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传
作者:辛琴 | 分类:历史 | 字数:4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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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陌路初相逢
昨晚聊得晚,日上三竿时,林竺才从房里走出来。
给她端饭的时候,夏莆便摆着一张黑脸,似乎很不乐意伺候她这个来历不明的、还爱睡懒觉的、所谓的主子的妹妹。
林竺也觉得自己这个懒觉睡得有些不像话,所以饭后不用夏莆来收拾,自己端了碗筷去厨房刷干净摆进厨柜里——
这种粗活她虽在薛府是大小姐不用做,但在雪峪山上只是个小徒弟时常做,倒也没觉得什么。
吃了饭好像没什么事要做,她看午后阳光正好,想着靠到玉兰树大枝桠上去晒晒太阳,鉴于现在武功全无飞不起来,她只好屈尊自己盘腿坐到玉兰树底下,顺手捡过几片玉兰花瓣,一片片地给撕成一条条。
她边撕,边琢磨,慕洵是必须要去找的,她必须要弄明白,《解忧》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宅内院里。
只是,她不想以王妃的身份去面对他,但以清池台婢女的身份,又怕问不到答案,慕洵再是差劲到人人瞧不起也还是从一品的王爷,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地放下身段来搭理一个无名婢女。
还有一个问题,即便是面对了慕洵,怎么将问题问出去也是个难事。
总不可能直接冲到慕洵面前说:唉,你那个死了几年的叫谰嫣的小妾怎么会弹《解忧》这首曲子?
慕洵保不准会拿鞭子抽她。
她细想,最可行的办法还是借欣妤的嘴去问,欣妤毕竟是他的侍妾,睡过一个被窝的人话总是好说些。
可难的是欣妤如今已经不受宠,连他的人都见不到,更别说去找他说话。
所以如今的当务之急,只怕是要想办法让欣妤重新在他面前获宠。
好吧,这又是另一个难题,军功傍身、威名赫赫的将军府的嫡小姐,哪里晓得怎么去讨好男人!
她越琢磨越发愁,手底下的花瓣被撕了个粉碎,堆在脚边被春风一吹,落絮般地飘走。
院子的另一边,趁着大好的春日时光,夏莆和冯邱都忙着将压箱底的春衣春被拿出来晒,两人一边忙活一边时不时地看她几眼。
冯邱是出于好奇,清池台几百年就三个人,突然多出来第四个人,他还有点不习惯。
夏莆却是一张脸黑成了乌云滚滚,像林竺欠了她几百两银子似的。
林竺出神地琢磨着慕洵的事,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大概是夏莆的情绪实在太过表露,她一直低着头摆弄地上的花,没抬过头都感受到了一道刺人的目光时不时搁在她身上,硌得她不舒服。
她看夏莆每望她一次都要瞪她一眼,慢慢的,琢磨的问题就由怎么去讨好慕洵,变成了我到底哪儿惹了夏姑娘不高兴?
她性情敞亮,喜欢有事说事,本想直接问,但又觉得夏姑娘既然藏不住情绪,肯定也是个藏不住话的,如今既然把话憋住了,一定是欣妤对她有所交待,即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想想又作了罢。
春阳盛浓,透过玉兰花瓣漏下来的阳光实在温暖,晒得人浑身暖和和的舒服,林竺一不小心就靠着玉兰树睡着了。
当夏莆从前院领了东西回来时,正看到她睡得很香的笑脸,一张小脸顿时气得发青,直接将提手里的食盒子往石桌上一摔,林竺惊醒过来。
冯邱正搭着一张梯子靠在另一棵玉兰树上摘玉兰花,闻声问夏莆:“怎么了?谁惹你了?”
夏莆瞟了林竺一眼,气呼呼对冯邱道:“你瞧瞧这些东西,他们也太欺负人了,什么好的东西都是先让别的院挑了干净,剩下的残的次的差的才给咱们院,你看看这还能给人吃吗?”
林竺往摔开的食盒里瞧了一眼,里面装着四方小点心,满满一盒,却全是缺边缺角的残渣剩粉。
冯邱也看了一眼,习以为常没多大反应,捧着一朵玉兰花往花篓子里放好,好脾气地安慰夏莆说:“瞧你气成这个样子,咱们院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有剩的就不错了。好了你也别气,为了点玉兰糕不值当,我这不正摘着花呢,我们可以自己做,想吃多少做多少。”
冯邱这番话挺顺心顺耳的,可夏莆更生气了,冲着他破声骂道:“摘摘摘,你就知道摘!花可以摘,银炭能摘吗?衣服能摘吗?棉被能摘吗?他们明知道小主身子不好怕冷,还一入春就断了炭,说别的院都没有凭什么给我们院特殊,说衣服被子年年都可以用,用不着年年换新的,年年都是这么说,三年没给咱们院里送过春衣春被了......”
冯邱听她这么不管不顾地嚷嚷,连忙从梯子上跑下来,先往小佛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拦着说:“你小点声小点声别说了,别叫小主听见了。殿下几年不来咱们清池台,他们自然是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小主都能忍着,咱们还能给小主心里添堵吗?好了,好了,你先消消气......”
林竺望着食盒子恍然想,她终于知道夏姑娘看自己不顺眼的原因了。
她从玉兰树底下站起身,拍拍衣服后边的花瓣草屑,问那边一个恼一个劝的两人:“银炭、衣服、春被,这些东西一般去哪儿领?”
她突然出声将那二人吓了一跳,夏莆正恼她,冯邱说:“找孙总管,府里所有人的衣食用度都是孙总管管着的。”
“哦,那你们谁有空陪我去一趟孙总管那儿吧,我不知道路。”
冯邱没反应过来,傻问:“去那做什么?”
“去领你们刚才说的银炭、衣服和春被。”
冯邱啊了一声,夏莆愣住了。
冯邱因为觉得欣妤待林竺不同,便唤她一声姐姐,问她:“阿离姐姐,你真的要去找孙总管要东西?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夏莆去要过好多次了,不是找不到他人,就是有一大堆不能给我们的理由,你肯定要不到,去了也是白去。”
“反正没事情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碰碰运气。”林竺绽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给他。
看夏莆还冷着脸,又主动去拉夏莆的手,央道:“你陪我去吧,说不定就因为你去要过很多次把他们惹烦了,他们怕了烦就肯把东西给我们了。”
夏莆老大不情愿地被林竺拽出了清池台,一开始还故意板着脸。
林竺像看不懂她的拒绝,故意装糊涂,东拉西扯地找话说,说着说着,就把夏莆的一腔怒气说没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什么话都开始往外倒,絮絮不停,到最后都令林竺没机会插嘴。
林竺边听边在心里笑,想这还真是个单纯的姑娘,这么容易哄。
两人一路不急不缓地走,这座寻王府以前是皇家的避暑宝地,听说每年皇帝都会特意来住几天,不过在慕洵被封郡王时,皇帝却意外地将它赏给了慕洵作府邸,于是皇家宅子就变成了如今的寻王府。
皇家的旧宅,自然就尤其地大,一座园子又一座园子相连,每座园子里都各有各的风景,亭台楼榭,竹林古木,假山玉石,清池古潭,数不胜数,处处都透着奇趣清雅,有时明明看着路就在眼前,拐个弯,却是山外还有山,景外还有景,似乎是脚步走不完,眼睛也看不完。
林竺望着眼前这春意盎然的盛景,不由就悠悠地叹。
慕洵虽然六年前因为自己的荒唐犯错被皇帝怒废了太子之位,倒是在这皇家宅子里住得舒服,难怪听说他这六年来除了皇宫里避不开的宴席,从来不出门,有皇帝赏的这么好的宅子住着,还有一堆绝色倾城的美人陪着,哪里愿意出门去招权贵们的白眼。
她正这么想着,猝不及防被夏莆拽了一把,膝盖重重地磕到鹅卵石子上。
她吃疼,不明所以要站起来,却听夏莆慌急低喊:“是殿下和田姜姐姐,跪着不要动!”
林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殿下”是谁,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偶遇,心猛地就扑嗵一跳,感觉都跳到了嗓子眼。
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慕洵没有见过她,别说慕洵,就是整个昌陵都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她并不想如此仓然地跟慕洵碰面,便听了夏莆的话安安静静跪着没动。
他们应是朝着这边缓缓走来,田姜的声音听上去渐渐变得清晰:“......从昨日至今早,昌陵城中能来的差不多都来过了,送的不是珍贵药材就是名贵补品,库房里堆放不下,我让人重新收拾了两间空屋子出来。这几日是连连托了王妃的福气,否则府中可见不到这番门庭若市、人人皆抢着来送礼的景象。”
慕洵的声音听着很低浅:“如果她的父亲不是薛江山,母亲不是明阳长公主,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人来过问一句。”
田姜深以为然一笑,又道:“皇上派了德公公来瞧过一眼,知道是越大夫看诊,德公公嘱托了几句话便回宫去了,倒是荣王和肃王都带了太医过来,越大夫的医术连皇上都夸赞过,他们也不好强行让自己带的太医为王妃看诊,荣王就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看后要向皇后娘娘回话的,我便让荣王带过来的太医替王妃把了把脉,肃王找不到理由没看成,好像气得不轻,走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
慕洵的声音听着泛了凉:“竟然都带着太医,看来是不相信薛林竺病了。”
田姜笑了笑:“不信又如何......”
两人慢慢走远,田姜后面的话,林竺已经听不清了,便想抬起头去看看慕洵,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但那个自己嫁的夫君到底怎么样还是想瞧一瞧,人的好奇心有时就是如此奇怪,净喜欢关注些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
没想被夏莆死死拖住,只待慕洵走过去很长一段距离夏莆才松手,林竺就只望到一遥远的背影。
慕洵今日穿的是一身很简便的素蓝色居家棉衫,极为简单的衣裁,没什么繁复的设计,腰间也只搭有一根白玉带,上面勾着细腻的云纹。
素简修身的服饰称得他忻长的背影看上去单薄而伟岸,他一只手正反在身后缓缓行于花重树影间,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家后花园里十分放松的原故,他看上去竟有点儒雅之风。
这让林竺有些暗惊。
慕洵满叫人诟病的传闻有很多,其中最大的一桩就是六年前被皇帝怒废太子之位一事。
据说,当时他的母妃——翾妃娘娘——病重,皇帝连下数道急诏诏他回京,愣是没找到他的人,直到翾妃娘娘入葬后,皇帝才知道他竟然是带着几个美人游山玩水去了,玩得乐不思蜀。
皇帝不由雷霆大怒,当即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关进掖晨殿思过,关了半年才放他出来,重新封他为寻郡王。
慕洵那半年在掖晨殿里思过思得如何,没人知道,只知道从掖晨殿出来后的这几年,他没有了做太子时的嚣张得意,在昌陵的达官显贵面前颇为卑谨,能不说话不说话,能不出头不出头,处处夹着尾巴,颇让天下人瞧不起。
因为这些传闻,林竺在心里细描过慕洵的形象,想他要么因为闲散王爷的日子过得太舒服,身圆体肥、满脸横肉,要么因为与府里那些绝色美人纵欲过度,被消耗得骨瘦如柴、神色萎靡。
她怎么都想不到,今日见到的慕洵,只是一个背影,就有朗朗清贵之姿。
她在心里暗问自己,究竟是百闻不如一见,还是人不可貌相?
她又去看他身边的田姜,就见田姜一袭轻薄的暖橘色裙衫,身形纤瘦,腰肢细若拂柳,也许是裙裳的缘故,远远望去如一朵开在他身边的黄牡丹,明艳惊目。
她没有正式和田姜打过照面,不过对这个叫田姜的婢女有很深的印象,成亲那天回新房,她就是由田姜引的路,路上听田姜说了几句话,即使隔了红帕盖头,也感觉到了那是一个谦逊有礼、进退有度的姑娘。
她当时就在心中惊讶,惊讶慕洵身边竟然会有一位如此玲珑心的婢女。
她不由一直望着远去的两道身影出神,夏莆连叫了她几声都没反应,扯着她大喊:“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