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传
作者:辛琴 | 分类:历史 | 字数:4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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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清修先生
林竺被秦远带离枫树林后,重霄便领着慕洵去了南面的药房拜见门主。药房是间不大不小的木屋,立在三亩药田的中间,屋子外堆放了很多破破烂烂的瓦罐,瓦罐里生长着不知名字的小花小草,花草散着很柔和、清淡的药香味。
重霄让四名弟子放下软轿候在药田外,独领着慕洵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路到了木屋前。
木屋的门没有关,清楚地能看到屋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物件,药柜、水缸、瓦罐、药台、药炉、木盆、药桶,摆放得毫无章法。药炉子旁,背对着屋门站有一位灰袍老人,老人身形高大、背影伟岸,要不是那满头打眼的白发,很难看出他是一位老者。
重霄很紧张地对着白发背影执全了礼,生怕惊扰了白发老者一般,放低了声音说道:“弟子重霄参见门主,门主,那破山下阵法的姑娘......阿离姑娘,刚在枫树林里被公子有事唤走了,只有皇族寻王带到。”
清修忙着伺候药炉子上的药汤,似乎没空转身,听闻重霄的话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重霄执了退礼道:“弟子重霄告退。”说罢,转了身很小声地对慕洵道:“门主在忙,殿下就在此等候吧。”
慕洵抬了半礼回道:“有劳重霄公子带路。”
重霄带着四名弟子离去了,蝴蝶和云茴怕承宣不懂事冲撞到清修先生,便牵着他走远了到药田边的田埂上玩,慕洵就独自站在木屋门口等待,清修先生没有转身来理会他的意思,他便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太阳落进深山里后,在田埂上捉蛐蛐捉累了的承宣甩开了蝴蝶和云茴,跑到慕洵身边问:“爹爹,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
慕洵低声回他:“在等爷爷出来。”
承宣又问:“白爷爷什么时候出来?”
慕洵低声说:“等爷爷忙完的时候。”
承宣又问:“白爷爷那么忙吗?那我可以去帮帮他吗?”
慕洵望了一眼屋里被瓦罐簇拥的灰袍老人,拍了拍儿子的头:“去吧,但别给爷爷添乱,不要碰碎了那些罐子。”
承宣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很欢快地跑进了屋。
火炉上的瓦罐里哗啦哗啦熬着药汁,清修一边拿小扇子扇火,一边伸了手去抓药,药案上切碎的两味药够了两回都够不到,他正要移步过去,一团小东西将它们捧起递到了面前,他顿了一顿,接过药来扔进了瓦罐里。
承宣乖乖地站到他身边,盯着瓦罐里新奇的东西,奶声奶气问道:“白爷爷,你在煮什么?”
“煮药。”清修干脆地扔下两个字,一边扇着火,一边瞅了身边的小东西一眼,好奇问道:“小东西,你为什么叫我白爷爷,不叫我老爷爷?”
承宣也不怕,踮起脚很努力地伸手摸了摸他垂下来的白胡须,认真回答说:“爷爷不老,爷爷的白胡子很漂亮。”
清修捋着雪白的胡须笑起来:“你这小东西,是个会说话的。”
承宣又很认真地纠正他说:“白爷爷,我不叫小东西,我叫承宣。”
瓦罐里熬煮的药汁散出浓烈的香味,馋得人垂涎三尺,承宣捂着肚子咽咽口水问:“白爷爷,你煮的药好香,可以吃吗?”
“吃?也许能要了你这小东西的小命。”说到吃,清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幕灰青,倒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他收了扇子,往火炉子里多添了几块炭,笑着招手对承宣喊道:“小东西,来,跟白爷爷出去。”然后,这才望了门口的慕洵一眼,对他平淡道:“没什么事就过来给我搭把手做饭吃。”
药房往西走,不远处另有几间木屋,靠近山崖的一间是厨房,清修领着慕洵父子和两个婢女,边走边絮絮唠叨说:“望云台上没别人,一日三顿都是我来做,秦远那小子做的饭没法吃,怎么教,他都能把米饭煮成一半米一半饭,烧菜能把整罐盐往锅里扔,那臭小子铁定是故意的,真是个好吃懒做的臭小子,十几年了都捡着现成的来吃。”
骂完了又问慕洵:“你会做饭吗?”
慕洵有问有答说:“晚辈在家没做过饭,以前和一位朋友出去玩时,偶尔会在山野中打几只野味烤着吃。”
清修嫌弃地摆了手:“你那不算,做饭是个细致活,讲究的东西可多了,不是架着几只拔了毛的畜生往火上烧一烧就成的。既然不会做饭就去烧火,烧火会不会?”
“会。”慕洵也不拘谨,像在这家里生活了很久一般,扫视了一遍厨房,寻到墙角边的灶台,又寻到外面檐屋下堆放的柴禾,便果真挽起衣袖搬了些柴禾,蹲到灶台前开始生火。
蝴蝶和云茴连忙惶恐地跑过去,小声说道:“殿下,这种粗活让奴婢们来吧。”
清修站在窗外的水缸边喊:“你俩丫头过来,过来帮我把地上那把青菜给我洗了,那笋见着了吗,给我剥了壳也洗干净了。洗干净了,那下面有个小菜园,就去给我抓一把红辣椒回来,还有帮我把那几颗大蒜也掰了!”
慕洵摆手让她们依言去洗菜,俩婢女只好扭头去帮清修干活。
几人各有各的活,一顿饭倒是很快就做好了,几碗家常小菜并一碗豆腐汤,饭桌摆到了厨房屋外的大枣树下。
清修走到院子外的山涧边,冲着西边的山崖方向大喊,扯着嗓门喊了几声都没人应,他骂骂两声转了回来:“臭小子又招呼不打一个下山去了,下回逮到他,我非给他吃一顿竹笋子炒肉。”见蝴蝶和云茴都傻站在树底下,他又招手叫她俩:“杵成木桩子做什么,去厨房拿碗坐过来吃饭。”
蝴蝶和云茴面面相觑,身为奴婢连和主子同桌吃饭都不敢,又怎敢和天下人人敬仰的雪峪门门主清修先生同桌吃饭。尽管今日一见,这位传说中如神一般存在的门主,跟她们想象中的出入大得实在有点令人难以接受。
她们不敢动,慕洵淡淡说道:“听先生的,去拿碗筷。”
主命难违,两个婢女只好硬着头皮去拿了碗筷,又硬着头皮坐到了树底下的饭桌旁。
清修也不管他们是自在还是拘谨,自吃自的,吃完了拿灰袍衣袖一抹嘴巴,云茴赶紧拿了白帕要递上去,被主子暗示了一眼,一张帕子赶紧又收了回去,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后背吓出冷汗,浑身都有些颤抖。
清修好像没看到,抹完嘴巴说道:“你们慢慢吃,不准剩菜剩饭,吃完了你父子俩把桌子收了碗洗了,你俩丫头去帮我把厨房收拾了,我去药房里瞧瞧炉子上煮的东西。”
说完他踱着步子就去了药房,半个时辰后又踱着步子回来,从厨房旁边的另一座木屋里拿了一盘棋,提着一盏灯走到大枣树下。油灯挂上枝桠,他招呼慕洵说:“有兴趣吗,过来跟我下一盘棋,好久没玩这玩意了,秦远那小子我教会了他,他就不跟我玩了,还有一个逮着我不注意就溜下山瞎混,养了两个小崽子没一个像话的!”
慕洵刚涮完碗,闻言接过蝴蝶递上的手帕擦了擦手,走了过去。
清修已经在石桌上摆好了棋盘,不客气地拿了白子,将黑子的竹罐递给了他,指指棋盘说道:“叶老头夸你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出色的,尤其这下棋,他都下不过你,你好好跟我下一盘,让我看看他讲的是真是假。”
慕洵从竹罐里拿出一枚黑子,紧跟在他的白子旁边放下去,才接话说:“晚辈之才不及家师万分之一,先生只当家师是虚夸,尤同父母对外只会捡好话夸赞子女一样。”
清修瞅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就你这几年的作为,叶老头老糊涂了往你身上夸海口!”
慕洵也不过分自谦,承了这分赞扬,转言说道:“先生不出山门仍可尽晓天下事,更让晚辈钦佩。”
清修摆了摆手:“没那么悬乎,也就是前两年听说叶老头病了,以为他要死了就到昌陵去看了他一回,顺便从他那听说了点关于你的事情。”
慕洵道:“感谢先生不闻世事,却还如此惦念家师。”
清修却哼了一声道:“用不着你谢,我跟叶老头的交情跟你搭不上边。”
慕洵看了眼他的神情,显然他误会了,再聊下去恐有借家师之故跟他套近乎之嫌,慕洵没有再说话,专心下棋。
开始的布局走的很顺,你来我往不停往棋盘上添子,很快都各自摆出了自己的半壁江山,只是越往后走,落子的速度明显都慢了下来,两人的每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敢抬脚。
慕洵神色始终淡淡地没有起伏,吃了清修的白子没有得意,自己的黑子被清修吃了也没有懊恼,似乎胸有成竹。
清修的神色却慢慢地凝重了,他看黑子跟在白子后面,白子落哪它也落哪,一步跟一步看似毫无主见,等回过头再来看时,黑子居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压着白子的退路,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逼势,逼着白子尽往死坑里钻。
清修不免暗生了惊讶,棋品见人品,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小子年纪不大,行事作风却这般老练、沉稳,若非他反应快发现得早,再走上几步,这一局棋他注定就是惨败收场。
意识到对手深不可测的心思,清修沉默地捏着白子没敢轻易落下,不得不在心中重新布局,另寻其他赢路。
山上的晚风很凉,蝴蝶拿了两件披风过来,一件给主子披上,一件给先生披上,迟疑了许久还是鼓起勇气委婉地提醒说道:“殿下,世子怕是白天玩累了,刚刚睡着了。”
棋逢对手最怕打扰,清修扬手指着西边山涧对岸的一个方向,头也不抬说道:“过了桥右拐过去,那边屋子还有好几间,被子锁在柜子里,自个儿去铺上。要是嫌木房子睡不惯,就自个儿抱着被子去找间还能住的大房子里睡,去去去,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再过来了。”
蝴蝶看向主子,慕洵轻声吩咐:“木屋就好,去吧。”
蝴蝶执了退礼,抱着睡熟了的承宣,和云茴一起离开了南面的山崖。
两个婢女先伺候世子洗漱睡好,再端了晚饭过后借用先生的厨房熬的肉糜汤给“王妃”服食,“王妃”只能吃流食且须人喂食,一碗肉糜汤喂了近两个时辰。
这时,南面山崖上的棋局也跟着厮杀了两个时辰,月上了中天,枣树枝桠上挂的油灯也快燃尽了,一局棋终于有了结果:白子胜,黑子输。
赢了棋的清修反倒很不高兴,吹着胡子哼道:“你的黑子赢面很大,最后却选了一条窄路把自己走死了,你这是在故意输棋,做什么?让着我这许久不下棋的老头子?”
慕洵端严地、淡笑着说道:“先生何必故意曲解棋路,您看得出来晚辈已尽全力,输赢岂能只看赢面大小,否则浩荡如海的历史长河中,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焉有存在之理?晚辈承认今晚这一局棋确实不是输在棋艺上,而是输在了心态上,以往跟家师下棋时输赢都不过游戏一场,晚辈可以全然不在乎,但今日晚辈有事求于先生,怕您看低了晚辈,不肯答应晚辈所求之事,却是没想到越怕输反而越容易输。”
清修盯着他,忽然问道:“在昌陵的那盘棋局上,你是白子还是黑子?”
慕洵道:“不管是开局时悄无声息、步步紧逼的黑子,还是尾局时扭转败势、否极泰来的白子,走的都是他人安排的路,晚辈更希望自己是那个下棋的人,能够自主自己的命运,无须做他人谋局上的一枚棋子。因为不论白子,黑子,到头来,棋下完了不过都是枚毫无价值的弃子。先生问的意思,晚辈明白,有些事晚辈不该为之亦不想为之,可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即便覆了整盘棋局也当不让半步!”
清修捋着白胡须深深盯着他,神色慢慢缓了下来,说道:“你倒是够坦诚直白,跟你家老子不太一样。那就说说吧,费了一把心机上山来,想做什么?”
数个时辰终于换得先生首肯,慕洵也不骄傲,平平静静说道:“晚辈所求两件事:一是晚辈一位妹妹的母亲几年前受了重伤后长睡不醒,想求得先生费心医治;二是晚辈有些危险的事情要去做,想把承宣留在先生这里一段时间,等晚辈处理完那些事情再来接他。”
清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微有异色。
慕洵站了起来,深深揖了一躬说:“恳求先生能答应。”
清修也站了起来,将披风解下来还给他,只道:“病秧子可以留下,小东西你带回去。”
说罢不再管他,转身又去了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