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传
作者:辛琴 | 分类:历史 | 字数:4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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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情深不寿
重霄和四名弟子连忙走上前去给秦远执礼请安,喊道:“公子。”
秦远扫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即都低下了头,自家人还没有一个外人反应快,他们是该羞愧。
秦远又看向了林竺,唇边的淡笑成了真正的快乐,目光一直看着她,对慕洵道:“殿下不远千里来我雪峪门,既然有求于我雪峪门,应该不会吝啬一个小婢女借我使唤一会。”说罢也不管慕洵应不应,就径直朝林竺走去,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林竺双腿有些发软,他顺势就揽住了她,不像在慕洵怀里反应那么大,林竺很自然地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
慕洵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林竺。
林竺念着师父的醉梦生,很希望跟秦远单独离开,但想到要这么傻愣愣地跟秦远走了,一来显得她随便,二来怕慕洵生疑,就问了一句秦远说:“你为什么选我?”
秦远望着她,戏笑道:“因为你最好看。”
林竺黑脸,他就不能找个像样点的理由么?!早知道还不如不问。
秦远不由分说牵着她消失在北面的枫树林,只给重霄留下了一句话:“师父在南面的药房,你带着寻王殿下去那里找!”
承宣追在后面喊,林竺回头说:“你跟在爹爹身边,姑姑待会来找你。”
穿过枫树林,眼前就出现了层层的宫阙,一排排一座座看不到尽头,白墙青瓦,琉璃雕镂,有种天上宫阙的威严迎面而来的气势。只可惜的是,那些宫殿早已经空空落落,宫墙大多已经斑驳坍塌,到处爬满了青苔、爬山虎,屋檐上杂草野树横生,打眼而望,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宫阙的荒冢。
林竺记得十五年前被师父第一次领到这里时,宫殿里还十分地热闹,四位长老和直属弟子们都住在这些宫殿里面,只算奴仆婢子们都有好几百人,但不知为何就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二日,师父突然将所有人都赶下了望云台,然后宫殿也不住了,在宫殿旁盖了两间木墙茅檐的小屋子,领着她和秦远搬到了小木屋里住。
她记得当时长老们很反对师父的决定,天天爬到望云台来劝说师父,在他们看来,以门主之尊应该住在符合身份的地方,要高高端坐在上,让人望一眼就有仰其鼻息之感才行。无奈的是,师父的固执无人能撼动,长老们劝着劝着劝不动分毫,就只好派弟子们上来在宫殿的东、西、南三面加盖了多座雅致的小木屋,依山势又建有远眺风景的别致山亭、短廊,想着从数量上也算是称得上师父门主的身份。
林竺望着眼前这片颓荒了十几年的宫墙院落,心里突然生出悠悠的感慨,她在这里度过了十五年的悠然时光,这里的每一块破砖,每一片残瓦,每一棵草,每一粒沙,在她的记忆里都有清晰的模样,反而薛家将军府的样子在她的脑海里就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其实,这里才更像真正意义上的“家”,存下了她全部的欢乐与回忆。
秦远冷不丁出声问她:“你怎么还没吃解药?”
“啊?”林竺正出神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后,才连忙撒谎解释说:“昂,主要是慕洵太聪明了,我跟在他身边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露半点我以前的痕迹给他看,你不知道他心思有多细多深,比如你刚才的试探,他肯定早想在你动手的前面,有人要杀他也不会选在师父眼皮子底下的望云台动手,所以你刚才的试探在他看来,肯定就是个幼稚的小把戏。”
秦远回头来看她:“这么了解他,这段时间你和他相处得很好?”
林竺冷哼哼说:“你哪里看出我跟他相处得很好,我都恨不得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头丢去喂狗!”
秦远脸色暗下来,忽然松开她的手,独自走在了前面。记得半个月前一起喝酒的那天夜里,她在提起慕洵时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此刻她有了很明显的情绪,虽然是坏情绪,却足可见慕洵在她心里已经牢牢有了一席之地。
林竺见秦远走快也跟着走快,终于走出那一大片坍塌的宫殿,又遇到一大片紫碧色的野鸢尾,像紫碧的海洋一样,开得十分热烈欢喜。林竺不忍多踩坏了漂亮的花朵,就跟着秦远的脚印走,只顾着踩他走过的脚印,他突然停下时她就猛地撞到了他宽阔的背上。
林竺捂着额头探出脑袋,眼前是一间木屋,秦远说:“你退两步。”
林竺后退了两步,秦远蓄积掌力劈开了木屋门上悬的两把锁,林竺颇忧心地问道:“你就这么直接把锁劈坏了,回头师父知道了怎么办?”
“买两把新锁挂上来就行了。”
“你换了新锁,他的旧钥匙不就打不开了?”
“今晚找个机会把他的旧钥匙偷偷换了。”
“又换锁又换钥匙,你当师父是傻子吗?”
“我当你是傻子,骗着你玩的。”望云台上就师徒三人,做什么师父不知道是他们俩干的好事情?!
木屋是个小小的仓库,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秦远踢开一个木箱,利索地掀开了一道地门,要下去之前回头觑了她一眼,看她哼着鼻子一脸不高兴,他含了笑道:“你这表情是想跟我动手吗?有武功的时候都打不过我,这会还想打架?”
林竺咬牙哼哼道:“知道我打不过,也没见你哪回让我一让。”
秦远笑说道:“你一向争着当我的师姐,不是应该师姐让着师弟?”
林竺哼哼两声不接话,秦远划燃了火折子顺着楼梯下到地窖中,点上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撕裂开地窖里的黑暗,就见地窖中间摆了张陈旧的木桌和四把长凳,四面墙角堆着十几只半人高的大酒坛子,空气里溢满了如沐春风的酒香,像走进了一片桃花林。
林竺欣喜而激动,迫不及待蹲到墙角去开了一坛酒,拿木勺勺了一大勺就喝起来,酒劲辣得她眯了眼,她却开心地笑起来,叹说道:“真是想念啊,久别重逢的感觉真好。”
秦远找了两个小酒壶,抢过她手里的酒勺往小酒壶里灌酒,闻言酸酸地说:“我和师父竟然抵不过这醉梦生在你心中的地位,这么长时间没见,也没见你想念想念我,想念想念师父。”
林竺干笑两声回道:“想着呢,我就是没讲出来,情到深处毋须言嘛。”
秦远扬了酒勺,林竺条件反射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秦远突然就笑眯了眼,林竺气得狠瞪他一眼,故作凶巴巴道:“不准你再敲我的额头!”
秦远没作声只是笑,很快装满了两只小壶酒,盖好大酒坛子,他抱着小酒壶站起了身,林竺跟在他身后上楼梯,猝不及防被他一指头敲在额头上,她脸色当即垮下来,牙缝里暴出一声怒吼:“秦远——”
秦远走在前头,扬起了爽朗的大笑。
离开木屋,继续往西走,顺着一条绕着牵牛花的栈道爬上去,没走多久就可以看到悬崖边上独立着一座小山亭,亭外长了几棵挺拔的松柏树,松柏底下垂有一架木秋千,秋千绳索上绕生着绿藤,藤上迎着崖岸边的山风正开了数朵小白花。
远方青山如洗,绵延成线,如画卷铺在天际。
两人坐到秋千上,脚底下就是万丈悬崖,云雾在脚底下浮涌。
秦远摘下脸上的半张面具放在一旁,林竺瞧了顺口就道:“我真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定要你戴这张面具。”
秦远用酒壶碰了碰她的酒壶,仰头倒了一口酒下肚,仿佛没听到她的疑问。
林竺也喝了一口酒,咂咂嘴问他:“秦远,你不奇怪吗?”
秦远偏过头来:“奇怪什么?”
林竺仔细看他表情很正常,就转回来继续欣赏着连绵的远山,絮絮地说:“你还真一点不奇怪呀,可我就很奇怪,有几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来着,这一次在外面从别人那里听了点事,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给他看:“你看,这第一件就是师父为什么要你戴这半张面具;第二件,师父十五年前为什么要将皇族弟子都赶出山门,然后关了雪峪山的山门;第三件,这十五年来师父为什么非要研制冰蝉毒的解药,日日夜夜都跟药炉子耗在一起;第四件就是他的白头发。”
说到第四件,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声气,说道:“特别是他的白头发,你说他那满头白发,谁会相信他才四十六啊,说他八十六肯定都没人怀疑。我跟你说个小秘密,其实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是黑头发,是在十五年前我娘的葬礼上,但他要带我上雪峪山的时候就是白头发了,那时他才三十岁,你说他的头发是怎么一下子全白了的?”
秦远凝望着远处的山峰,半响,很淡很浅地回她说:“情深不寿,慧过易夭,可能是太过聪明了吧。”
林竺瞧着他:“你是在跟我讲冷笑话吗?”
秦远侧过身来,闲闲地靠着秋千椅背,淡淡道:“这么想知道,你直接去问师父。”
林竺道:“你以为我不想问,也要师父肯说啊,他那臭脾气,这些藏在他心里面的秘密,就是把他药迷糊了肯定也套不出半个字,何况我还药不到他。我就是不明白,除了你戴面具这一件,他的秘密好像都跟十五年前有关,或者说是十五年前他和皇族发生的故事有关,他和皇族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她看着秦远,又道:“还有你也奇怪,你竟然都不好奇师父的秘密。”
秦远喝了口酒,说道:“不管他跟皇族因为何事闹僵,他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我何干?”
林竺看不得他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什么都说‘与你我何干’,这天底下还有能入你眼、入你心的事吗?”
秦远偏过头来看着她,玩笑道:“有啊,你的事我肯定一管到底。”
林竺被他气笑了:“我真是盛感荣焉!”
说笑几句,喝了会小酒,日头开始渐渐往山里头落,秦远问她:“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下山了?”
林竺直接摇了头说:“我不能留在山上,可能会跟慕洵去昌陵。”
秦远心底一沉,喉咙里突然像哽了点东西:“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他回去?”
林竺严肃地纠正他说:“不是我要跟他回去,他是回昌陵,我是去昌陵,我有我自己的事跟他没关系。”
秦远稍稍落了点心,虚急一场,喝了口酒暗压了压情绪,才又问道:“你去昌陵有什么事?”
六年前在玄族山谷里经历的那场生死,林竺当年回来后半句都没跟秦远和师父提过。当时,她因为戫哥哥的死情绪很不对劲,秦远和师父双双逼问她,她也只是说在太祁山中认识了一位朋友,那位朋友为了救她死了,她才难过。如今,她同样不想秦远为她担忧,也就不打算跟他明讲,只虚虚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六年前我去太祁山时,有个朋友为了救我而死,你还记得吧,这一次在昌陵我意外地找到了他的家人,我想为他的家人做点事情,所以必须下山一趟。”
秦远略紧张地问:“要去多长时间?”
林竺很认真地想了想,也不知道容桑身在何处,自己现在身中冰蝉毒,要解决什么事都变得很麻烦,玄族这桩事肯定非一朝一夕能处理好,所以她保守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家人的事情很特殊,可能会要点时间。”
秦远道:“那就等慕洵走了,我陪你去昌陵。”
如果他能陪她处理玄族的事情,她的安危能得到最好的保障,这应该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如果经常跟他在一块,他肯定要催着她吃那形同毒药的解药,那身中冰蝉毒的事情就肯定瞒不住了,如果这事被他知道了,那后果......
她不敢想那后果,绞尽脑汁找着理由说:“我那位朋友的家人跟慕洵还有点关系,我找他去处理事情是最方便的,你不用陪我。而且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昌陵,慕洵跟我说,他收到过两条小道消息,一条说咱们雪峪门源自玄族,另一条说你会下山游历,昌陵那些个为了得到储位的皇子都眼巴巴想拉拢你呢,肃王这回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要是出现在昌陵,保不准要被那些争权夺利的家伙烦死。”
秦远知道她在撒谎,心里有些难受,却又没揭穿她,只是默默喝酒。林竺歪着脑袋看了他好几眼,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跟着他一起默默喝酒,远眺山尖上挂的落日。
很久后,秦远突然出声道:“阿离,千万别喜欢上慕洵。”
林竺已经喝得有了些许醉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半眯半睁,听了他的话,嘟嘟嚷嚷着说:“你讲的真奇怪,我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多惬意舒服,怎么会喜欢上他那种跟权术打交道的人。”
心稍许安定了一些,过一会儿,秦远又说道:“更不要爱上他。”
这回没有得到回答,肩膀上忽然一沉,肩头多了个沉甸甸的小脑袋。秦远侧头看着肩头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红润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宠溺地嘀咕:“酒量何时变得这么浅,半壶都没喝完就醉了。”
他由着林竺靠在肩头,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远山的风景,青峰峭拔,云雾迷散,一轮夕阳一半隐在红霞中,一半嵌在苍翠黛绿的群山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犹自笑了起来:“你以前偏说那是天爷爷在摊烧饼,还问他晚饭只吃一块烧饼,到了半夜不会觉得饿吗。”
笑着笑着,又似有些感叹:“还是以前好,那时只有望云台,只有我们两个,可以天天在一起吃饭、习武,还可以一起合着伙地骗师父。你还记得我们瞒着师父,经常半夜里跑下山去偷挖四长老种的地瓜吃吗?那时,你总是气我捉地里的蛐蛐吓你,其实我也就那时能吓吓你,现在都吓不到你了......”
秦远忽然就苦笑了一声,转手拿起放在身旁的半张面具,手指用力地狠狠地按在面具上,几乎要将面具按碎。
良久,看着肩上睡得深沉的女人,他无助地问道:“如果你只是师父的徒弟该有多好,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在这望云台上看尽余生的每一场晚霞和落日?”
再没有了喝酒看夕阳的兴致,秦远放下酒壶,抱起林竺走下了崖顶,绕过一排快要坍塌的宫殿,轻轻踢开一间木屋虚掩的门。他小心地放她睡到床榻上,看着她淡淡笑着的睡颜,又伸出食指轻轻叩了叩她的额头,满眼宠溺和不舍。
这回只在床榻边坐了一会,秦远重新戴上那半张银色面具就离开了,匆匆穿过东面的枫树林,只身下了望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