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园在城北之东，是座水木清华、景色迤逦的园子，一点不比城南的皇家别苑——如今的寻王府小。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到园门口停下，林竺掀开车帘先往园门口看了看，才发现已经有很多人，他们算是来得比较晚的，好在真正的晚宴要入夜时分才开始，下午何时入园倒没什么强性要求，也就没有迟到一说。

下了马车，林竺没有看到田姜，慕洵身边只跟了晁靖，问起原因，慕洵说今日人多眼杂，少来一个人少分一份注意力。她不由就佩服他真是什么事情考虑得都很谨慎，遇到大事时又能相当果敢、当断即断，用苏瑞扬的话说，他确实是个很矛盾很奇怪的人。

跟苏瑞扬、慕洵、晁靖一起，四人走进迤逦园，一路碰到不少文武官、名爵、贵胄，才郎俊贤、佳丽千金。今日这园子里聚集的，随便拎个出来只怕都是数得上名的响当当的人物，相互之间碰见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先热热络络地打招呼，当他们看到苏瑞扬后，就变得尤其的热络，纷纷凑上来寒喧。

这一来是因为苏庄迎南送北，很多人都去游玩过，与苏瑞扬或多或少都有一丁点交情，二来是因为苏庄被称半个雪峪门，谁若能有机会和苏庄主将那一丁点交情上升为过命的友情，自然是等同于跟雪峪门靠近了一步，所以自入园后，几乎每个人都跟他们寒喧了一通话，他们就一路招呼过去，俨然他们才是今日这场盛会最受瞩目的大人物。

只不过，那些人对着苏瑞扬和林竺都是热情有礼，待转向慕洵，惊讶他竟然也会来付宴后，就只剩下一句客气简单的问候，无不透着不屑、冷漠、鄙夷。

林竺有些怕慕洵难受那些人的目光和态度，她宁愿所有人都装作没看到他们不予理踩，也不愿那些人假意迎上来却目带毒刺，于是对苏瑞扬说道：“你如果想去找你的小玉，就趁现在没人赶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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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瑞扬忙不停地跟人抬礼寒喧手都抬酸了，正愁这么个空隙，闻言便笑对他们说道：“那我去了，你们有事就差人来寻我。”说完扇子一指林竺，对慕洵道：“这丫头现在没武功，你多照顾着点啊。”

林竺当即一脸黑，什么叫“现在”？她要他多嘴啊？！！

但慕洵好像没多想，只低声对她道：“你其实不必，本王已经习惯了。”

她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微愣后知道他在讲上件事，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可怜他的自尊，便接着装没听懂，问他：“习惯什么？”又把话题岔开，四处瞄来瞄去地乱看，问道：“今日人真多啊，我们现在去哪？”

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依旧是一身素色罗裙的殷若姐姐，只不过上次裙摆素雅的紫罗兰换成了藕荷边的荷塘月色，使得素净、淡雅之上又添了几分清新。

殷若身后还跟了七八位同样丽质跹跹的姑娘，一群人正往人少的园子后院去。

刚才一路俨然都是苏瑞扬的老熟人，林竺难得在这迤逦园看到跟自己熟的朋友，便很高兴地跟慕洵道了一句，就径直朝殷若跑了过去，大声地打招呼：“殷姐姐！”

殷若听闻喊声转过身去，微微笑着向林竺执了一礼：“苏小姐。”看到后面跟上来的慕洵，再次行礼：“寻王殿下安好。”然后才问林竺：“苏小姐喊住殷若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竺笑说道：“没什么事，看到你了就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我看你急匆匆地要去后院，是要做什么，需要帮忙吗？要帮忙你尽管开口，反正我们没事不用跟我们客气。”

殷若笑着回道：“今日的端阳宴雅俗共赏，殷若受肃王殿下邀请携了姐妹们来出两场端阳的小戏，这会正要去戏台子后面做些准备，需要苏小姐和寻王殿下帮忙之处倒没有，不过两场小戏被安排在晚宴过后，到时只怕许多大人陆续都会回去，只希望二位能为殷若多留些时辰。”

林竺立即说道：“这个是自然，我们肯定会为殷姐姐你捧完场再回家的。”

殷若婉笑着执了谢礼，又说道：“殷若还有事去忙，苏小姐、寻王殿下留步。”

待殷若走后，林竺转回来对慕洵说：“我听说殷姐姐舞艺蹁跹而尤擅排戏，书本子上僵硬的故事以她优美的舞姿演将出来，一唱一舞、一举一动都活灵活现，比茶书先生讲书还有趣，比戏园子里的皮影戏还精彩，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晚上没有什么事要急着回家吧？”

慕洵瞥着她道：“你都已经答应了再问是不是迟了点？”

林竺讪讪抹了下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嘴快嘛。”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秦远有没有看过殷姐姐跳舞，要是没看过今日的机会到是可惜了，肃王肯定递过帖子去公主府，不过以这全城数得上名的人物都聚集的盛会，他肯定是不会来的。”顿了会又叹：“他那人就这样，不耐烦的事情从来都不屑应付！”

说罢连着又是几声短叹，仿若老大娘愁大姑娘嫁不出去似的。

两人正打算在园子里漫无目的随意走走，忽见肃王和六公主一左一右陪着一位端庄华贵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过来，后面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以及几个仆人跟随。

那个端庄华贵的女人，容貌和六公主有些许像，不过她未挽发，还是个未嫁的女子，显然不是六公主的母妃。昌陵城中有位唯一没有远嫁的长公主，林竺暗猜，眼前的应就是传言中的那位季阳长公主了。对这位季阳长公主，林竺是有些耳闻的，当然不是她对这昌陵之事有多熟悉而知道，而是这位季阳长公主的事情天下怕是没几人不清楚、不知道。

说是在十五年前，季阳长公主原本是和呼廷将军定了亲，两人婚礼都已经在准备了，可就在他们婚礼的前夕，七位王爷突然叛乱起兵，攻占昌陵，逼宫皇城，呼廷将军因此而不得不推迟婚期，披甲上阵。呼廷将军当年跟随着她娘明阳长公主一起营救昌陵，可不知何由，直到昌陵被平、烽火熄灭后，呼廷将军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季阳长公主当年在成千上万具尸体里翻找呼廷将军的尸体，翻到虚脱也没有找到呼延将军的尸体，季阳长公主绝望之处又偏生了畸形的希望，坚信只要没有看到呼延将军的尸体，呼廷将军就一定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因而这十五年来，季阳长公主推了皇帝给她安排的多门亲事，独居在城东南的郤景园，一直在等着呼延将军回来娶她。

林竺听说这桩事的时候就在想，呼廷将军只怕早不在人世了，否则又岂忍心教季阳长公主苦等十五年，此刻再看到季阳长公主，林竺想到那些事心里免不得唏嘘，肃王看到她唏嘘，便问道：“阿离姑娘怎么气色不太好？”

几人碰面都先行了礼，林竺这才知道后面跟着的年轻妇人是肃王的侧王妃刘氏。肃王的正王妃早几年前就去世了，一直没有续填，据说肃王府的家事都是由这位侧王妃刘氏操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肃王首先关心的不是弟弟，而是弟弟身边的女人，这位刘氏就在后面盯着林竺打量。

林竺看了刘氏一眼，对肃王的问候只抱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没说话。

季阳长公主也在打量林竺，端睨喃道：“这位姑娘的面容倒有些像......”

她话只道了一半，像在回忆，又像在犹疑。

慕洵紧着追问：“姑姑觉得她像谁？”

林竺被季阳长公主盯得有些紧张，听慕洵这么一问就更紧张了，她其实既不像爹又不像娘，爷爷说她像年轻时候的奶奶，奶奶过世得早，这位季阳长公主肯定是没见过她奶奶的，可她毕竟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就算初看不像娘，也还是会有几分神似藏于眉眼之间，别人瞧不出，听说和娘一起长大的季阳长公主未必瞧不出。

她赶紧误导季阳长公主说：“长公主殿下，阿离是苏庄的女儿。”话刚落，猛然感觉到身侧慕洵搁了道凌厉的目光过来，她镇定自若努力地装作没感觉到。

季阳长公主听她一说，便温笑说道：“原是苏老庄主的女儿。”

慕洵仍旧没打算放过，竟然再问：“姑姑，您刚才是觉得她像谁？”

季阳长公主瞧了瞧慕洵的急切，轻言淡语说道：“只是三分神似而已，姑姑也不确定。那位老朋友我已十五年没见过了，他的模样我都快忘记了，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看错了。”

肃王在旁边疑惑问道：“三弟怎么偏追着姑姑问阿离姑娘像谁？”

慕洵只是沉着面容偏头盯了林竺一眼，头一次没有恭敬地回答肃王的话，他今日自进了这迤逦园后就再也没像以往故意装出卑躬屈膝、胆小懦弱之态，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掩藏自己的锋芒。不过因为他很少说话引人注意，这园子里还没人注意到他有什么变化。

但这一下，明显地让肃王以及六公主都惊诧了一眼。

“长公主姑姑！”

忽然，一声高昂的大喊传过来，将几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林竺转回头就见自后园方向转出来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前的男子二十出头，身高七尺，身着靛蓝华袍，腰环浅白玉带，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刚出声喊的就是他。后面跟着的一位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一身云锦黑缎面的华袍，看穿着也不是普通子弟。

两人走到跟前，纷纷见礼，林竺才知道前面一个是麓山书院前院士叶闳老先生唯一带在身边养大的学生郭锴麟，后面一个是禁军统领萧央的儿子萧望。

对萧望，林竺不熟悉，对郭锴麟，倒有所耳闻，因为父亲特意跟她提过，说郭家也曾是世家，郭锴麟的爷爷郭淼还曾高居太师之位，只不过后来子嗣凋敝，尤其郭知义夫妇过世后，郭家几乎算是没人了，年仅五岁的郭锴麟无依无靠，叶老先生就将他带回麓山书院亲自教养在身边，据说他还有个大两岁的同胞姐姐，被先皇太后接进宫里封了郡主。不幸的是，十五年前七王起兵叛乱时，昌陵大乱，他姐姐在大乱中失踪，生死不明，至今杳无音讯。曾经风云天下的世家郭府，如今算来，也就剩郭锴麟这点血脉了。

按理说来，家府败落，郭锴麟身为郭家仅存的男丁，本该发奋图强、复兴门楣，可这位郭公子似乎完全没将门楣那点事放进心里，慕洵当太子的那几年，因为叶老先生的缘故，皇帝御点他为太子伴读，可谓前途无量，他却时常教唆着太子玩失踪，听说挨过叶老先生不少打。慕洵被废后，皇帝又看在叶老先生的面子上，给了他从一品少师的美差来当，他却不把劲儿用在朝堂实事上，整天和昌陵的贵族子弟们混在一起吃吃喝喝，让叶老先生很是拿他头疼。

郭锴麟看到慕洵，嘻笑不正经地笑了一句：“哟，寻王殿下今日也来了，好久不见，旁边这位佳人......田姜姐姐换模样了吗？还是你又换了个妹妹？你这挑美人的眼光讲真的，以我阅人无数的经验来讲，我都得排你后面。”他说着径直朝林竺走近，似乎想跟林竺贴贴近乎。

慕洵忽然将林竺拉到身后拦住他，他道：“你紧张什么，我跟她打个招呼而已。”

慕洵没说话，但警告地盯着他，两人略有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