的人潮,挤出一条狭窄的过道,镁光灯四面闪烁,五花八门的提问充满耳际,“蓝将军,听说您和上将军吵翻,可有此事?”
“蓝少夫人,您身上的血迹是杨二少夫人的吗?她临终前说了什么话?
“蓝将军,这起事件您觉得和总统大选有关联吗?”
……
一路低泣回到房间,我收起小女子的凄惶,抽出手腕,跑进盥洗间拴上门狂呕,清空被血腥气折腾良久的胃部。漱完口,拧开水龙头,用力扯开衣襟,褪去衣饰,躺到浴池底,感受清清温温的水流慢慢覆盖自己的躯体,泪水再度泛滥,溶入池水,这样流泪,便尝不到泪里浓浓的苦涩。
配合着振兴演完脚本,接下来,蓝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拆了杨家的台,让他们措手不及,现已欲罢不能的杨家,要想补救,就得动用非常手段,里面自然漏洞把柄多多,蓝家要想抓住小辫子,不是难事。这一手倒是玩得漂亮,散伙散得理直气壮,散得天衣无缝,散得杨家哑口无言。易生当日信心满满,能让杨家名誉扫地,元气大伤,当然不会是今日的这个契机。我难受地摆头大喊一声,池水漫进嘴里,本能撑起身体,巨咳起来。
碰的一声,浴室门被人撞开,我抚着胸口边咳边厉声喊道:“出去!”
“还没发泄够吗?”
沉稳的声音落下,一杯水递到我的面前。我抬手挥开,水杯划了一个半圆弧,绕到另一边,“这水没毒。”
闻言一怔,不禁瞪视水杯,咀嚼振兴话里的一丝不寻常,咳嗽随之神奇地止住。茶杯客人专用,布匹临时指定,茶里下毒比布更合理。从时间和现场关联来看,毒是投在我的茶杯里,伙计一定是收茶杯时喝了我的茶,原来,“是文婷?!”我静下心推理分析,得到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不禁脱口喊出。振兴回了一声还没傻,转身放下杯子,未几,池里翻起大浪,背上的铁壁换成温热的胸膛。
重重疑团,难点往往就一两个,一通百通。想是文婷看到伙计喝下茶水,知道纸包不住火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杨家定会舍车保帅,自己亦在劫难逃,不能与我同归于尽,便利用我相信临终其言也善的心态,栽赃振兴,挑拨我俩。只是,随身带着□□太过牵强……
大手温存地捋开黏在我脸颊上的头发,别在耳后,半温的唇瓣亲了亲耳垂,“那药是她事发前一小时买的,我是早就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不过有人比我更想她死,她是熬不下去的。”
振兴解答了我眼底最后的一个疑问,看来文婷的一举一动,早在他的监控中,方能抓住机遇,心臆涌来一道暖流,同时想到文婷说的死比活好,滋味杂陈重叹一声。“她买的药,不定是给谁用,你别太感伤了。”
文婷说要照着我的孝服做一件画面顿时浮在眼前,我闭闭眼,打住思绪,逝者已矣,恩怨情仇,亦都已矣。我捧起水淋到脸上,抹去水珠,偏头贴上振兴的颈窝,吸吸迷恋的气息,询问起与靖义交锋的细节,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两人吵架时会是何种场面。
舒展的剑眉拧了起来,长目半垂片刻,回凝我说:“我只说了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怔了怔,笑倒在振兴的怀里,“可见冲冠一怒为红颜,都是你们这些男人为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替自个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是真怒,怒我自己。韵洋,你不怪我吧?”振兴垂下头,下颌勾住我的肩头厮磨着问道。
这样的天赐良机,要怪,只能怪天。我摇摇头,问起一件遗漏,“杨靖义知道真相了吗?”
“帮老婆大人洗冤,自然是头件大事。”大手爱抚起我的身体,温柔如水,炙热如电,水电导传,燃起串串无形的火花,浪起雾涌,戏起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