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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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六十九章 挣脱迷境
光阴似箭, 转眼又到雨色秋寒。汽车开进挂着振中第一义学招牌的大门,停在一幢三层红砖楼房前。半年前,从天津回京半月后, 蓝鹏飞派振兴清查完督军府, 送我和庭葳返回奉天, 远离京城是非之地。蓝鹏飞自己也常住督军府, 减少与杨家的正面接触, 暗地抓紧发展队伍,并开始筹建兵工厂及相关产业。
下午三时,是我到基金会办公时间, 上三楼来到基金会的办公室,卉琴正坐在里面整理资料。近日, 基金会资金有些紧张, 天气转凉, 不少同学染了风寒,昨日卉琴想卖掉自个的首饰填补医疗费用, 被我知道后阻止,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自己想了一夜,上午向蓝鹏飞提出以厂养学的想法,蓝鹏飞当即表态同意, 并现拨了一笔款子, 给义学补上缺口。
卉琴见我, 笑着递过资料, “还是你有办法, 这么大个洞,一下都给补齐了。”
我接过卉琴整理出的急需款项, 边翻看边同她商量着资金的安排,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春晓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嚷道:“三小姐,我那个缝纫机班的人数越来越多,要不再买几台缝纫机?”
瞅瞅重现朝气的春晓,我含笑回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知道督军才拨了笔款子。一台缝纫机得五十四个大洋,我刚看了你班上注册的人数,再添二、三十台都不够,这可不是小数目。春晓,你也别急,我教你个巧宗儿,将学员分成三人一组,即不用再添设备,又可以让他们之间多些交流,学得还快些。”
现在制式服装渐多,缝纫机的优势逐渐体现出来,在给妇女办识字班的同时,附带开设了缝纫剪裁学习班,让她们习得实用之技。春晓以前帮我为剧社团做过戏服,学会了中西服饰的缝纫技巧,且能写会算,这宗差事我便交与她负责。
春晓茅塞顿开,轻拍下脑门,复又嗔怪道:“三小姐怎不早说,还让我愁了两天。”
“我本来还指望你能自己想到呢,结果还是盯着钱。整日说的开源节流,结果开源开到变卖东西,节流越节越流。我跟督军商量过,接了些咱家部队上的被服生意,你的缝纫班调到晚上开,招些以前的学员办个缝纫组,大家都得好,赚的钱还可补贴义学,不用再为些额外开支卖东西。”
春晓不好意思笑了笑,双手合十拜拜,“这下可都得救了,我班里的总是问我,哪里需要人手。”
卉琴在一旁插嘴,“你可得多用点心,干好了,督军说会投钱办个被服厂,我那一大摊子以后还得靠着你呢。”
春晓欣喜地望着我,我点点头,“这以后有你忙的,晚上的我们会再请人,大栓小栓就让李嫂帮你看着,跟小葳做个伴。”
春晓兴高采烈离去后,卉琴抱着手炉,在一旁斜倚着我,笑着说:“看你会算计的,偏偏每个人都还开心得要死。”
我翻过一页资料回笑道:“比起你家那位,我可是望尘莫及。”
卉琴敛去笑容,蹙起眉头,我拿起笔敲敲她的手背,“别一副害相思的模样,二弟马上不就要回来了吗?快回去准备准备,这儿我帮你盯着。”
卉琴闷闷回到我对面的座位上,好似自语地小声道:“其实他不回来更好。”
肖杨大战后,蓝家除了原有的关外三省,内外蒙及热察绥三区,亦被划为蓝家的势力范畴,振兴几地奔波,忙着巩固新地盘,还要时常赴京与动作频频的杨家周旋,很难在家呆上几日,也难怪卉琴心有怨气。
我柔声劝道:“咱家多亏有二弟撑着,他也怪难的。要不我去跟爹说说,以后外省的事派别人去盯着,多留点时间陪你。”
卉琴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是妈……”
我不解地瞧着卉琴,卉琴低下头,声如细蚊道:“每次走后……,妈都要……”
我恍然笑道:“这有什么好背包袱的?柳姨的心情可以理解,你也不必太在意,你们还年轻,说不定什……”
我开口时,卉琴抬头看了看我,忽地红了眼眶,迅速地垂下头,搁在桌面上的双手紧紧捏着手炉,见状,我忙止住话头,略感诧异试探道:“难道你们……”
卉琴看着我点了点头,掏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珠,“本以为这样对我是个解脱,没想到现在整日象个大秤砣,压得我喘不过气。妈也没明着讲,可这……”卉琴长长叹口气,复又低下头去。
一直以为卉琴和振兴像无数旧式夫妻妥协的过在了一起,没想过了一年多还在那儿泾渭分明,我起身走到卉琴身边,揽着她的肩头,问道:“那你怎样想的?”
卉琴抱住我的腰,含泪说:“我也不知道,韵洋,说了你别生气,我只喜欢大表哥那样亲切温和的,我一看到他就紧张。”
这还是应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文婷要是听了卉琴的话,定要吐血三升。我弯下脊背,望着卉琴的眼睛劝道:“卉琴,二弟人挺不错,抛开自己的心结,多相处相处,说不定会喜欢上他的。”
卉琴咬着嘴唇,面容纠结地摇摇头,欲要张口,门板被轻轻叩响,在我一声请进后,推门进来的是义学的督导,亦是基金会督导徐丙乾老先生的幺子徐鸿铭。鸿铭是梦泽高两届的校友,亦是赣清读书会的成员,义学这一年多的发展和完善,全靠他在具体打点。鸿铭身着青绸长衫,脖子围着一条深色长毛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长方形脸庞,透着温文厚重的书卷气,身上有种同惠欣极为相似的气息,温暖。
他轻瞟一眼背身偷擦泪水的卉琴,和气地问我,“听说你找我,有事吗?”
因与鸿铭是念书时的旧识,故平时交谈语气很是随便,我说明蓝鹏飞拨款和办厂一事后,鸿铭颔首道:“授人以实技,再以实业养校,确实是个好主意。这两日我也在想,咱们的学生可以接些糊纸盒这类轻便的活。”
卉琴略带鼻音说道:“糊纸盒能挣多少钱,还耽误了学习,依我看就免了吧。”
“糊纸盒是没多少钱,更重要的是种思想上的培养,可不能变成进了学堂,就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
我点头刚要开口,被再次响起的叩门声打断,应门后,门外迟迟没有动静,鸿铭过去打开门,顿了一秒钟,恭敬地鞠了个躬,问候道:“肖先生好!”
闻声细瞧,门口站着的两位竟是分别两年多的赣清和诗媛,我快走了几步和奔过来的诗媛紧紧相拥,久久说不出话来。
“韵洋,想死寡人了,明知我回来,也不回京看我。”诗媛捶着我的肩头,低声喊道。
我松开手臂,扶住诗媛的肩膀,噙着泪花打趣道:“皇上的面,哪是想见就见的,我可不敢再去擅自邀宠。”
“我没有住娘家,我和赣清在他学校边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只要你不嫌弃,随时欢迎。”
听后,我重新细看诗媛,普通枣红细棉布衣裙,脸上脂粉未施,从妆扮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杨家掌上明珠的痕迹。可素脸上坦然随和的神态,荆钗布裙下淡然满足的气息,无一不映透出眼前之人的幸福感。
我咬唇用力拍拍诗媛的肩膀,扭头望着一旁的赣清,感慨道:“赣清哥,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赣清朗朗笑道:“本以为你们会先哭上个几遭,才会看到我。韵洋,我可是受了好几个人的委托来看你,看到这间学校就知道你很好。韵洋,你真的很好。”
一句很好,虹吸出泪管里的水柱,喷涌出眼眶,诗媛抱住我随着哭了起来,哭声中满是歉意,我仰起脸,边压回水柱,边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诗媛抽噎地解释说,他俩是跟着振兴一同从京城来的,“他说这会儿你多半在这里办事,把我们送到门口就走了,说是不打扰咱们相聚,让我跟你说声。”
平息下情绪,我环顾四周,发现屋里就剩我们三人,引他们坐下,问候了杨太太的病情,说:“既然伯母身体好些了,赣清哥开年后才开始正式上课,你们不如在我这儿多住些日子。”
赣清朝诗媛使个眼色,诗媛抹去眼泪,马上走到门口,开门四处看了看,向赣清点点头。赣清方低声说道:“韵洋,你也不是外人,有些事我就跟你明说了。在法国的这段日子,我们跟共产国际建立了联系,决定在他们的指导下,建立正规的组织和党派。这次回国,我首要的任务就是将各地支持共产主义理念的个人组织化,将已萌芽的组织统一化。内地的基本都牵上线了,可这关外一大片还是个空白,这边有庞大的工人队伍,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们想在这边也建个点。你的身份太过特殊,不适合做这些事,有人提到徐鸿铭正好在你这儿,他以前在读书会的表现并不突出,跟咱们相关组织和个人也没有紧密的联系,你看此人怎样?”
我细考片刻,认真回道:“鸿铭办事能力很强,人也实际,不爱张扬,品行端方。我们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不太清楚他的内心思想,但我觉得,赣清哥如能信我,也应该能信他。”
赣清思索了会,让我帮他和鸿鸣安排几次自然的碰面,我笑了,“赣清哥,我做媒人好像没一次成功的,但愿这次能成。”
赣清也笑了,诗媛见我们谈完,从门边过来,说:“梦泽给你的礼物在我的行李箱里,箱子搁在了蓝振兴的车上,回去我再给你。”
聊了几句梦泽和群民群生的情况,意外得知,群民跟倩如确立了恋爱关系。当我转问静雅时,诗媛情绪低落下来,回道:“还能怎样?她当时就闹着要回来,我们没让。你也别担心,我们来时她好些了,那里的同学多,她会没事的。”
晚饭过后,我在诗媛住的客房,打电话给鸿铭,说想请赣清在学校办个短期讲座,让他过来同赣清商谈。放下听筒,诗媛拿过梦泽的礼物交给我,难过地掉下泪来,说:“韵洋,都是我害了你。”
我看着包裹上久违的字迹,心头一阵绞痛,诗媛扶住我的肩,摇摇道:“韵洋,你要能离开,就快点去找梦泽吧。他现在压力挺大的,我们那个团体的人都知道你俩的事,有不少其它地方去的同学批评梦泽,说他这是资产阶级的小情小调,放着周围要求进步的女同学不爱,偏要爱反动腐朽阶级的遗孀贵妇。这事只有赣清和群民群生站出来支持梦泽,我们这一走,梦泽更是不易。韵洋,梦泽真的很苦啊!”
诗媛的话,一下抽干了自己体内所有的力气,怀中的包裹重似千金。
回屋拆开包布,里面是个书籍大小,约三寸厚的纸盒。手指轻抖地打开盒盖,五颜六色的折纸跃入眼帘,缓缓拿起盒里左上角起舞的小纸人,带起用细线串起的长串飞鸿,泪如泉涌。
就在这时,传来叩门声,我猛然想到吃饭时振兴说晚间会过来,惠娴托他给我带了份谢礼。抹去泪开门一瞧,来人果然是振兴,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振兴进屋后,冷眼扫了一下沙发上的折纸,将包袱放在几上,双手搭膝坐下,看着失魂落魄的我有一下没一下收着折纸,一分钟后,冷声响起,“大嫂拿着这纸玩意儿,准备坐上一夜吗?”
我收回困顿的愁思,瞧着手上缤纷的纸鸟,未语泪先流。经历了大大小小诸多事后,我放下了旧日的戒心,真将振兴视作可以依靠的兄弟,遇有什么难事,都会跟他讨个主意。长叹了一声,憋在心底的话,随着泪水涌了出来,既是述说,也是梳理。当矛盾不可调和时,梦泽在理想和我之间的抉择,其结果,可想而知。
此回哭哭啼啼的长篇唠叨,并没惹得振兴拧眉板脸。听我说完,他沉吟会儿,平静地反问道:“大嫂为何要让自己落入被选择的境地?而且,明知会输?”
振兴两句问话,如当头棒喝将我震醒。为何?为何自己总是如此被动?为何总是要给梦泽出难题?为何总是说时似悟,偏又对境生迷?理想和爱并不矛盾,矛盾的症结,恰恰在于自己。
“大嫂既然放不下,那就先过去。把事情弄妥了,我会想办法把庭葳送去。”振兴沉稳地接着说。
我怔了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庭葳,蓝家会放手?细看帽檐阴影下的邃目,幽深无波,似纳百川的海洋。振兴不会无的放矢,他的言行应该可信。顿时,横亘多时的纠结一下消失,梦泽、庭葳,不再矛盾。
我含泪正欲道谢,颀长的身影站起,似铁塔般立在我的面前,冷声说道:“大嫂也别高兴得太早,就是你人过去,人家也未必会接受你的身份。对旁人就说,你去国外散散心,万一谈不拢还能回头。爹那儿我去说,家里这几年也不会太平,爹是个明白人,不会拦着的。”
弹指间,日历翻到了一九二一年二月六日。我站在振中的坟前,用手扫去墓碑上的积雪,凝视着碑上的人像,阴阳相隔,竟已整整两年。时光的刻刀再无情,也触摸不到那张几近完美的面庞,永远定格在最好的年华。前年种下的松柏已有一人多高,茁壮盎然好似庭葳一般,我倚着墓碑,拂去不停落下的片片白雪,望着那双会笑的眼睛,娓娓向他道别。
一阵由远而近的嗒嗒马蹄声,打破山谷的宁静,旁边的卫兵迅速拉上枪栓,端枪戒备。我寻声远眺,山坡下羊肠小道,飞扬起长长的雪尘,一队人马穿过厚重的雪幕,疾驶而来。
离我们十几米远时,高大的伊犁宝马猛地嘶鸣着抬起前蹄停下,马背上是身着棕色裘皮大衣、雄姿英发的振兴。邃目隔雪扫视两秒,卫兵忙收枪敬礼,振兴举鞭回礼后,下马踏雪行来。蓦地,自己忆起头次遇见振兴的情景,经两年时光的打磨,振兴从容沉稳的气度中,多添了一道不可逼视的力量。
我从小唐手中拿过香,让他点燃,递给走到身边的振兴。振中的年祭,按着阴历的日子在两天前办了。振兴能在百忙中,抽空回老家再次祭拜,难能可贵。这次能顺利离开蓝家,多亏有振兴的帮助,实情只有蓝鹏飞知道。昨天辞别时,蓝鹏飞面色和蔼,对我说了两个字,去吧。
振兴举香默拜,插好香后,接过小唐递上的酒杯,奠过三道酒,起身静默数秒,转头望来,四目相接,我的心里忽地百感交集,这一刻,终于来了,离开蓝家的一刻。心潮起伏的一刻后,振兴邃目清明,声音刚劲,对我说道:“大嫂,起程吧。”
再次凝望那双盈盈秀目,含泪拜别,一叩,二叩,三叩,‘振中,我走了’,默念着,我毅然起身,迎着风雪,放眼远瞻,皑皑群山,峰峰相连,人生不就如那连绵的山峦,有高也会有低,低谷时只要自己不放弃,终有升起的时候。
振中,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