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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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章 深情难付
及至中午,车站附近的战场,才清理完毕。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铁轨上,发出刺眼的光芒,车厢旁尸体已移开,干涸的血迹,发散着熏人的腐臭气,引来密密麻麻的苍蝇四处扑飞,嗡声一片。
吃了午饭,在小何小李陪同下,走下餐车。静雅留在里面,继续同靖礼聊天,估计她是想找机会,向靖礼表白。刚陷入恋爱中人,勇气是巨大的,好似练过金钟罩,我承受不住旁人的侧目,亦不想在一旁碍事,借口看望振中告辞离开。
绕到小站背后,几株参天绿树枝密叶繁,布谷鸟儿脆鸣声声,习习山风吹动着眼前几顶硕大的绿色军用帐篷,蓬前标识显著印着大大的红十字。蓦地,我的嘴角挂起笑意,想起上午帐篷搭好后,本想去帮忙,小何以不方便为由止住我,静雅不服气偏要进去,结果没过半分钟,便面红耳赤地跑了出来,被小何他们笑了好久。
大帐篷旁边的一处树荫下,一顶小巧别致的绿色胶布蓬现入眼端,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帐篷,小唐见我忙起身问好,端过一只小凳请我坐下。振中仍处在术后的麻醉睡眠中,据说手术做得很顺利,弹片都被取出。
询问了几句振中的情况,见小唐也有伤在身,劝他去休息一下,他却执意不肯,说这次要是没有振中的坚持,恐怕大家都要葬命于此,还高兴地说,突围出去的部队已经返转回来,整支队伍还剩三四千人,虽去了一半,但骨架还保存着,不至于担心半路被人吞吃掉。
说罢,小唐用搪瓷缸给我倒了半缸白开水,向我抱歉没有碧螺春,也没有玻璃杯,没法按振中的吩咐去做。我接过茶缸,怔怔的不知如何开口。
小唐在我面前鞠个躬,说道:“苏小姐,咱的身份低微,有些话是不配和苏小姐说的,又实在不忍心,看着我家少将军这样冲在前面,死守在后。这样寻死的做法,我们都劝不住,整天提心吊胆的,幸好这次有苏小姐的相助,不然就是死上十次,也没法向督军交代。我知道苏小姐只拿少将军当朋友看,可少将军是拿苏小姐当命看,他这几个月活得实在太苦了,我看得真是不忍心呐。苏小姐,您的智谋,连我家督军都佩服得不行,求求您想个法子,救救我家的少将军,也等于救了我们这些做下属的。”
我木然地点头回说,再过两个小时来看振中,步履沉重地在小何小李的陪同下返回弹痕累累的火车,独自进到自己的包间,拴上门疲惫地倒在床上。
振中不似梦泽,梦泽干脆果断,遇事直接明说,而振中总爱裹着重重伪装,跟人兜着圈子,以为他跳出了坑外,可谁知,他依旧呆在坑里。爱情不是选择题,我的心灵已被梦泽所占据,治愈振中的法子,只有时间。时间的流逝,会卷去他心中的尘垢,时间也定然会为他开启另外一扇门窗。想到此处,我困困地闭上眼睛,上午因静雅的喋喋不休,被迫放弃了补眠,倦意此刻排山倒海似的袭来。
如雷的敲门声,将昏睡中的我吵醒,觑眼看看手表,已近四点。浑身疲软实在不想动弹,喉咙干疼的难以应声,可听到静雅在外焦急的喊叫,硬挣着起来拉开门栓。静雅哧溜窜了进来,抱着我的肩嚷道:“韵洋,不好了,苏伯母病重,苏伯父让你回去呢。”
我呆在原地,四肢瞬间湿冷,心跳突突地增快。
靖义的声音,飘忽传来,“昨晚下车的旅客,被附近的匪寇打劫,被今天的报纸登了出来,令堂受到惊吓。令尊打电报,托远山兄帮忙打探你们的消息,远山兄同家父联系,知道了你们的情况,已经回电禀明令尊,令尊让远山兄转告,让你速归,我们……”
靖义话未说完,眼前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我软软地栽倒在静雅的身上。
因心里有事,拼命在虚无的黑暗中挣扎,不知过了多久,方悠悠醒来。大量的清凉油涂抹在额头和太阳穴,刺辣盖过了欲裂的头痛,亦刺激得我睁不开眼,只能不住淌着眼泪。
一条湿毛巾,轻轻擦掉靠近眼眶的清凉油,再换用干毛巾,拭掉溢出的泪水。我慢慢试着张开眼睛,振中关切的面孔跃入眼帘,一时恍忽,不知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振中噙笑说道:“现在咱俩是病友,你轻症中暑昏迷了,他们把你移到这里。他们都去吃晚饭了,咱俩共会患难吧。”
我眯着眼扫量一圈所处的空间,小巧的绿色胶布蓬,正是振中的单人行帐,自己的担架与振中的紧紧相邻。试着想坐起身,振中放下毛巾,止住我说:“军医说,你要尽量多躺着休息,要多喝水,我这单腿单手的没法帮你,等会儿他们回来再喂你。”
我打量片刻缠着厚厚绷带的振中,虚软说道:“你只知道说人家,自己只剩半个人了,也不好好顾着。”
振中笑着手脚并用,慢慢挪回自己的担架躺好,回了声遵命,停了停说:“咱还得把当极致花花公子的本钱护好。”
早上所说的话,此刻想来竟至荒唐可笑,想要道歉,一阵的晕眩袭来,我无力地闭上眼睛。残存的意识感知到,自己被人抱起,一杯水端到唇边,我本能地张开嘴,一口一口抿了进去。喝下带点咸味的凉水,感官清醒了些,我微微打开眼帘,眼前是白白的纱布,随着身体放平,眼里出现满头是汗的振中,他擦去我嘴角的水渍,轻缓说道:“放心睡吧。”
刚才的一番动作,一定扯到了他的伤口,不等我开口,振中笑着安慰道:“没事,我这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怎样也要遗千年。”
“振中哥,对不起,我总是不搞清状况,就胡言乱语。”
道歉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振中坐正身体,眼睛平视前方,“韵洋,我说过我不后悔,自然也不会怪你。相反你胡言乱语时,比起一本正经要可爱得多。好好休息,不然怎么赶回去见令堂,让她尽早放心。”
我轻嗯一声,阖眼晕沉睡去。
真正清醒,已是第二日清晨。帐篷里不见振中和担架,取而代之的,是两张拼在一起的铺垫。静雅躺在我旁边的铺垫,正睡得香甜。
经过长时间的补眠,精神恢复许多,我起身梳洗干净,打开铺垫前的手提,取出仅剩的一套干净的衣裙换上。这是条水蓝色配着白绸大领结的亮绸连衣裙,还是瑶歆去年送的。去年收到那些衣物后,雁遥专门请来裁缝,按照我的腰身重新改好。只是到北京这些年,穿着上习惯了当地的稳重风格,那些花哨的服装,总觉与自己格格不入,就搁在了一边。
这次出门,母亲特地让我带上几件,说是不要浪费人家的心意,在上海穿给倪家人看看。谁知风云变幻,托运的行李无法找到,我也要半途转返。现在穿上这件衣裙徒生唏嘘,本以为与梦泽的距离,一天一天的缩短,可谁知,如今又要拉回原点。
收拾完毕,心里惦记母亲的病情,决定去找靖礼打听回京事宜,我出了营帐,见小何和小李靠坐在帐篷的木桩边打盹,本不想惊动他们,没想他俩一骨碌迅速站直,精神抖擞地向我行礼问好。我说明了出门的意图,小何回说,蓝鹏飞今天凌晨赶到此地,准备接振中回京养伤,吃过早饭后,我们就随着一同出发。虽不愿再与蓝鹏飞有任何瓜葛,但不可否认,这是最快和最安全的回家途经。
回程定下,放下一块心石,环视四周,天边的霞光,给这片山野披上了一层瑰丽的纱衣,杜宇婉婉,白露莹莹,晨风爽爽。昨日凌晨的惨烈,恍是脑海里的假想。遥遥听见马匹的嘶鸣,我突然兴起驰骋的兴致,散掉胸臆间滞郁之气。向小何小李明说后,他俩都是年轻人,自然是欣然从命。
我们从马厩里牵出三匹马,在薄雾弥漫的山野间,策马飞奔。黄色的蒲公英花,星星点点,点缀着油绿的原野,风舞发衫,马踏飞花,恣意纵横。骑到西边的山顶勒马远眺,远山如黛,云卷云舒,苍白的天空渐成淡碧,林间的薄雾飘摇如纱,在阳光的投射下,逸出一串串流丽的明彩,鸟儿似舞者穿梭翻飞其间。
我放开缰绳,展开双臂,欲乘风而去,却无彩凤飞翼,欲穷万里目,却无通天神眼。梦泽的世界还是深夜,不知他的梦中可否有我?飞星传恨,佳期再度遥遥迢迢……
心臆起伏间,一个和蔼的声音自身后远远传来,“世侄女好兴致,一大早就在这信马由缰,游目骋怀。”
我拨转马头,见蓝鹏飞敞着戎装外套,在几个卫兵的护卫下踱步行来。我们三人下马行礼后,蓝鹏飞向小何要过马,对我说道:“世侄女可愿陪老夫策马扬鞭再奋蹄?”
我点头侧身上马,“恭敬不如从命,韵洋就陪世伯挥汗相酬来洗尘。”
蓝鹏飞呵呵大笑着翻身上马,满带豪情地说道:“老夫还没给世侄女摆庆功宴,世侄女倒先摆起了别具一格的洗尘宴。行,不汗不归。”
说罢,蓝鹏飞先行打马离去,我拍马跟随,一前一后在山坡上飞奔起来。围着长长的火车,沿着东西山坡绕了两大圈。因刚病一场,体力渐渐不支,我落在了后面。
蓝鹏飞见状,放慢马速同我并排缓行,“这人老了忘性就是大,老夫骤然起兴,忘了世侄女大病初愈。现在出门都是汽车火车,不像以前,在马背上一挂就是几天。虽然舒适便捷,也少了许多栉风沐雨的乐趣。人就是这样,明明一条大道在眼前,却嫌这嫌那,偏偏想往那独木桥上钻。原因不外乎几点,一是嫌路太平坦,想体验过桥时奇和险,二是嫌路太平淡,想观赏桥后绝佳独特的风景,三是嫌路太绕弯,而此桥是到达目的的最佳捷径。殊不知为了这几点,葬身于此,不知凡几。”
蓝鹏飞话中有话,侃侃而谈,我淡淡一笑,问道:“蓝世伯喜欢走哪条道?”
蓝鹏飞昂首笑道:“老夫这一辈子,行过大道,也走过的独木桥。不在于喜欢,而是为了行道。能有大道走固然好,可人总会碰到几座避不开的独木桥,当缩头乌龟,不是老夫的个性,俗话说英雄行险道,老夫虽不好之,却也不惧之。”
我回笑道:“蓝世伯一代豪杰,自然行的是英雄之道,韵洋一介凡女,只有佩服的份。”
蓝鹏飞勒住马,眺望山间小站,感慨地说道:“世侄女,那英雄行险道后面,还有一句富贵如花枝,老夫直到昨日,才真的深有感触。最先行险道,是为了讨生活,后来是骑虎难下,那么多兄弟跟着,总得顾着大家的命吧?这一路行的艰险,也幸好上天待老夫我不薄,才有了今天。可老夫看到这地方,差点成了我振中儿的葬身地,虽不能说万念俱灰,也灰了一半,我儿振中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夫要那富贵有何用?”
扫望着这片谷地,也不由暗自感叹,且不说蓝鹏飞这人如何,但他对振中的那份舔犊之情,还是让人为之动容。
我轻言劝道:“蓝世伯,振中哥是个福将,没那么容易有事。而且,经此一役,振中哥会知进退,明开阖。他的命,不是他一人的,还有那么多的弟兄跟着呢,他会悟得的。”
蓝鹏飞叹道:“要能如此,自然甚好。他从奉天回来后,好似看开了,没成想闹成这样。也不知哪来的死脑筋,看着他趴在桥上不死不活,真让人无可奈何。”
“蓝世伯,万事万物,都有枯有荣,沧海桑田。当桥不再奇险,后面的风景消失,道路是死路,人自然会回头的,蓝世伯不也说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永远和绝对。”
蓝鹏飞再次叹道:“怕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不过跟世侄女聊聊,老夫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去吃过早餐一同返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