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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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姻缘暗藏
我撑着花布伞漫步于秋风秋雨里,准确地说,是无目的、茫然地游走。伞顶落下的潇潇雨声,衣裙鼓动的瑟瑟风吟,慢慢唤醒迷混的神智,纠结的心渐复坦然。对于太过完美的事物,我一向只持欣赏的态度,从不愿据为己有,恐它不长久,徒留伤感。梦泽太过醒目,也不会甘于平凡,作为朋友伙伴,会是良师益友,这是最佳、明智的相处之道。
黎先生说我是小草,小草只能根植于大地,生活在开阔无遮拦的位置,如果依附于大树,被它的浓枝密叶所遮蔽,只会枯黄衰败死去。不凡、瞩目,不是我所想,看得多,读得多,不想体会高处不胜寒,不想汲汲营营于得失。我所求的,是宁静平实,是寻常百姓家的安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没有黎先生说的那样好,清醒会胆小,理智会自私,本分会保守。其实,映霞那样勇敢浓烈奔放的女子,才更适合梦泽,只是人们常爱缘木求鱼,忽视掉最该珍视的东西。
突然,刺耳的急刹车声打断冥想,一个钢硬的物体随着撞来,花伞从手中脱落,我重重地摔倒在积着雨水的地上,溅起一圈水花。我怔怔看着手掌和膝盖处的鲜血,耳畔传来说话声。
一个粗厚的声音责怪说:“这位姑娘,过路口怎么也不看看道。”
一个亲和的声音语带关切,“这位小姐,对不起,是在下不小心撞到你了,你还能动吗?你家住在哪里?要不要上医院检查一下?”
我挣扎着站起身,试走了两步,手脚无恙,向两人道了扰,捡起雨伞转身要走,亲和的声音追来,“小姐,你要去哪儿?让我们送你去吧。依在下看,最好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受了惊吓的大脑在一再的询问下,恢复了思考,我低头扫量身上,衣裙沾满了泥水,裙摆破了几个大口,这样回家岂不让大家担忧?学校有医务室,简单包扎没问题,再换件干净衣物回家,更妥当些。可方才仓促出门,忘了拿手袋,身无分文,冒雨走去学校……我再看看带血的裙袜,犹豫地回头细看说话的两人,俱是穿着一身将官戎装,除了随在两人身后打伞的卫兵,后面还有一车的士兵。
我暗忖片刻,回道:“我住在附近祥福胡同的苏宅,今日我大哥从国外回家,我不想扫了家人的兴致,可否麻烦二位送我回学校?”
自己素来不太惧军方人士,只要禀明身份,应该会给几分薄面。果不其然,粗厚声音高声大笑,笑过后粗声道:“这可是大水冲到龙王庙,撞到自家人了。鄙人姓余名会凌,三表妹幸会。快上车吧,你也别回学校,表哥负荆请罪就是了。”
听到一半,我也随着失笑。会凌是大姑的大儿子,现年三十九岁,是直系一个独立旅的旅长。上车寒暄后,得知会凌的部队刚移师到直隶省府,得知远祺回来,特赶来看望父母和远祺一家。他的同伴,是关外奉天府督军蓝鹏飞的大公子蓝振中。半年前,为推翻复辟旧朝的军队,蓝鹏飞从关外率部进京。振中是远晋在日本低两届的学弟,也是远山的朋友,两人方才在陆军总部碰到,就结伴一同前来拜访。
回屋忙碌了半晌,方清理妥当,我掀开门帘,见梦泽立在门边,两人四目相对,一瞬后眼光同时错开。停了会儿,梦泽小心托起我的手掌翻看,眸底写满了自责,见状,心生不忍,抛开别扭安慰道:“梦泽哥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我们快去堂屋吧,别耽搁了大家吃晚饭。”
梦泽欲言又止,默默侧过身,让出门口的路,两人刚行两步,一温和喊声自身后传来,“苏小姐,请留步。”
回过头,见振中提着一个急救箱大步行来。“我在军校学过急救,适才派卫兵去附近的军营要来药箱,伤口还是要认真处理,不要化脓了。”
客人的好意不便推辞,于是我领着振中重回起居室,振中看了一圈屋子,让我坐到书桌前,他拉亮台灯,托起我的手,查看完掌心上涂着碘酒稀烂的伤口,眉头微锁,一言不发打开桌上的药箱,重新消毒清理。到底是专业出身,换药包扎麻利轻巧,唯有一个瑕疵,双手给裹成了种子,其实贴块纱布足以。
振中见我皱眉瞪着自己的双手,并未介意,边清理膝盖的伤口,边和煦地说道:“听说苏小姐过几日要开生日派队,不护好双手,怎样钢琴表演?”
我难堪地笑笑,不知是谁嚼的舌根。振中瞧瞧我,扬眉谑道:“以前曾听远山提起他的九妹,颇是赞赏,说很有些英雄胆气。今日看来,这传言到不可尽信。”
心里本是郁闷,不想多言,况且振中又是客人,还在好心帮我包扎伤口,可是瞧着那副眉开眼笑的模样,不知怎的,就觉一团火直冲嘴边,忍了几回,终是呈起口舌。“韵洋一介弱女子,怎会跟英雄这二字挂上边。随意轻信他人言谈、受他人左右,再反身横加指责,似乎也有失英雄本色。”
振中听了也不着恼,仍是眉开眼笑的,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膝盖上的伤口。我一面失悔自己的迁怒,一面仍是觉得那副笑容碍眼,如坐针毡地等他包扎完,起身瞥见桌上的圆钟,自己觉得的漫长竟不到十分钟。
出了房门,振中与我并肩走在游廊的外侧,忽地噙笑道:“振中受教了。振中只是行伍间粗人,心直口快,不懂得笑里藏刀、话中带刺。还望苏小姐见谅。”
我先是一愣,随后明白振中是在回应我刚才的话,顿时有些疑惑,不解此等人物何以跟我抬杠?不由侧脸瞧去,只见丝丝细珠飘落到他的脸上,闪着微弱的珠光,中性化细致的面容,更像一个白面书生,椭圆脸,修眉秀目,琼鼻菱唇,身材颀长,深筒皮靴踩在石砖上,咔咔作响,添了几分威武。
蓦地振中回视,眉眼一弯,笑意盈盈。这回我没有冒火,而是窘迫顿生,拱拱手,掩饰着回呛道:“蓝少将军过谦了,韵洋带刀失于张扬,少将军字字精准,可谓是杀人于无形的匕首,韵洋佩服之极。”
振中扬扬头,眉眼弯得更深,愉悦宽和笑道:“到底是苏家的小姐,明白这武器的用途和好处。”
去了讥讽的和悦笑容,瞬间淡去嘴边的火药味,眼前青灰色的戎装和方才的话语,不由想到了曾教我放枪的远山,忍不住感叹道:“明白有什么用,还是赶不走外人的欺凌。就连我三哥那样有抱负的,现在也只龟缩一隅,保己一方平安。”
振中没有接话,只静静地转望向廊外的院子,虽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到周身散出的肃然和沉重,极似在外白渡桥远眺的远山。振中在军界还是小有名气的,同远山都属于爱国的少壮派,想是自己的话勾起了他壮志难酬的郁闷。我在堂屋前的廊道停下脚步,仰视阴翳惨淡的天空,“蓝少将军,是韵洋多嘴了,请原谅。不过少将军,浮云永远是浮云,怎能长久遮住光芒万丈的太阳。”
“韵洋,教小孩子没教够,居然教到蓝少将军的头上来。”远祺笑呵呵走来,拍拍我的肩。
“早就听远山说三表妹不得了,方才安公子说,三表妹以□□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与小孩子共勉之。现在又以浮云安能蔽日,与振□□勉之。那三表妹用什么话,与哥哥我共勉之?”会凌粗声笑说。
“大表哥,韵洋深感言多必失,就用讷于言,敏于行共勉吧。”我调皮地握住会凌的手,一副互勉的模样。
母亲过来拍拍我的背,笑骂道:“不要没大没小失了体统,一家子就等你吃饭呢,少在这儿磨牙了。”
安太太和雁遥过来,一边拉起一只手细看询问,见她们担心的神情,便自嘲打趣道:“刚才蓝少将军还说我是耍刀之人,皮厚肉粗得很,伯母大嫂只管放心。”
安太太她们虽是不解,但听是振中这个内行说的,也都放了心,只不料振中一旁握拳,搁到唇边失声发笑,引过几只好奇的目光,振中迈步的瞬间,被远祺和会凌一左一右地围住。
女眷在后面慢行,听到前面不时传来一阵哄笑,雁遥凑来好奇问我:“小妹,你说了什么,让他们笑得如此开心?”
“大嫂,你的泽弟曾经教训我,少些好奇心,多些平常心。”
雁遥扑哧一笑,“真的假的,泽弟还敢教训小妹?大嫂替你出头,这人怎能没点好奇心呢?又不是吟经颂法的和尚,岂不会活活憋死?难怪今日见他苦着一张脸,这可不是憋坏的。”
安太太停住脚,朝她女儿叹口气,说起心事,“这一两年就瞧着他有心事,问他也不说。肯定都是那陈姨娘的侄女儿惹他烦心,老爷又不肯发话。咳,我看到那个狐狸精心都烦,何况梦泽。”
雁遥扶住她母亲,问:“那母亲何不给梦泽找个人,好让那家人死了心。”
我绕到母亲身边,不想母亲也跟着停住脚,插嘴道:“那丫头实在配不上你家的梦泽,当年还硬把韵洋给牵进去,想想就有气。我支持媳妇儿的意见,一了百了,让她死了心。”
往日听到这类闲话,我都会一笑了之,现在不免有些做贼心虚,悄悄离了她们,独自快步走进餐厅。
餐厅用紫檀木做的博古架做一个间隔,外面摆放了一圈桌椅,供人休息聊天,里面方是用餐的地方。我绕过博古架,父亲他们已经围桌坐定,梦泽见我进来,起身拉开旁边的椅子,这样的场合,不好使小女孩的性子,我索性大方过去,道谢坐下。梦泽帮我摊开餐巾,铺上膝头,我摊摊手再道了声谢,说:“梦泽哥,今日韵洋的手不方便,到时什么汤呀水呀洒在你身上,可得多担待点。”
梦泽淡淡一笑,“撒盐我都不怕,何况水乎?”
我的眼色微微一沉,戏谑的回答带有暗指,自己无声的拒绝,还是有伤到梦泽,暗忖一会,我言词恳切地回道:“韵洋没有咏絮之才,不知如何接梦泽哥的话,无论怎样,都先请梦泽哥见谅。”
远祺听到我们的对话,对振中笑说:“蓝少将军,我看你还少发现小妹的一样武器,绵里藏针。”
我瞪了远祺一眼,梦泽反是风雅地微微一笑,起身帮母亲她们拉开椅子。
不想言多必失,我笨拙的右手握着汤匙,埋头专心于眼前的饭菜,盘中堆满了梦泽源源不断夹来的菜。雁遥看了一眼梦泽,也挟了一筷子菜到安太太的盘中,又瞧瞧我,对她母亲说:“母亲刚才还说怕委屈梦泽,找不到什么家世品貌年岁学问见识登对的姑娘,这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安太太拿筷子敲敲她闺女,责道:“刚刚你婆婆还在抱冤把韵洋牵进来,你可到好,哪壶不开提哪壶。韵洋当然是没得挑,可黎家费了多少心力栽培,做人哪能不讲个义字呢?”
安太太的话重重砸在我的心坎,心力,栽培,义……我停下汤匙,望着碟子发呆。
会凌闻言,诧异地问道:“三表妹有和黎家定亲?我怎么听到是结的干亲?”
父亲停箸,言语温和地回说:“会凌,那都是你三舅母她们闲操心,看到孩子就想拉媒牵线送作堆。现在都提倡自由,黎先生怎会做那种不开通之事。”
头次听见父亲的澄清,我的神经略微放松,不想话题还是在我身上兜着圈,会凌粗声玩笑道:“三舅,真要自由,过几日三表妹正式出入社交界,家里的门槛还不得踏破,太危险了。”
远祺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我家小妹有那么多的武器防身,有何好怕的?大不了向蓝少将军借几把匕首用用。”
振中停箸看了我和梦泽一眼,回道:“好说,不过依在下看,能躲过苏小姐刀刺针的剩不了几个,活下的多半也是奄奄一息,我的匕首估计是没有用武之地。”
看远祺的样子还想接着往下谈,我忙开动大脑搜寻不触及自己的话题,梦泽先一步帮我解了围,“姐夫学成归来,有何打算?”
远祺收起笑容,正色答道:“此事我正想跟父母亲商量,回来路过上海,倪家二舅说想跟我合伙开家律师楼。上海的社会、生活结构与西方相似,更能学以致用,可是若要如此,又得远离父母亲,心中着实不忍。”
周围马上响起七嘴八舌的建议,大多是让他留在京城发展,父亲等大家的议论告一段落,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语带鼓励地说道:“远祺,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为父都支持你。”
“远祺,娘也支持你,家里还有韵洋陪着,有她一个人在家磨牙就够了,不用担心我们。” 母亲抱着浩天红着眼眶,声色却是如常。
我被自己父母亲的言词所感动,也想说些什么,可大脑怎么也组织不起一段完整的话,纳闷地呆呆地看着瓷盘,忽觉酸软在四肢蔓延,热闹的氛围逐渐淡离,模糊成一片嗡嗡声。我使劲睁睁眼,想打起精神,不想胃部泛起恶心,忙捂住嘴压下翻涌,耳旁随即传来关切的低语,我悄悄轻扯梦泽的衣角,修指伸来,“韵洋,你发高烧了。”
我摇头轻嘘了一声,晃动引起欲裂的头痛,眼冒金星,手中的汤匙砰的一声跌落,在一声声惊呼中,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