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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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冰释前嫌
汽车缓缓驶离火车站,不敢回头,不敢张望,怕一不小心,瞥见让自己痛彻心肺的身影。我闭上眼帘,身体颓然深陷在椅背中,再也支不起一丝力量。
小吴误以为我是因为大哥的离去而伤心难过,忙出声安慰,谈论起这两日家门前的趣事,自得于自己的虚以委蛇。我打起精神应答叫好,诗媛的事,小吴也算是功臣之一。说话间,遥见右前侧方的钟楼,思潮翻滚,喊住小吴在钟楼前停下,让他先回去报平安,免得母亲牵挂。
再次悠悠爬上楼顶,默默地走到钟楼的西南方,暮色下的京城昏沉暗淡,模糊不清,就如同我的情感,暗淡得一团乱麻,抽不出头绪。大脑一分为二,一个叫嚣着离,一个呼喊着留。太麻烦,事多,快点离开;相信他,爱他,为何要离?
离开……不离……一次次拉锯,一次次对决,整个人,成为一种撕裂的状态。难忍的疼痛,让我伸手探身,想要抱住栏杆,身体被一双胳膊紧紧钳制住。“韵洋,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有必要寻死揽活吗?”
振中极具安慰力的声音,隐隐传进早已钝化的耳里,压抑的哭声,不由转成嚎啕。哭泣间,脸颊被硬物刮到,隔着厚厚的泪水,看到闪亮的胸章,方陡然惊觉,自己被振中拥在胸前,柔声哄劝。
以往难过时,振中都是嘲讽居多,这般温柔举动,反倒让我有些错愕,嚎啕立刻变成了抽泣。振中松开双手,递过一块手帕,我机械地接过擦净泪水鼻涕,叠好想要收进口袋,上面陌生的条纹,提醒着迟钝的大脑,这不是自己的东西,薄薄的手帕好似烫手的山芋,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还也不是,留也不是,竟然颇似自个目前的困境。我捏着手帕暗叹一声,迟疑地看向振中,见他正双手抱胸,歪头打量着我。
我没好气地说道:“又不是第一次见本小姐哭,少装模作样了,这次又是赶什么巧啦?”
振中失笑道:“韵洋,这次不是赶巧,是被我的二舅子派来监视你的。你在车站把他绕糊涂了,安公子和陈小姐的事,你处理得太镇定了,还有精神跟他兜圈子。他认定你在摆迷魂阵,还在车站守着呢。”
我怏怏垂下眼,“总是让你看笑话,我还真希望这次是在演戏。”
话音落下后,振中没有接话,眼底的黑靴也失了踪影,惯于神出鬼没的振中应是走了,我看看手中的手巾,使劲捏着晃晃,难道,天意是要我留吗?毫不相干的事儿,被我唯心地连在一起,内心泛起欢喜。
忽闻身后风吹布头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是振中在凭栏远眺,黑色的披风在寒风中飞扬,短暂的欢喜也随之飞走。我攥紧手巾,撕裂的痛又开始发作,振中的声音同时飘来。“韵洋,要是你对安公子不甚满意的话,不妨考虑考虑在下。”
我瞪着眼睛愣住,几疑是自己的幻听,再次飘来的声音,打断我的自欺。“韵洋,现在我是自由之身,再无挂累,请你不妨考虑一下。”
振中顿了顿,转过头对我柔和一笑,“韵洋,见到你的第一眼,撞到你花伞落下的那一瞬,我就的喜欢上你了。”
振中侧身拍拍石栏,对着漆黑的夜色接着道:“我很挣扎,我知道,你的世界,没有我的位置,我知道,我该放弃,可我做不到。陷井越挖越深,比婚约还让我绝望。前天你念完诗,我真他妈的想抱着那个写诗的人,哭上一遭。”
话到此处,振中转正身体,直视着我说:“韵洋,现在我要让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蓝振中,喜欢你,真心实意的喜欢你。”
振中动容的秀目里,忽闪着薄薄的雾光,面容带着如释重负般畅快和轻松。可这番表白,对我却是糊涂账上又新添一笔。且不说,梦泽之事尚未理清,蓝家那样的家庭,更不是我的选择。
我强行梳理一下思路,说道:“蓝少将军,您的这番话让韵洋既感激,又惭愧。我只是一平凡女子,蓝少将军也知道,我的所求是过平凡人的生活,这样的我,实在不适合蓝少将军这样的风云人物。还有,本着朋友的关心,我想劝蓝少将军,其实不是坑有多深,多半都是自己圈住了自己,退一步,转个身,会发现困住自己的不过是个障眼,这世界依然鸟语花香。”
说完,我向振中行个礼,转身走进黑漆漆的楼内,一步一步摸索着下楼。
腿脚虚浮地下到一半,再也迈不开步子,心憔力悴沿着墙根颓然坐下。用力地按压剧烈扯痛的太阳穴,白底的条纹手巾触到眼角,我不由自嘲大笑,越笑越疼,越疼越笑。梦泽总说我看不清自己,确实如此,我对振中唱的高调,无疑也是对自己的讽刺,自己在坑里痛得打滚,那里还有资格说人。
一道微弱的光亮闪过,接着熄灭。“韵洋,你醒醒……”在一阵摇晃和呼喊声中,我止住笑声,静下来靠墙长叹一声。
振中也席地坐在一旁,摁拧着打火机,一亮一灭。暗淡的闪闪火光,照映着振中秀气的面孔,有些紧绷,少了惯有的随然。
我恻然说道:“振中哥,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差劲了,虚假得要死,只会冠冕堂皇唱高调,整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真小人。”
振中松眉轻哧了一声,“是够差劲的,连反省的话都假得要死。”
我横了一眼,“我可是真心的检讨,这点情面也不给,真怀疑你前面话的真假。”
振中嘿嘿干笑两声,“我反正从没把自己当君子,所以,说话概不负责。”
我噗嗤笑道:“你那花花公子的模样儿,谁也不敢让你负责。”
振中不服气问道:“韵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花啦?”
我吸气蹙眉,想了想,再深深呼出来,“第六感觉。”
振中切了一声,“这可是莫须有,我得到外面看看下雪没。”
我白了他一眼,“这二月底下雪不稀奇,赌咒发誓都不会,可见心不诚。”
振中低声笑道:“韵洋意思是,我找个好咒念念,你就会嫁我?”
我松了松眉头,回道:“别,那咒可不能乱念,万一应了景,我一人抵命没关系,就怕我那世伯,大概不会放过我那一家子。”
振中啧声道:“你们老苏家也有怕人的时候?”
我板起手指头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远水解不了近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都是为这下的批解?”
振中拧亮打火机,笑盈盈地瞧着我,“韵洋是在提醒我可以用强呢?”
我马上送上一对樟脑丸,“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跑到自个家的地盘还怕了你?量你也没那赵子龙的胆。”
振中笑着拉起我,“我没赵子龙的胆,但还有廉颇的胃,我瞧你也缓过劲了,走,今天我这地头蛇请客,做成了那样大的一票买卖,咱们还没庆贺呢。”
“你不是才抱怨那坑挖的太深了吗?这饭能吃吗?”
振中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拧着打火机,在微弱的火光中小心地下着台阶,一段轻松的话音在楼里回响,“混着过就是了,想那么明白干嘛?才说了我没赵子龙的胆,摆不了鸿门宴。”
听见振中的回话,心下释然,毕竟两人算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而且跟振中聊聊天,内心确实舒缓了不少,于是随他坐车来到王府井边的北京饭店。
离开英国虽有好些年,但自己总对小时的生活和饮食念念不忘,母亲从来只吃传统的中式饭菜,父亲会隔三岔五带着我出来吃顿西餐,自然也是这个饭店西餐厅的常客。里面的侍者大多相识了五六年,看着我长大,因此只要见着我去,都会聊上几句。
走到餐厅口,负责迎宾的周叔看见我和振中,忙笑着打招呼,随后在我脸上瞧了一眼,对旁边的助手轻声吩咐了一句,拉着我聊起家常,询问父亲和大哥的情况。说话间,助手端着盛着毛巾的托盘过来,周叔笑着将毛巾递给我,道:“苏小姐,到哪里玩得这样起劲,来,擦把脸吧。”
振中闻言,拿眼在我脸上细瞧了一下,右手握拳搁在嘴上闷声发笑。我红着脸接过热毛巾,悄悄到门角敷脸净面,拿下毛巾一看,雪白的毛巾变成一片黑黄,自责不该轻率跟着振中出来丢人,可站在人家的门口,不好回去,只得压下懊恼谢过周叔,随着领位走到靠窗的一张双人台面坐下。我拿起菜单对外遮住半张脸,朝振中愤懑地悄声嗔怪道:“我都快真成包公了,你也不提个醒。”
振中也拿起菜单,遮住侧脸,凑近笑着压低声音回道:“你难道不知情人眼里出西施,红脸也好,黑脸也好,只要是韵洋,我瞧着样样好。”
见振中的双眸笑得灿若桃花,恨不能拿起叉子把那对狗眼戳瞎,我气鼓鼓地放下菜单,按着平素爱吃的,点了凯撒沙拉、香葱热鹅肝配双色苹果、黑松露浓汤、香烤羊排配羊肚菌汁,芝士蛋糕。振中点了洋葱汤,烙蜗牛,煎牛眼牛排,拿破仑千层酥,外加一瓶红酒。
在外吹了一肚子凉风,一盘子的沙拉吃得肠胃越发凄凉,我不得不佩服振中的明智,省掉了冷头台,直到吃到入口即化、唇齿留香鹅肝,心情才舒畅起来。
振中轻啜红酒,见我心满意足地品味着鹅肝,笑道:“韵洋,你不是最爱标榜自己实际的吗?怎么还会喜欢这种一入即融的食物。”
有鹅肝垫底,我的心情大好,开心地说:“这还不是给自己提个醒,逝者如斯夫。”
振中没再言语,手里撕着面包,沾着洋葱汤,静静吃了起来。瞥眼振中的洋葱汤,褐色的汤底上浮着一片金色的面包吐司,葱香扑鼻,我不由暗地垂涎三尺,哀叹自己点的菜太过精细,实在不适合饥肠辘辘、心灵受创时大哚。
盯着振中汤盘的哀怨,搅动自己汤碗的落魄,随着暗叹而起,又随叹声的尾音而收,短短的一瞬,却没逃出自诩火眼金睛的视线。振中咧嘴笑着招来侍者,要来一小筐面包,帮我多要了一份洋葱汤,温声问道:“说了我请客,不用帮我省钱,还想再加点什么?”
主人发了话,况且民以食为天,当然不必为难自个的肠胃。我伸出右手食指,撑住下颌想了想,说:“再来一道烘烤银鳕鱼,还有我也要一份烙蜗牛。”
侍者笑着对我说:“苏小姐今日好胃口呵。”
我对他回笑道:“有人充阔佬,不吃白不吃。”
侍者离开后,振中摇头叹道:“韵洋,你的记性真的不好,我才说了,我说话概不负责,这么快你就忘了。”
我也摇头叹道:“我的记性真的不好,只顾着吃,你说过什么,我立马就忘了。”
振中身体向前倾斜过来,如同耳语轻言道:“我好想亲亲你。”
瞠目结舌地望着近在眼前的面孔,俊眸火星翻飞,我口中含着的汤汁,呛到气管里,面红耳赤大咳起来。
振中吃吃轻笑着,不顾旁人侧目,拿着水杯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我气得要拂袖而去,振中按住我,道:“这可是把我的老婆本都拿出来了,好不容易充回阔佬,别这么不给面子。”
我走又不是,坐又不是,瞪着眼睛望着振中。振中悄声说:“韵洋,你这样瞧着我,别人会误会的,好好埋头吃饭。总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吧。”
我闷声不吭,吃完所有盘碟之后,振中笑盈盈地携我走出饭店。汽车开过来,振中打开后车门,我站在马路沿上,向振中轻声道别:“振中哥,Farewell”。
说完,登上停在旁边的洋包车,微笑着朝振中挥挥手。车子载着我从振中面前离去,挥手的同时,一方手帕随风飘落。人之间有些话,真的不能谈开,关系不能往前,也回不到原点,我和振中就像这方手帕,还也不是,留也不是,就这样,悄悄的遗落在风中吧……风送尘香,也许多年后,回顾起青葱岁月时,我和振中的种种,会是颊边的一抹笑靥。
车子转进胡同,忽然从我家大门口跑来一个人影,大声质问:“韵洋,你去哪里了?”
梦泽声音带着怒意,让车夫停下付了车钱,把我拉下车继续追问。因法式料理配搭着葡萄酒,随着车子的颠簸,神志有点微酣,我甩开梦泽的手,脚步不稳朝家走去,哼声道:“你有旧爱,我难道不能找个新欢?”
梦泽抓住我,怒火传到眼底,“你跟蓝振中到哪里去了?韵洋,不论有什么事也不能舍弃自己的尊严,你怎能对自己这样不负责?”
我寒心地笑道:“安梦泽,你倒打一耙的看家本领果然厉害。我到钟楼伤心吹冷风,确实舍弃了尊严,我到北京饭店吃饭没向你报告,也确实不负责任。那么,请让我有尊严、负责任地回家,好吗?安大善人。”
这次我没能甩脱梦泽,他牢牢地抱住我,歉然说道:“韵洋,对不起。我听小吴说你到钟楼赏风景,赶到那儿,那些士兵嘻嘻哈哈,说……韵洋,我道歉,是我小心眼。”
我停止挣扎,不是因他的道歉,而是触到熟悉的胸膛,我累了。放弃无谓的拉锯战,泪水滚滚滑下,恼他、恨他、怨他,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爱他。
我窝在梦泽的胸口,身心俱疲地闭上眼,酒精带来的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梦泽胸腔传来沉沉的笑声,“韵洋,这里可不是起居室,如果你不介意,我从这里把你抱回屋里,就尽管睡吧。”
过了几秒钟,话音才传到正要停工的大脑,眼皮抖了抖,猛然想到,昨夜自己是偎在梦泽怀里睡过去的,今早被静雅一闹,忘到九霄云外,没察觉自己醒来好好的睡在床上。我一下羞得睡意全无,拔腿便跑。
跑到宅门前,梦泽磁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韵洋,好好休息,晚安。”
我回身望去,梦泽站在原地,翩然向我挥着手。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淡烟拢月,蟾光如洗,清辉匀柔,梦泽风雅的身影沐浴其中,如天上谪仙,风流玉姿,皎皎动人。
痴凝着那会发光的人影,真真感受到彼此间穿梭往来的强烈电流,渐渐周围的景致都被淡化,眼中只剩下越来越闪亮的人儿。我低喃一声心动的名字,奔向光源,亮光也迅速迎来,重合一处的刹那,心灵得以平静,我听到里面满足的叹息。
“韵洋,怎么办?”梦泽难舍地拥住我,紧闭双目深叹。
看来爱情的烦恼,不只我一人有,从容的梦泽也会如此无措。我伸手理着梦泽半长的头发,柔声笑道:“君不闻美人膝乃英雄冢吗?谁让我家的梦泽想当英雄,自然老天会派我这个美人,来完成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磨砺。所以,梦泽君,好好接招吧。”
梦泽帅气地甩了一下头发,目光炯炯地迎向我的视线,随后里面噙满了笑意,“有韵洋陪着炼心,还有何憾?只是我有点好奇,老天的审美观怎会这样子与众不同,眼睛浮泡成一线,鼻头红肿似蒜头,居然是颠倒众生的美人,失敬,失敬。”
我伸手吊挂在梦泽肩上,扬头觑眼道:“那是因为小眯眼、蒜头鼻都能让某人失魂落魄,现了真身岂不害人性命,怎么完成大任呢?”
梦泽低头蹭蹭我的额头,轻轻拉下我的胳膊,揽着我走进宅门。到了房门口,梦泽把我塞进门里,拉上门之前含笑说道:“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出来,可能真的要害人性命了。”
我探身抱住梦泽,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附在石化了的梦泽耳边说:“那还是害了你的性命先。”,说罢,我咯咯笑着关上门,用手捂着怦怦跳动的心。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可是,既然动了心,就要有准备承受它带来的痛;既然动了心,就在荆棘中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