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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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一百一十一章 熙熙攘攘
十日弹指即到, 上午九时,亦是议会开会的时间,我穿着一件正蓝底起着暗花高领斜襟掐腰缎褂, 深蓝色绸长裙, 雪貂披肩, 神采奕奕走进蓝公馆的客厅。金色的亮缎窗帘拉开, 射进久违淡金的光芒, 里面的人群没有落座,三五成群分站在两扇窗前,各围着两个长袍马褂的文官, 亦即今日被提到议会审议的内阁人选,兴高采烈聊着天。
他俩不避嫌疑, 聚在蓝家, 一起等候投票的结果, 既是向蓝家表忠心,也给了我极大的面子。大家互相问候过, 议会上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总理向大会提交了内阁改组名单。其实,有着扎实的前期准备,各地方亦需要中央政府里多些牵制杨家的力量, 投票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大家轻松地分析谁会投反对票, 说着那些夙敌的笑话, 清谈中一个小时迅速滑过, 最后的消息传来, 蓝家两人高票顺利通过。
开了香槟庆贺过,我陪着两位满面红光的新任阁员, 在众人簇拥下走到大门口,他俩匆匆向大家拱手作别,钻进汽车赶赴议会谢票。目送两辆汽车拖着长长白烟,疾驶而去,不禁感叹起司马迁的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轻摇的面孔忽觉一丝暖融,仰望三竿上普照尘世的冬日,眼角微潮,至少,太阳洒下的光热不是。
隔空轻嗅一下,阳光的味道沁入心脾,冲淡近日因工潮暗结的忧虑。五天前,京汉铁路总工会,不顾杨家调集大批全副武装军警,在宣布戒严的郑州挂牌。军警捣毁了工会总部,驱散了代表,总工会秘密转移到武汉,两天后宣布全路两万人的大罢工,千多里的铁路即时瘫痪。杨家给了三天宽容期限,昨天傍晚接到消息,说专程赶去汉口的靖仁,已和鸿铭联系上,在汉口俄租界的一家旅馆进行秘密磋商。靖仁和鸿铭,俱是带着阳光之人,他们谈判的结果,值得期待。
转身欲行,一人遥指低呼,“二少将军来了。”我难以置信回瞧,远处车道上驶来两辆汽车,排头的那辆Rolls-Royce ,千真万确是振兴在奉天的座驾,身旁的众人快步下了台阶,训练有素地排列好队形。心里冒出的无数个问号,即刻被怦怦的剧跳,震飞到九霄云外,一同飞走的,还有矜持,我迎着汽车小跑过去。
汽车在我面前两米处停下,后车门推开,时间好像就此放缓,青灰的色影逐渐变大、变高,最后直立在融融日光下,周身飞舞着金属的流光。见振兴单着军服,千言万语变成一句数落,“你该不会见到太阳,就忘了这还是寒冬腊月吧。”
振兴手攥大衣,大步上前,微拧着眉头,沉沉反问道:“你呢?韵洋。”说着,将大衣披上我的肩头,大手拢紧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衣领口,扣上领扣。
一言,一行,落进心底,化成依恋、缠绵,身体似变成了藤丝,想要紧紧密密依附到他的身上,刹那,周遭的空气仿被膨胀的渴望,压缩得浓稠。振兴尽职的副官拿着一件呢制军大衣,略显犹豫地出现在振兴的身后,止住了我的忘形。我半伸的手臂,就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眼明手快的副官迅速上前,给振兴套上大衣。我款款挽起他的胳膊回行,柔声问道:“过来怎么不说声?”
“你呢?韵洋。”
面对一模一样的反问,满目的柔情换成了诧异,联想到他的突然现身,莫不是因为我的逾期未归,来兴师问罪?侧脸细瞧振兴的面部,邃目里没有丝毫的波澜,霎时被自己幼稚的猜想逗笑。女人多数喜欢成熟的男人,偏又喜欢心爱的男人能为自己做些脱序的事儿,以此证明对自己的爱,即便没有,也要想方设法,硬从他言行里翻找些蛛丝马迹,分析放大,让自己感动。像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为国人所不齿,却又让众多女子暗叹一回。
我的傻笑,引来身边之人的侧目,理直气壮地回视过去,顺道给自己贴贴金,悄声道:“想见老婆就直说,别乱找由头,我可都事先报备过的。”
长目里没有预想的笑意,方记起那晚是易生密电蓝鹏飞,让蓝鹏飞电令我留下,心虚地收回视线。幸好已走到迎接的人群前,振兴回应完大家的敬礼问候,说有急事处理,让我先回房,接着点了几个人名,领头大步登上阶梯。
昂然的背影进了黑洞般的大门,带走了惊喜,留下了一级级连绵至黑暗的空落。我没有回房,径直来到了办公室,听门人说易生被振兴叫去,便直接找来厨房和客房的管事,分派下任务,按着议员名单,提笔亲书谢帖。
壁钟上的布谷鸟探出脑袋,布谷布谷叫了三声,唤醒一心二用的我,抬眼扫扫桌上堆积的三大摞帖子,停笔捏捏手腕,因写贴时想的尽是振兴的事,不放心地查看起帖子的内容。核对完无心再写,看看壁钟,十一点二十,杨家划定的最后期限是十二点,不知靖仁和鸿铭的谈判有没结果。
廊道传来熟悉的军靴声,是从千军中都可辨出的声音。我攸然起身绕过桌子,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还穿着振兴的大衣,摸摸大衣领的纽扣,眼底莫名一酸,退回桌前坐下。门,同时被推开。
细看站在门口的振兴,长长的清光落在他的下颌,有瞬间的恍惚,好似几月前中秋的下午,不同的是嘴角,紧紧抿成直线,使得清冷的室内愈发的清冷。想要逃避那份清冷,我掩饰地拿起笔,沾沾墨汁写起帖子,“在门口傻站着干嘛?还剩下几人,一会儿就完工。”
随着关门声,蹬蹬靴声在桌对面停下。“爹还好吗?小葳呢?……”我一边写着,一边问着家里的情况。话音落下良久,振兴没有回答,不爱废话的他,想是懒得回应这些套话。遥想旧日两人一起,常会沉默无言,心情却是安然的,不像此时有种遭受冷漠的哀凉,是哪里出了问题?
当了几年的大嫂,遇到委屈,女人惯使的小性,很难当着振兴的面做出来。我试着转换话题,“是爹派你来的吗?”现在内阁人事已搞定,蓝家该着手安排新的一轮攻势,振兴的身份来办此事正合适。
“韵洋,我是谁?”
振兴异样的质问骇住我,仰脸碰到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似要扎进我的眼里。振兴拿起几张帖子扫看一眼,甩到桌上,“韵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砰的关门声,将我从惊愕中震醒,忍住追出去的冲动,凝眉沉思。我在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蓝家的正事,振兴是知道的,只有延期回家一事开始没同他明说,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是常事,振兴岂会为这无端发火?
打电话让人找来易生,公馆里唯一可能知晓原委的人,想要对症下药,需得找到症结。电话还未挂上,要找的人敲门进来,易生省去平日的虚礼,悄声说道:“少夫人,动手了。”
我微楞片刻,放下话筒,调转过思维,“谈判破裂?”
“擦枪走火。”
苦闷又添郁闷,我长叹一声。靖仁对军队如同鸿铭对工会,都缺乏应有的制约力,“可有人员伤亡?”
“除了开始死了三个工人,伤了两个士兵。杨家军队仅限四处抓人。”
“和谈还有可能吗?”
易生摇摇头,“是工会里有人煽动,闹事在先,杨靖义直接下的命令,整个铁路线都动手了。”
我把帖子推交给易生,嘱咐了两句,接着道:“事不宜迟,我先去找肖先生商量一下,让他们稳住阵脚,杨靖义没下令开枪,还留有余地。”
易生拍拍厚厚的帖子,“少夫人,您还是先去看看二少将军吧,别忘了攘外必先安内。”
话题陡然转回自己的心病,我怔怔回道:“还望先生能指点一二。”
“二少将军专程为了少夫人而来,少夫人偏要躲着写这些有的没的,也难怪二少将军发脾气。”
易生后面的话,泼熄了眼里因前半句产生的亮光。我默默拿起一张帖子摆弄,振兴为这发脾气,怎么可能?
“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二少将军跟我们谈了不到一刻钟,少夫人自己想想。”
我的脸颊微微一热,自己竟把振兴无端晾了一个小时,内疚之后,继而深想,若他是为我而来,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理由。
易生见我探询的目光,掏出一个纸袋,“这是拷贝的照片,不是很清楚。”
我打开纸袋,拿出一叠照片翻看,人物仅有两个,我和靖义。分别取景于餐馆吃饭、几个派对和两次商谈的场景。角度和表情抓拍的十分巧妙,若是陌生人见了,定会误认照片中人,不是浓情蜜意的情侣,就是情深意笃夫妻。我轻蔑地哼道:“一定是美智搞的鬼,这把戏也玩的太低级了。”
“是呀,不可能的事,谁会信。”易生悠悠回应道。
我突地警醒,再细看一遍照片,每张照片共同特点是我在笑,微笑,含笑,淡笑,各式各样的笑容。恍然大悟,照片真正的目的,是想证明,杨蓝两家的修好,蓝家势力卷土重来,是我出卖了某种自尊得到的。美智此举,不是为抱一箭之仇那么简单,而是为了日本人的利益。蓝家同杨家表面联手,我在京城四方结好,严重降低了他们掌控东北的期望值,想通过一箭双雕的诡计,弄臭我,消弱我的影响力,丑化蓝家,给杨蓝两家联合制造障碍。
“这组照片八天前曾被寄到几家报社,有两家报社接到后立刻送给杨家和咱家,原版我寄回给督军。杨家下了严令,报社不敢登,还是有照片流出来,这一套就是咱们的人收集到的。”
难怪这几日,易生以工潮随时可能出事为借口,让我回绝派对留在家里,亦明白了振兴来京的目的,他是想替我遮挡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我咬唇瞟瞟桌上的照片,问道:“不会只有照片吧?”
易生递过两张油印的稿纸,我粗粗浏览一遍,除把我的几段感情添油加醋外,还移花接木凭空捏造了几段其它的经历。我放下稿子,淡淡一笑,“这些写得太过,反而弄巧成拙。正直之人,自能看出虚假,无聊之人,只会当作消遣,卑鄙之人,我无需在乎。”
易生目露赞赏之意,颔首道:“倒是周某多虑了,命人封锁了消息,让您和二少将军生出隔阂。另外,督军交待,明晚在府里为新阁员举办一个派对,我私下准备得差不多了,邀请了杨家参加。二少将军在他的办公室,现在是午饭时间,要不要把您俩的饭菜送过去?”
我提着饭蓝走进振兴的办公室,他正拿着香烟凭窗远望。正午的日光,将孤傲的背影映得几近透明,好似要融入虚无的浮光中,蓦然,心弦紧扣,弹出一滴泪,不为自己,为的是眼前倔强的男人。我爱用眼泪宣泄情绪,但从未为振兴本人掉过泪,因为,他坚强,他强大,大到他不需要。
刚才易生临了透露了一个机密,振兴的急事,是要设局,彻底消除美智这个隐患。他从来都是少说多做,即便有委屈,也是藏在心里。那组照片,虽是莫须有,但他见了内心未必好过。一两张那样的照片,可以说是碰巧和社交礼节,十几张摆在一起,让他如何想。何况,他并不知道我跟靖义的和解,是因为亲戚关系。
无言放下篮筐,上前环住他的腰身,脸颊贴到坚实的脊背,嗅到染着阳光味道的熟悉气息,情愫似水源源流出,和着暖暖的日光,包裹住我俩,无声,无语,就像树与藤,静静相依。
良久,振兴的右手臂猛地轻弹了一下,身侧飘落一个物体,细看是个快要燃到底的烟头。我含笑蹭蹭硬朗的后背,话音带嗔说道:“就这么不想见你老婆?拿热脸蹭了这久,也不赏个正脸瞧。”
“你确定位置有蹭对?”振兴不紧不慢地发着问,悠然转过身,伸开长臂环住因他的回话,丢盔弃甲欲逃的我。
我涨红着脸,朝那双忽闪着微波的长目使命瞪瞪,振兴弯起唇角,“老婆,吴钩不是这样抛的。”
我扑哧一笑,揪住振兴的衣领,带着玩笑口吻解释道:“想起我是你老婆了?早上的事可别怨我,装神弄鬼的,什么急事、开会,那是你咎由自取,我的道行没你高,以后别留哑谜给我猜。还有,见面两句话,八个字,还真惜字如金,嗯……”
眼前一暗,阳光被隔绝在帘外,振兴轻轻吻断我的抱怨,似有似无的碰触,激起的颤栗从两人的唇齿闪电般流向全身,爆亮的长目里,辉映着我眼里闪烁的火花……有时,一字都多,比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