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飞舞，夕阳漫天。

荒草蔓延的古道，一片萧瑟。

裴麟坐在马车里，端详着依旧穿着破破烂烂的晋王养女，歪着头道：“我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眼睛清澈透亮，虽然脸蛋瘦弱，但时时刻刻都要紧牙，说话时十分正经，“我本来叫李红袖，可他不允许我姓李，只让我姓赵，所以我应该叫赵红袖。”

裴麟道：“你是哪儿的人？”

赵红袖道：“大理。”

裴麟疑惑道：“你不是汉人？”

赵红袖道：“我娘是汉人，我爹是大理人，当初我爹将我娘掳走了，在大理生了我，他们说我不祥，就给我撵出来了。”

裴麟道：“哪里不祥？”

赵红袖伸出了两只小手。

裴麟愕然。

她说话的时候，天一蛊从她手臂的黑洞里钻出来，慵懒的趴在手腕上，似乎在和她亲近。

赵红袖道：“晋王和我说，他给了我第二条命，如果我算是个有良心的人，那就对你好，只要对你好，我就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所以……我会尽心的对你好，只可惜……我除了知道和你睡觉会对你好之外，别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好，你可以教我么？”

赵红袖道：“三年了。”

她撸起了袖子。

洗干净之后，裴麟指着她的右手纹道：“是因为这个？”

她翻过手掌，在双手小指的末尾，都能清洗地看到一处断痕，“他们说我天生六指，是最大的不祥，所以就给我扔了。”

裴麟道：“我倒是没有看不起你，只是觉得你长得不丑，人也很好相处，为什么会没有朋友？”

裴麟道：“你怎么从大理跑到了金国去？”

裴麟道：“哪里的青楼？”

赵红袖道：“金州的青楼。”

赵红袖道：“天一蛊本身是没有毒的，但它会生孩子，我只要用炁去催它，它便能生出三种孩子，红色的是毒虫，可以瞬间取人性命。绿色的是眠虫，可以让人长眠至少三日。蓝色的我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至今没有试过。”

“我就一路跑，一路跑，一直跑到了金州，遇到了一个叫完颜琼的男人，我以为他是一个好人，就跟着他，结果他把我卖到了青楼里，还让十几个人凌辱我。”

赵红袖道：“我爹说我是孽障，是天下最不祥的东西，我娘就说要用天一蛊为我证身，只要我能证身，便可以在她身边活下去，所以就在我身体里种了三十七道天一蛊虫。”

裴麟道：“你没有朋友？”

赵红袖笑了。

裴麟顿时整个人都发毛了起来，头皮都要炸开了，他吞了吞口水，看着她胳膊上那凸起的红色虫子，震惊道：“你……这是……”

赵红袖愣了愣，“我活着，为何会算是对你好？”

裴麟很难想象，她身上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黑洞。

赵红袖点点头，“我杀了青楼里一百七十八口人，晋王府的人都知道我是蛊女，自然不愿意和我交朋友，说实话……至今碰过我手还活着的人，只有你了。”

她仰起头，“那时我发现，其实别人碰我，他们并不会死，而且我的血也没有毒，我的尿也没有毒，我的身上并非是和大理那些人说的，全都是毒，那些金人并没有死，所以我才去研究怎么杀了他们。”

赵红袖道：“说了只是一部分。”

赵红袖道：“我也不知道那是哪里，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我不想死，所以我一直跑，就跑到了金国，那里的人很粗鲁，我恨他们，所以我杀了他们。”

裴麟道：“他为什么在你身上？”

裴麟道：“你是如何杀了他们的？”

裴麟道：“暗器？毒？你娘姓什么？”

通俗点而说，就是智慧线和感情线相接，横过手掌。

赵红袖道：“听院子里那个老太爷子说，晋王命里犯三九天狼星，需要收一个孤星命盘的大不祥女子来做养女，这样才能横命永昌。”

她就要出去洗手，裴麟一把抓住她，拿出自己的水袋，一边倒下一边给她洗手。

赵红袖道：“他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问我想不想读书，我说不想，其实我自己在偷偷读书。他问我想不想习武，我也不想，这个我是真的不想。起初他还会关心我，可后来他也不关心我了，只是每年七月初七的时候，会在我身上各处放血，要放出来足足一碗，我也不知道那碗血是干嘛的。”

裴麟靠在了马车上，闭口不言。

裴麟实在想不到她的那些遭遇若是给自己，他能不能撑得下来。

“我从开始记事起时，就记得我每天都经历着蛊虫的撕咬，它们咬我的身体，吃我的血肉，仿佛我的身体是一个决斗场，他们要在我身体里活下去，角逐出最后一个活下来的虫子。”

现在，他已对赵红袖充满了怜悯和佩服。

裴麟展开双手，“看，两个断掌，哪里不祥？我运气贼好。”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里却吐露出了一股莫名的天真。

裴麟哑口，“啊？那……晋王为什么把你收作养女？”

赵红袖撩开了车帘，探出头去左右看了许久，才指着树梢上的一只鹰道：“你看，他在那！”

“我爹说，做蛊母的人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就算是活下来，也不过就是蛊虫的躯壳，能说话吃饭就已是万幸了，他很爱我，不愿意让我受苦，索性杀了我算了。”

赵红袖道：“是我手太脏了吧？”

裴麟道：“所以晋王找到你的时候……”

赵红袖道：“但我会毒。”

裴麟道：“外面？”

裴麟道：“你活着，我就开心。”

裴麟道：“这三年你都在干什么？”

赵红袖笑了笑，“因为晋王捡到我的时候，我在青楼。”

他摸了摸她的头，“我不需要你如何对我好，我只需要你好好的活着，满足我的需要，才是真正的对我好，你只要活得好，便是对我最好了。”

赵红袖道：“一部分吧，他们说这个是断掌。”

赵红袖点点头，中肯道：“你也看不起我？没关系，我习惯了，晋王府里的人都看不起我。”

赵红袖道：“当然！”

裴麟惊讶道：“你杀了他们？你不是说你不会武？”

赵红袖道：“我当然有朋友，它就在外面。”

赵红袖道：“我娘姓唐。”

裴麟暗暗记下了这句话，虽然他也搞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收的你？”

她的笑就像是泥土里忽然冒出了一支莲花骨朵儿，清澈无比。

赵红袖继续道：“可我娘有别的办法，她用秘制的毒药，顺着她家独有的暗器，将我体内的三处脉络贯通，利用体外的银丝控制我的身体。”

裴麟道：“我看不出哪里不祥。”

赵红袖继续道：“十四岁的时候，我身体里剩下了最后一个蛊虫，便是这个天一蛊。”

赵红袖道：“这是天一蛊，大理最有名的三种母蛊的原蛊，可以说无论什么蛊，都是从天一蛊里炼化出来的。”

赵红袖道：“可那一年的冬天，我爹和我娘死了，我娘死在了暗器下，我爹死在了蛊毒里，大理的人就开始追杀我。”

她的手很粗糙，似乎经历过许多难以明说的苦难，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劈断，应该已经经过救治，不过还能看出伤痕。

裴麟叹了口气。

赵红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身侧的人。

裴麟指了指窗外的那只昂首的雄鹰，“它活着，你开心么？”

裴麟看了过去，“伱的朋友是一只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