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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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再见梦泽
白驹过隙,日历翻到一九一五年农历春节。浩浩皑皑的京城,街头巷尾到处是早起的人群,相互着做揖拜年。爆竹声此起彼落,炸开的碎屑散落在路边,将白雪染成猩红一片。
马车厚厚的帘子,挡得住寒风,却抵挡不住浓烈的硫硝味,母亲不停地拿帕捂鼻。我吸吸窜入鼻腔呛人的味道,笑说:“母亲,这炮仗的味道很好闻的,这才是过年该有的味道。”
因日本提出二十一条霸道条约,近日总愁眉深锁的父亲听了,松了眉头,颇感兴趣地问道:“过新年是爆竹味,过中秋又是什么味?”
“自然是菊蟹飘香之味啦。”
母亲敲了我一下,“到底还是个孩子,脱不了爱玩好吃的脾性。”
我歪着头,笑道:“这叫物以类聚,父亲的好友、大哥的泰山,可不就要回来了,可惜李嬷嬷跟晓霜姐去老家了,吃不成他的东坡肉了。”
安先生受聘担任京大校长,远祺在安家回国前迎娶了雁遥,家明去年学成归国,娶了晓霜,受远山之邀,回老家帮着修筑铁路,远山这几年远离政府的派系倾轧,不再愤世嫉俗,潜心发展家乡的教育交通,家乡逐渐成为乱世中的一方净土。而与家明同届的惠欣,毕业后带着一家人去了美国,说是想要学习更为先进的建筑理念。
父亲露出笑容,“子介兄倒真是不羁之人,回国一个月多了,寒冬腊月的,也不急着回家,说是要纵情祖国山水,饮遍天下美食。眼看过了年就要开学了,他这做校长的不急,你干爹倒在日日跳脚。”
说笑间,到了黎家,按规矩给黎氏夫妇行了大礼,黎太太拉起我,笑眯眯地上下细瞅一番,“我们家的韵洋,是越长越水灵了,难得见你穿着这样一身大红,刚远远瞧着,白雪红衣,竟似画中的人儿。”
我平素不爱大红大绿的衣裳,过年不忍拂了母亲的意愿,换上这套艳红的缎衣绫裙,经黎太太这一说,粉云浮上双颊。
“碧秋,你家的群民群生才是才貌双全呢。这才几日不见,都成大人样啦。”母亲挂着笑,瞧着兄弟俩回赞道。
我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见长身笔挺的两兄弟正向父亲问好,三年前的阳光倜傥少年,已是英气俊秀的青年模样。众人拜过年,群民朗声说:“小妹,刚听世伯讲起,小妹说过年的味道,恰好我还特意留了几个大的,咱们到后院去把它放了。”
黎太太听后说道:“你们去玩吧,小心一点,别吓着韵洋就是。”
群民回说放心,习惯性牵起我,两位母亲相视一眼,拿帕掩嘴窃笑。我红着脸挣了挣,群民反倒握得更紧,笑呵呵拉着我直奔后院。
四束灼人的视线消失后,群民放慢脚步,说起过会儿去厂甸逛庙会的行程。听着安排,忽觉群民与往日有些不同,不由细看两眼,原来常年着西装、学生装的群民,穿了一件银灰色长衫,长长的白色羊毛围巾,围搭在胸前,疏朗大气的身形,多了一份儒雅。
群民觉察到我的目光,扭脸笑道:“小妹过新年,旧的都忘了吗?连三哥也不认识了?”
“三哥平日不穿长衫,乍一看,有点儿眼生。”我涨红着脸解释道。
“那还不是听人说,穿长衫方能凸现玉树临风的气质,放着新西服不穿,倒把我的衣橱翻了个遍。”群生出声嘲讽,见我不解补充道:“小妹,你忘了?五天前在玉渊潭赏梅时说过的话。”
听后,我的脸颊几似火烧,那日与静雅和群民群生游玩,潭边绵厚的白雪映衬着娇艳的红梅,身在其中,不由幻想着自己化身古人,在林中水边长袖载舞,便说了这番傻话。
“小妹,你别听群生瞎说,过中国新年,当然得穿传统服装。好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图书室把炮仗拿来。”
我与群生并肩站在西边的游廊,氛围不知怎的,一下子变得冷清无比,我一时有些不适应,扭头看看群生,见他默然望着院中发呆。我正过头,扫量一遍院落,院子里的雪足有半尺厚,甬道上的积雪被清除掉,在白茫中,画出青灰色的长线,庭院里的树木,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一律披着厚厚的一身雪衣,寒风刮过,瑟瑟抖落下一片蒙蒙雪雾。
我伸手接过飘落的细小晶体,端详片刻,递给沉闷的群生,“新年快乐,这是送给四哥的新年礼物。”
群生瞧瞧化成水珠的礼物,抿嘴笑道:“小妹,这礼物可不好收呀。”
我脱下手套,抓起栏杆上的积雪,揉成雪球转身扔了过去,“这礼物好不好收?”雪球没有揉紧,打到群生身上立即散开,脸庞也沾上了细白的雪花,我不由失笑道:“四哥,你倒像个圣诞公公,快给我一件礼物吧。”
群生优雅地抓起一团雪,扔向我,“这就是给你的礼物。”
霎时,寂静萧瑟的后院飞起一团团的雪球。群民抱着炮仗走回来,迎接他的,是我和群生射出的银弹。群民立马放下炮仗加入战局,他动作灵活,精力充沛,力道强劲,打得我和群生东躲西藏。
我躬着身,急喘着跑向花园假山里的小洞,准备积蓄力量,以图再战。小洞,其实是个短小的之字型通道,只能容一人猫身穿行。我东瞧西望,悄然猫腰倒退进幽暗的洞里,不防撞到一个物体,惊骇中,嘴被一只手捂住,“小妹,是我。”群生压低的声音说完,随即手指放开。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见群生的头发湿漉漉的,俊秀的面庞亦是湿漉漉的,流淌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看来群民对我还算客气,遂轻笑道:“四哥,我们得联合起来,不能让三哥嚣张下去。”
群生的眼睛在暗中闪着亮光,点点头,牵着我的手弯腰外走。一出洞口,伴着群民的笑声,一串密集的雪球铺天盖地地袭来,打得我俩狼狈地逃回洞里。慌乱间,群生踩到我的裙角,踉跄两下我俩一同跌倒,被狭窄的通道卡住,一时动弹不得,脊背贴脊背,似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背后传来群生急急的询问:“小妹伤到没?”
我边回着没事,边调整身体,感到一丝儿的松动,便挣扎起身,未料右脚一股锥心的疼痛,让我跌坐在群生身上。洞口传过群民的邀战声,同时飞进几个雪团,群生把我护在怀中,挡住攻击,高声喊阻群民。
群民听到我伤了脚,急忙弯腰进来,用力把抱我出洞,放到花园游廊的椅子上,半蹲下小心翼翼地脱下我的靴子,脚踝处已明显肿胀起来。群生过来捏了捏脚部的关节,对剑眉紧锁的群民说:“幸好没有伤到筋骨,你先背小妹回房,我去找人请大夫。”
我忙出声阻拦,“四哥,大过年的,不要让大家担心,也不吉利,你们不是有跌打的药膏吗?给我贴一副就行。”
群生思忖片刻,吩咐群民道:“你带小妹去图书室,我去拿药膏。”
群民背着我来到图书室,将我平放到沙发上,生起火盆移到我的面前,从柜子里拿出厚羊毛毯,铺到我的身上。看着群民满脸自责,忙前忙后,我叫住他,“三哥,雪仗是我要打的,脚是我不小心弄伤的,都不关三哥的事。来,把外面的长衫脱了烤烤,你瞧,都湿透了,好不容易匡来的衣服,没了,怎么玉树临风?”
群民微红起脸,背身脱下长衫,搬过椅子,群生气喘吁吁地快步进来,手上拿了两个布包放到桌子上,他解开其中大点的布包,里面是药膏、纱布、一个烧杯和一瓶跌打酒。
群民问道:“群生,你要帮小妹赶酒火?” 许因黎太太那次的重病,这几年,群生对医学极有兴趣,阅读了许多医类书籍,快成了黎家的家庭医生。群民爱运动,磕磕碰碰免不了,群生学了些治疗跌打的方法。
群生点点头,拿过烧杯跌打酒,群民帮着倒药酒,群生脱下我的袜子,皱着眉查看扭伤部位,和声说道:“小妹等会我替你揉搓时,可能会比较痛,你可得忍住。不过你要想哭,哥哥们不会笑你。”
我笑道:“四哥,你忘了?我可是南丁格尔的崇拜者。”
群生定定看了看我,点燃药酒,伸手沾了酒火揉搓,轻柔快捷。酒火温通熨贴,舒缓了疼痛,旁边火盆里的火炭噼啪作响,散着热气,一时熏然闭上眼睛,竟迷糊睡去。
悠悠醒来,迷糊地扫望暗淡的室内,黎太太的丫鬟翠凤在一旁出声问候。应答着想要起身,翠凤忙扶住我,“小姐,小心别碰着脚,太太请过大夫,瞧过小姐的脚伤,没伤到筋骨,这几日您得少走路。您休息时,府上来人,说是安府的安大老爷回来了,苏老爷和太太同着老爷太太和少爷赶去看望,太太临走时吩咐,让您安心养伤,您错过午饭,想必是饿了,是回屋用呢?还是在这儿用呢?”
我看看身上泥水印渍,说回屋用方便些,此次来黎家虽没带行装,屋里还有几套备用的衣物。翠凤见了,拿过群生上午带来的小布包,解开取过一套丁香色衣裙,“瞧我都忘了,四少爷央我给小姐准备了一套干净衣裳。”
回屋用完餐后,倚在烧得暖暖的炕头罩架边,拿过床头柜上的书翻阅了一小会儿,门外传来翠凤的声音,“小姐,安家少爷同三少爷和四少爷看您来了。”
我理理衣衫转身下床,群民群生是自家人,随便点无妨,梦泽虽说是亲戚,但到底不同。尚不及穿鞋,屋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床边的屏风随之一摇。
群民率先绕过屏风,见我忙着穿鞋,出声阻止道:“小妹,你的脚还伤着,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群生陪着一个身着驼色大衣、围着白色和咖啡色相间格子围巾的青年,紧随其后,帮腔道:“就是,听翠凤姐姐说,小妹在看书,就是怕小妹多礼,我们才擅自先进来,小妹回床坐着吧。”
我抬眼扫向群生身旁之人,眉若刀裁,星目如炬,挺鼻薄唇,面如石雕,正是三年未见的梦泽。梦泽大方走到我面前,面带微笑地问候道:“韵洋妹妹,好久不见,一直都有听闻你的情况,看来你回国前的心愿灵验了。”
梦泽声音低磁,已无三年前变声期的干哑。听完,我回了一个微笑,归国晚宴上的少年,与眼前之人重叠,退去了陌生感,方发现,小时觉得他身上特有的丰采,应为清流风雅。礼貌道过谢,等三人坐下,向梦泽询问起他的父母亲,梦泽眼眸噙起笑意,回道:“家父家母均安好,方才苏世伯提起韵洋妹妹的物以类聚,不想韵洋妹妹受伤,家父还深以为憾呢。”
屋内拘谨的气氛被哄笑声冲散掉,我无声陪着笑了笑,微红着脸转问群民,“家父可是与三哥你们一同离开?”
群民笑着说:“他们还在看戏,这一吃一闹,还不知什么时候散场呢,我和群生都不爱看那些古董戏,梦泽哥就陪我们回来看看小妹。”
安先生一向倡导文学改良,却钟爱京剧,言谈兴余,常会摇头清唱一段,我朝梦泽客套了一句,“倒是韵洋扰了梦泽哥哥的雅兴。”
群民抢先接过话说:“梦泽哥和我们一样,刚才在路上,梦泽哥还提议以后成立剧社团呢。”
“剧社团?”我倍感新鲜地反问。
梦泽侃侃解释道: “我可能和群民群生同一所学校,想一起把我们知道的一些先进理念传给大家,组织剧社团是个途径,将有意义的西洋名著改编成白话剧,演出风格力求真实,让大家明白,什么是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破除腐朽愚昧迷信的思想,韵洋妹妹要有兴趣,也可以参加。”
“这是梦泽哥哥的心之向往吗?”
“其中之一”,梦泽答得简单诚恳。
快速思考了一下梦泽新颖的想法,我点头表态:“我虽不会演戏,但可以帮你们准备服装道具。”
“谁又天生会呢?”群民大声嚷道。
“群民说的对,重要的,是参与。”
“群生,你觉得怎样?”群民听到梦泽的肯定,高兴地征询一直没有开口的群生。
“作为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当然是不错,但是想要靠它普及新思想,恐怕还不如那些铛铛作响的戏剧受欢迎。其实安伯父说的,借用报纸杂志传播新思想,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才是行之有效的方法。”群生平静地娓娓回道。
“我也赞成家父的意见,可文化的推行,不只一种方式,白话剧是个新事物,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更容易制造出效果,使之成为一种年轻人的时尚,有何不可?”梦泽目光投向群生,阐述自己的想法。
群民走到群生身边,摇摇群生,“Come on ,不要整天像个小先生,不试怎会知道不行?”
群生噙笑拉下群民的手,“我又没说不同意,我虽更喜欢动笔,多一种尝试,未尝不可。你呀,小妹也没你会撒娇。”
群民红着脸,扰扰头,偷看我一眼,捶了群生一拳,屋里霎时充满融融的笑意。春日,好似提前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