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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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八章 山雨欲来
三日后的傍晚, 我坐在红木书桌前写着家书。因车祸,我和振兴被留在蓝家屯,陈军医说要观察三天, 怕有后遗症, 蓝鹏飞带着庭葳先行回了奉天。华丽的厅房室内, 浮着清幽的沉香, 奉珠坐在旁边包着皮革的贵妃椅上纳着鞋底, 我写了几行字,停笔凝思关于我和振兴之事的措词,瞥见奉珠一脸的陶然, 自己也陶然地笑了笑,幸福的感觉都是相同的。
算算时间, 振兴也该来了, 虽在老家, 也少不了各派的耳目。两人不好公开来往,只在吃饭时才能无所顾忌, 在我的住处相聚。笑完,我提笔一鼓作气地详述了自己的这段情感历程,面对可以预知的风浪,振兴想等到我康复后,也就是再过半个月公布出来, 可世俗舆论的冲击力怎能小觑, 父母亲都不能受刺激, 自己犹豫再三, 决定给远祺写一封信, 提前知会他,让他慢慢告知父母亲。
门外传来军靴和手杖声, 奉珠放下针线活,赶去开门。我随着收起纸笔,起身迎过去。振兴将手里的一个锦盒交给奉珠,目光直直望向我。瞧瞧素来俊伟不凡的振兴,一脸的春风得意,好似春衫薄的少年郎,我抛开方才写信勾起的忧心,笑意从心底升起。
奉珠收好东西,偷眼瞧瞧我俩,掩嘴暗笑出了门。我调皮地拿过他摘下的军帽,带到自己的头上,学着他平日的模样,拧起眉头,“哪来的无知浅薄小儿,这样子也能上阵杀敌?”
振兴没有回话,仍旧直直看着我,只在眉眼里多添了一道情愫。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总觉振兴含情的长目里蓄着说不清的东西,刚性的,却满是魅惑。我曾玩笑形容,像对吴钩,让他小得意一把,说我这洋比起关山五十州要大多了。三天过去,自己对这对吴钩非但没能免疫,抵御力反是越来越弱。
眼神的厮杀节节败退,我忙转移阵地,扬扬脸,掩饰住摇动的心神,嗔笑道:“以后别再买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抖富也不是这样个抖法。”
素以为振兴是个节俭之人,从不见挥霍,好似苦行憎般,没想是自己识人不清。大前日在他房里,面不改色送我一套红玛瑙首饰,不由暗猜他怎会有这些女人物品,继而想到他说的算到有人可用的笑语,狐疑车祸兴许是他的苦肉计。我的多心自然被他识穿,他微扬嘴角坦然说道,他没算到车祸,这样子的东西他已经攒了一箱子,都是他旧日看到喜欢的,觉着配我的,就买了来,并说以后每天送我一样。果然这三天,天天一盒东西,今天中午吃饭时,我有些好奇,问什么不把箱子直接抬来,他说,说好了一天一件。我问多少天可以送完,他说,一辈子。方知,这是他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以物言情。
振兴含着笑,没理会我的嗔怪,伸手搭上我的肩。拿人手短的我,自觉地当起定海神针,扶他到贵妃椅上斜躺好,抬起他的腿放平,将军帽挂到衣帽钩,挨着他坐下。振兴往里挪挪,揽我入怀,“在担心明天回府的事吗?”
刚才眼底的忧心,没逃过振兴的明眼,我摇摇头,抬手顺顺被军帽压塌的短发,贴平额边的纱布,望着那双闪着幽光的吴钩,和声道:“你这么有闲钱,干脆送份大礼给我怎样?让我也真高兴高兴。”
振兴剑眉微挑,“多大个礼?”
奉珠敲门提着饭蓝进来,搬过小桌,铺排好饭菜,关门离开。我将汤碗里吃了两个多月的猪心夹给振兴,接着方才的话题回道:“有些大,不过没有烽火戏诸侯那么离谱。”
振兴噙笑道:“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如你所愿,把我快点送给你,你爱干嘛干嘛。”
刚喝的半口汤,差点喷了出来,我使命咳了两声,红着脸横了振兴一眼, “人家在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的话哪里不对了?以后咱俩在一起了,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爱怎样捣鼓,就怎样捣鼓,这也用得着脸红?”
我哑口无言,不论怎样回说都不对味,又不想整日被得志小人欺压,绞尽脑汁想着说词。振兴弯起唇角,放下筷子,单手端过我的汤碗搁下,“瞧你,汤要洒了,我还等着你的正经事呢。”
说着,拿起我的汤勺,舀起一汤勺喂给我。咽下汤,也顺带忍下一口气,放弃搜肠刮肚,闷声回道:“我想在奉天办所大学,咱们义学今年就有学生毕业,咱关外还没有像样的学府,让他们继续深造。培养家乡的子弟,也是给自个培养人才,你能不能跟爹说说。”
以前振兴有话不好直说时,总爱拿蓝鹏飞当说词。这次我也借用了过来,现在奉天府日常打理人是振兴。
振兴微拧着眉,没作声,又喂了我一口汤。我不满嘀咕道:“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有必要愁成这样?”
“办大学不是件小事,你的病还没好全,就是满了三个月,还有一年不能劳累的限制。咱俩的事还没个头绪,跟杨家也随时可能打起来,这事还是先放放。”
“打仗是你的事,咱俩的是咱俩的,办学是我的事,一码归一码,别混着。资金我想跟义学一样,咱府里起个头,筹集善款。咱这儿没大学才显得金贵,再说了咱家的义学,也给咱创下了牌子和声誉,大家会支持的。如果爹同意了,我可以请我干爹来帮忙,以他老人家的经验和声望,还怕办不起一所大学吗?”
振兴听完我的慷慨陈词,右手放下汤勺,拉起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低缓说道:“你呀,我成天盼着你早点好,你偏不肯安心养着。韵洋,没有你的我的,都是咱俩的,你明白吗?”
振兴反对的理由,我都理解,去年回国后就想着办大学,也是因为时局不稳,一直忍着没说,现在之所以提出,更多是为了排解压力。压力太大了,灵魂深处有团沉沉的东西,如泰山压顶般,随时会把我压垮、碾碎。一句‘没有你的我的,都是咱俩的’,像一把无影的利剑,斩破那团东西,藏匿其间的疲惫,袅袅渗出。四肢乏力,软软抱住岩石般的胸膛,头次直呼出了他的名字,来自肺腑的呼声,低低的,深深的,“振兴,好累啊,振兴!”不再你你,不再扭捏。
回答我的,是无言的拥抱,柔和温暖,如温泉一般,冲洗出那团东西里暗藏的孤独、忧伤、彷徨, “真的太累,不想再漂泊,不想了……可振兴,怎样才能靠岸啊,振兴……”泪水布满我的面颊,凄凄喋喋,述说出心底的无力。
振兴低下头,替我抹了抹眼泪,温柔的举动引起更多的泪水。振兴沉默片刻,调转身单手背住我,前后左右摇晃着身体,我愕然地收住泪水。天色已黑,房间只有书桌上亮着台灯,昏黄的灯光,被乳白色镶嵌彩石垂着流苏的琉璃罩围着,散着圈圈离光,映着振兴金属的肩花袖花胸章,发出锃亮的光芒,晃映着周遭,可宽厚坚挺的脊背,在我眼里却如磐石般巍然不动。我伸手勾住振兴的肩头,将头静静伏到振兴的脖颈处,呼吸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麝香味,混成的极富男人味的气息,心定神安。
振兴,山一样的男人,与他同行,有何所惧。
回到奉天已有十日,也许是有蓝鹏飞的坐镇,府里没有想像的蜚短流长,柳姨也没再寻碴,平日见到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打个招呼,容纳的底线尽管只是招呼,想来振兴是费过一番功夫的,虽然他从没提过。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异常忙绿,重新掌管府里杂事,大学的筹建也正式启动。
振兴那日答应了我的办学要求,但书是事情交由鸿铭负责,回到奉天,我将设想告知了蓝鹏飞,他亦表态予以支持,同意以奉天府的名义办学。我随即给黎先生写信咨询,先生发电来大力支持,还建议由政府地方和个人共同建学,并主动承担向政府游说一职,先生在教育界的威望鲜有人及,由他亲自出面,事情自然会顺畅许多。
这日午后,我在办公室翻看鸿铭起草的办学方案。鸿铭接到事后,专门回了一趟京城,到母校考察,赶工写出了这份草案。我看完方案,递给鸿铭说道:“鸿铭,这文理类是不是多了点,咱们办学方针,还是应侧重受人以实技,有钱人家的子弟,自然会去读那些名牌大学。咱们的应再添些工程类的,现在咱们的厂子越办越多,也需要这方面的人才。”
鸿铭推推镜框,解说道:“我已经砍掉不少了,但是文学艺术不能没有,光有实技没有思想文化的传播,对于社会将是个缺失,也会影响到社会的提升。”
我想了想,点头道:“那把咱俩的意见综合下,文理类保留,工程类再去考察下,看能否添几个。”
鸿铭点头称是,拿过草案起身道别。几个月来,我基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这几日忙着熟悉国内府内的大小诸事,没时间去义学看望卉琴,遂留鸿铭闲聊了两句,问完卉琴的近况,说道:“你现在要忙着这事,义学全靠卉琴了,帮我道声谢。”
鸿铭看看我,思索片刻,道:“韵洋,我和卉琴定在九月结婚,结婚后可能要南下,先提前告诉一声,你心里好有个准备,大学的事我,会尽力理出个眉目。”
我讶异地询问缘由,鸿铭微涩地笑道:“卉琴想给蓝家留个面子,我们才决定过半年结婚。这事还没让外人知晓,现在卉琴都快受不住了,到时再加上我家的压力,还是离开的好。”
我陪着苦涩地笑笑,激情之后,恢复了理智,往往还是抗不过现实。鸿铭他们还有路可逃,而我和振兴则无处可躲。“韵洋,卉琴与你不同,你不乏勇气,那是一种骨子里带有的勇气,激发出来,你不会逊于任何男儿。韵洋,我看好你。回见。”
虽从未和鸿铭谈过振兴的事,但他和卉琴的关系,知道不足为怪。我落落大方地感谢后,送鸿铭出门,迎面见到小唐,他向我行礼后说:“少夫人,督军有请。”
来到蓝鹏飞的办公室,开门的是振兴,心底一紧,头个反应是振兴因某种原因,提前同蓝鹏飞摊牌。探询地细看长目,里面的神色,好像不是自己所猜想的,蓝鹏飞的声音打断我俩的对视。“韵洋,你家里来了一份电报。”
我松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双手接过蓝鹏飞递来的电文,道谢后打开,扫了一眼,几要昏厥,上面写道:汝母病重,速归。一旁的振兴扶我坐到椅子上,垂下手暗地用劲握住我的胳膊,“韵洋,爹刚才有去核实,你母亲是再次中风,已联系好了明日早上的火车,小唐和奉珠会陪你去,现在局势紧张,爹额外再派一个班的士兵陪护。”
我浑浑噩噩的由小唐背回卧房,让奉珠拿来镇静药服下,内插上门闩,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没多时,门外传来振兴的喊门声,我用被子包住头,失声痛哭,母亲一定是知道了我和振兴的事,才会犯病的。当日大夫说,如果母亲再次中风的后果是死亡,即使万幸救回来,也难以再康复。我该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这就是给我的惩罚吗?
“振兴……”随着噩梦里的振兴落入悬崖,我撕心的哭喊着惊醒过来,漆黑的室内,从窗棂斜撒进几道银柱,本想吃了药睡到天明,看来逃避是逃不过了,就让月色作陪,度过这无眠长夜。
蹒跚走到未放下窗帘的落地窗前,月明如素,依窗坐到地毯上,让自己沐浴在淡银之中,柔软绵和,一如思念中的感觉。“母亲” ,满腔的悔恨,化作泪水滂沱而下。真是用心计较般般错,退步思量步步难,亲情和爱情,在生命面前如何抉择?
垂下眼眸,眼底的余光瞥见屋前树下的一个黑影,隔着朦胧水雾,也能辨出他的身形。我的嘴唇微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音节,齿间噙满苦涩。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我闭目长叹,可是醒后的滋味,真的不想再尝。手指紧缠发梢,张开眼睛四瞧,人已无踪,空余桦树摇摆。霎时,心也成空。
“振兴”,暗泣着轻呼的同时,外屋传来叩门声,我迅速爬起身,冲到门边拉开门闩,光着脚跑出卧室,打开外屋大门,扑进宽阔的胸膛。素日温暖的胸膛,染着袭人的寒霜,淡淡的烟味亦是变得浓厚,我凄楚喊了一声振兴,再难言语。
“韵洋又在扮演负心人吗?”振兴拧着眉,右手使劲抱起我,阔步走进卧室,弯身将我放到床上。
我恋恋涩涩地搂住他的脖子,振兴重心不稳,身体压到我的身上,他的呼吸骤然急促,“韵洋,自残不用把命搭上吧?”
听后,我痛苦绝望地吻上他的唇,“当亡命鸳鸯总比看不到头的折磨强。”
“可我说过,要跟你过一辈子的,韵洋。”振兴右手撑起身体,用缠着纱布的左手摸摸我的脸颊,哑哑定定地回道。随后帮我盖好被子,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一杆钢笔放到枕边,“这是今天的礼物,记着给我写信。”
我恻然地拿起钢笔,振兴声线转柔,接着道:“你呀,平日的心思到哪去了?你大哥是那种不顾父母亲的人吗?”
混浊的思绪豁然清朗,远祺行事保守谨慎,他怎会不顾母亲生死?我急声询问道:“你也派人去查证了?”
振兴左手肘侧支着身体,右手拍拍我,点头回道:“你母亲虽称病卧床,但从些迹象看并不严重。”
松下的心又稍稍悬了起来。振兴右手伸进被中,握住我的右手,邃目锁住我的眼睛,温言道:“韵洋,你要不放心,就回去看看。但遇事时一定要冷静,要顾念着自己的身体,还有……”振兴抿紧唇角,喉结动了下,没再往下说。
长目中饱含的不舍,不舍中的痴情,稠稠烈烈,定格在我眼中,嵌入心灵深处。虽从未想到等待的暴风雨,首先来自娘家,可既然来了,我是不会逃避的。因为,我有振兴,山一般的男人做我的后盾。我抬起左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和短发,“我会的,相信我,他们是我的至亲,不是龙潭虎穴。我会说服他们,我会回来的。”
振兴的喉结再次移动了下,微张的嘴唇再度抿紧。过了片刻,面色放柔轻声道:“明天就要远行,早点睡吧,我陪你。”
心事消除大半,轻轻嗅嗅令人舒心的气息,睡意排山倒海般卷来。我拉起大手,垫在腮边,闭上沉重的眼皮,“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