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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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永诀阴阳
三日后,接到梦泽的电报,平顺安康。简洁的四字说明了他情况,还含有对我的祝福。心情的愉悦,加上精心的调理,一周后,我的身体恢复了大半,妊娠反应也很轻微,人虽没如胡妈所说变得圆润,气色红润了不少。
午睡起来,胡妈乐呵呵地端来洗脸水,她这两日帮我梳洗时,都要得意好久,说是终于好跟老爷他们交代。今日振中他们回来,算算时间,应是差不多快到了,胡妈精心帮我装扮好,替我换上一套正红色滚有白狐毛边的衣裙,瞧着镜中的自己,心里一阵紧绷。
窗外传来汽车行驶声,我定定神,让胡妈扶着缓步下楼相迎。下了一层,小唐疾速跑上来,见我立正敬礼说道:“少夫人,少将军昨日有急事,赶回京城,督军在老家还要小住几日,便特派卑职护送少夫人回京。请少夫人着人收拾行装,火车过两个小时就要出发。”
听罢,眼里即刻浮起一团疑云,我的身体不宜长途旅行,振中怎会做这个决定?难道是想回京,提前了结我俩的关系?可这样的大事,他怎会避开蓝鹏飞?这不是他惯常的行事风格。想到此处,我的心里打起鼓,振中虽然同意和离,可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定然不小,难道他出了什么事?细看小唐的神色,平静如常,转念一想,我松开眉头,小唐是信得过的,回京又不是什么坏事。遂让胡妈找人,将我的物品打包收好,匆匆赶到火车站,登上南下的列车。
在胡妈精心照顾下,我安全抵京。接我的,不是振中,居然是父亲。父亲见我错愕的神情,笑道:“怪道你母亲总说,女大不中留,见到为父,就这样不情愿吗?”
我挽住父亲的胳膊,回笑说:“女儿这是受宠若惊,从不到车站接送人的父亲大人突然现身,女儿惶恐。”
父亲拍拍我的手背,温和地解释道:“这还不是我那女婿,千求万求的,昨日他急着赶回奉天,怕你一人寂寞,身体又不大好,让我们接你回家里住几天。”
听完父亲的话,几日的疑云散去了些,面对即将破裂的婚姻,振中的逃避可以理解,可还是觉得有哪儿不对,便不解地问道:“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父亲笑了笑,像以前一样点点我的鼻子,道:“梦泽说你现在的疑心病不亚于司马懿,真是一点不假,韵洋连为父也要疑上一疑吗?”
尽管事情透着诡异,随父亲回自己家,又能有什么坏事?我释然地笑笑。小唐和胡妈把我的行李放到车上后,便向我们告辞自行回了蓝府。
同父亲回到家中,瞧见痊愈不久的母亲不顾严寒站在我屋前的廊道上,忙要加快脚步,父亲一把拉住我,笑道:“韵洋,别又把你母亲吓出一身病,好好走。”
我马上面带浅笑,温婉地挽着父亲,随他缓步而行,母亲抛着手帕迎过来,笑骂道:“少在那儿装样子了,这成天毛毛躁躁的,也难怪会被人家赶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心地询问道:“是不是振中跟母亲说了什么?”
母亲与父亲对视一眼,笑道:“振中还能跟娘说出什么新花样来?歌功颂德的,你还没听腻呀。”
我的大脑立刻联想到振中狗腿女婿的模样,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再言语同母亲进了屋。母亲扶着我半靠到床头,摩挲两下我的面庞,道:“你有了身孕,怀得又不稳,振中这一开年事儿多,想让你在家多住上些日子,不用去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把身体养过来。你也别胡思乱想,辜负了振中的好意。”
我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吞吐道:“母亲,梦泽哥……”
母亲揪着我的耳朵,狠狠地骂道:“你现在要紧的是什么,先掂量清楚,少在这儿气我。至于以后,反正我也看不了那么长,你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要当娘的人,也该为自己的孩子想想吧,哪能还像以前那样不着调。”
母亲的骂声反让我感到宽心,振中多半有跟父母提到和离之事,母亲的反应极为正常。虽说母亲一直愧疚我的法国之行因她的缘故半途折返,后被迫嫁入了蓝家,可婚姻之事,在她的理念里,就是从一而终。如此看来,振中应该没事,至于其它的,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我暗自松口气,含笑抱住母亲撒娇道:“就是女儿不着调,才要有母亲这样的明白人管着。所以呀,母亲您一定得长命百岁的,不然您的外孙可就惨了。”
母亲拍拍我的头顶,叹口气,“真真是个冤孽,蓝家把你的药方也送来了,我这就去着人煎药煮吃的,我安排了云岫来照顾你,同你一个屋里睡,你自个也经点心。”
一个星期缓慢流逝,母亲不让我出房门,也不许我读报看书,说要让我彻底静养,梦泽的面,自然也是见不到。不过正如振中所说,要自由的生活,得有好的身体。也就顺着家里,专心养身。
转眼到了元宵节,我的身体大致复原,母亲首肯,回家头次出房到餐厅同父母一起吃饭过节。我端起瓷碗,看到里面的汤圆,忽忆起去年元宵节和振中经历的种种,不由一阵伤感。不知为何,这几日有点惴惴的,竟时不时牵挂起振中来,方觉,半年的共同生活,点滴间积累起的夫妻情分,比想象中的要深厚不少。
正发着呆,顾嬷嬷进屋禀报,说蓝家来人了。不等她说完,我放下碗筷,飞身跑到屋外,远远瞧见一身披黑色斗篷的颀长背影立在堂屋门外,我脱口喊道:“振……”
人影亦在我出声的同时转身行来,后面的两字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定定神,慢慢迎向来人,客气地问候道:“二弟,什么时候回京的?家里可好?”
振兴审视了我一下,回道:“今天刚到,爹受了点风寒,大哥在家帮着打理。现在局势平稳,爹准备回撤军队,让我回京着手此事。正好今儿是年尾,爹让我带些老家的特产,送给亲家老爷太太,还有一些药材补品给大嫂。”
我疑惑地瞧着振兴问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做这么大的动作?政府里,有人巴不得想赶咱走,这一收缩回去,前面做的白费了不说,再出来还得找理由,岂不麻烦?”
振兴语调平和地解释道:“爹还不是听大嫂的,先把自己弄壮实了,还怕以后没机会?摊子铺得太大,自己反而变虚,还成了众矢之的,不如让那些能闹腾的先闹去。”
我松眉点点头,语带惋惜地回说:“只是收得太多了点,其实,京城没必要完全放掉,……”
“韵洋,这里是苏家,振兴是客人,真是没礼貌。振兴,真是不好意思,正好大家在吃元宵呢,来,一起吃点儿,暖暖肠胃。”
听了母亲的话,我自嘲地笑笑,自己哭着喊着要摆脱蓝家,却又为他们的事牵肠挂肚,在母亲眼里一定是可笑得很。摇摇头转过身,见与母亲走在一起的黑色背影,眼里有些怅然若失,突地,我停住脚步,蓝鹏飞尽管行事谨慎,也决不保守到如此地步。向内地发展,凝聚了他多少心血,怎会一下突然放手?难道家里真的出了什么事?
想到此处,心脏骤然抽紧,转身小跑进父亲的书房,拿起报架上的报纸,快速翻阅。未料近几日的报纸,尽是些大大小小的天窗,我的神志顿时慌乱,手脚颤抖着不听使唤。
父亲和振兴赶了进来,我抓住父亲的手臂,含泪问道:“父亲,振中哥出了什么事?”
父亲面色肃然地扶我到藤椅坐下,对振兴说:“这事也瞒不住韵洋,振兴你了解情况,由你说吧。”
振兴踌躇片刻,目露悲伤,缓缓开口,“大哥从老家回来时,出了车祸去了。”
整个世界,霎时变得一片空白,只有振兴的话音,模糊飘进耳里……“大哥开车打头,同车的还有太太、琴表妹和一个丫头,只有琴表妹活下来。当时车子开在山谷中,据琴表妹说,路中突然跑出一头梅花鹿,大哥踩刹车,以至车子失控,撞到旁边的岩石上,在雪地中来回撞击了好几次。我们救出大哥时,大哥已经去了,面带微笑,很平静……”
我没有哭泣,没有喊叫,只静静地,怔怔地,听着振兴的讲述。长串的话只听清,刹车,撞击,去了……振中……撕心裂肺的痛楚,蔓延至全身……振中,雪地里行车,哪能随便踩刹车?振中,你可是因为我……想到此处,我落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即刻被卷入无底的深渊。
地狱般的深渊,黑漆漆野茫茫,不知出路,不知尽头,惶惶然,凄凄然,不知何往……振中哥,你不是说是我的福星吗?为什么要把我孤零零地遗弃在这荒芜里?振中哥……我跌跌撞撞,撕心呼号,忽然,头上出现一丝亮光,光线越来越强,我心中大喜,振中哥,是你来接我了吗?你终是舍不得我的,是吗?不要舍下我,带我一起走吧。
我举起双手,全身沐浴在光圈之中,带着微笑,随着光圈冉冉上浮,随后速度越来越快,猛地,一股血腥从口中喷出,我睁开了眼睛,投入眼帘的,是父母亲的面容,还有一个,是给母亲治病的名医刘大夫。
刘大夫欣慰地说道:“多亏了长白山的极品人参,吊住了一口气,淤血吐出,问题不大了。府上的药材俱是上好的材质,待老朽写张方子,照着按时服药,大人小孩都能保得住,关键是心情要开展些。”
父亲连声道谢,引着刘大夫出了里屋。母亲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说:“韵洋呀,你得为了你的孩子活下去,那可是振中唯一的骨血,活下去才对得起振中,才对得起蓝家。韵洋,打起精神来,娘只喜欢坚强的孩子。”
我颤抖着嘴唇,望着母亲坚定的眼神,泪水奔涌而出,一瞬后,死死地抓着母亲的手,嚎啕痛悔道:“娘呀,我害死了振中哥,我鬼迷了心窍,贪心不知足,我毁了我的家……”
母亲拿着手帕,替我拭着眼泪,叹口气,“现在失悔有什么用?人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蓝府设了灵堂,精神好点去送送振中,告诉他,让他放心,你会照顾好孩子,嗯?”
能下床走动,已是十天之后。我穿着斩衰孝服,来到蓝公馆拜祭振中。灵堂是首次来蓝公馆的那间会客室改成,里面悬挂着蓝太太和振中的遗像。先给蓝太太烧香祭拜后,转对振中的遗像,已是泣不成声。我匍匐在灵桌前,紧紧揪住桌布,想起一幕幕往事,犹在眼前,如今,却硬生生地成了阴阳之隔,天上人间。
振中,我错了……只是为何要这样绝然?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长歌当哭,也道不尽心中的悔意,振中,我不求你的原谅,因为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只求你一路好走,永世不要再与我相遇,没有陷井和深坑,只有鸟语和花香……
我哭昏过去,幽幽转醒时,一室浅绿映入眼帘,幽咽再起,只是,已经哭不出泪来。胡妈拿着毛巾,帮我净了面,端来药汤喂我喝下,红着眼圈说道:“大少奶奶,人死不能复生,顾好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呀。”
我呜咽地点点头,胡妈帮我掖好被角,让我休息。可在这满是回忆的房间,如何睡得着?我下床摸着家具,结婚时的场景浮出脑海,挑开盖头,笑意吟吟的振中,共饮合卺酒,情深款款的振中,不舍离开,殷殷嘱咐的振中……山盟犹言在耳,可恨我这背誓之人,让一切具掩黄土。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让我不由光着脚,惊惶地跑到客厅,却见振兴独自坐在沙发上。他拧眉扫扫我,冷声道:“大嫂,你这做贼心虚的模样是要上哪里去?”
我难堪地缩缩脚,默默转身,返回卧室。可是走到门边,怎样也迈不动脚步,仿佛面前,横着一堵无法穿越的厚墙。
振兴走进卧室,帮我拿出毛拖鞋和棉被,声音愈发的冰冷,“大嫂到是把负心人的戏码演了个十足,后悔,痛心,害怕,后面不会再来个自残吧?”
我穿上鞋子,裹上棉被,倚到长沙发上。振兴在单人沙发坐下,坐姿严整,抿着嘴角,一言不发。说实话,我极少能弄懂振兴,就像此时他坐在这儿,可我没像平日那般排斥,只因眼角里那副与振中神似的身影。正眼看看那张坚硬的面孔,细究,竟然与振中也有个四五分相像,顿觉不似往日那般可憎,毕竟是振中的亲人呐。
我恻然叹口气,“二弟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振兴简洁答道:“后天开拔。”
我点点头,“我现在这样,也没法回去照顾爹,还请二弟多多费心,多安慰他老人家。还有,代我到娘的坟前赔个不是。你大哥那儿,等我好些,我会自己去,也请你说一声……”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将头埋在被子里,抽泣起来。
“大嫂,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你的事,你自己去做。”
冷冰冰的话音,全无亲人的患难相帮。我咬着唇,睁着泪眼看去,振兴拧眉站起身,垂眸冷视道:“你的痛哭,大哥是听不到了,我想我的侄儿,也不会喜欢听这种噪音,振兴告辞。”
神似振中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板外,这一顿冷嘲热讽,如当头棒喝,让我嘎然止住哭泣。亲情,在蓝家这样的家庭,不啻纸薄,失去了振中这唯一的依靠,若还想在蓝家继续生存,我再不坚强,孤儿寡母的日子,其前景可想而知。我咬咬牙,挺直脊背走进卧室,爱我挚深的振中,一定会原谅我,保佑我,庇护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的。
我从妆台上拿起结婚小照,靠到床头,伸手轻抚,一对上那双盈盈秀目,哀鸣从心底再次奔涌出,振中……
两天后,行装清理完毕。母亲正拉着我的手,讲着体己话,顾嬷嬷在门口禀报,“太太,三小姐,安家二少爷来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默默转身出门相迎,“梦泽,来给韵洋送行啦,你们聊吧。”
我缓缓站起身,看着掀帘进来的人影,心里涌动的,不再是痛,而是悲。命运的轨迹运行到此刻,即使两人面对面,也不可能再重合到一起了。振中用他的生命,在我们之间划下的一道鸿沟,穷极一生,也填不满的鸿沟。
梦泽素日明亮的眼眸,此时亦是堆满厚厚的阴霾,我指着沙发,请他坐下。梦泽站了片刻,过来握住我的手,沉声说道:“韵洋,不管你有什么决定,我都会等你。”
满眼阴翳的梦泽,洞察力还是如往日一般惊人,知道我要对他说,不要等我。
我抽回手,轻声说道:“梦泽哥,咱俩最大的不同,是我以前相信天命,而你不信。我本想随你,如今是再也没了勇气。梦泽君,祝你前途无量,早日完成心中的宏愿,我会为你祈祷。”
梦泽散去眼中的阴翳,目光坚定地轻言道:“韵洋,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很难接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会等你。”
我幽幽地回说:“梦泽哥,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的磨练与我无关。”
梦泽瞧了我半晌,温言说道:“韵洋,你只要记得,我开头的那句话就行。保重,韵洋。”
望着梦泽离去的身影,曾经牵动我整个心神的身影,风雅依旧,亲切依旧,不同的是我的目光……里面的美梦已碎,心境已变,纵然以后或会追忆,只是现在,一片惘然。
怔怔进到里屋,打开随身的小箱,取出圣经,拿出夹在里面的照片,那乌黑明亮的眼眸,看一次痛一次,串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欲哭,却无泪,唯有一声长叹。我毅然打开收信的箱子,将照片塞入群生的画夹下面,梦泽,我俩终究还是无缘。
回身翻开圣经的扉页,纸页不复先前的雪白,淡淡的黄色,凝刻了岁月的痕迹,但是铮铮的话语,依然如当初所看到时感触至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望着笔力遒劲的字迹,羞愧自己离韵西和惠欣的期望越来越远,整日里猜疑,算计,颓丧……人失去了爱人,不应该失去爱心,没了爱恋,不应该没了信念。况且,我并不是独自前行,我还不满十八岁,前段日子,就当是暴风雨的洗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