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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 分类:历史 | 字数:5.4万

第二章 日已暮〈上〉

书名: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字数:3989 更新时间:2024-10-11 11:25:37

第二章 日已暮

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他茫然四顾,得出的结论依旧是空无一物。四下寒风奔腾起来,将他脸都吹得裂开。然而瞬间醒悟,并非寒风在奔腾,而是他自己在疾驰。他控制不住双腿,衣袖间盈满气流。

他想,从后面看去,他现在一定很像一床过冬的棉被。这毕竟不是个好笑的笑话,他还是无法止住从心底涌起的恐惧慌乱。

为什么要跑呢?

像是在拼命逃离着什么。

黑暗里突然有光,刺目的光令他睁不开眼,却依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飞驰,眨眼间撞上光亮中心。

终于停下来了。因为有人用双手钳住了他的身体,迫使他站得如枯木般笔直。

一时间黑暗重归,光与影一并湮灭。

“为什么要逃?”他看不见眼前的人,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刺得他头痛欲裂。

“为什么要逃!”

疾声斥问之下他想起来了,是逃。这是一个梦境,这个该死的梦里他永远在暗夜里无休止地奔逃,每次总看到同样的魔魅、同样的光亮与黑影,然后被同一个声音呵斥。平生从未有人这样对他怒吼,宇文承也不曾,但他认得那声音。

是谁?想起来了就可以出去了!是谁!

“看看我……”暴怒的吼叫变回了平静,甚至有了一丝哀求,“看看我……”

四周渐渐变得明亮,青绿的树林,透亮的露珠,黄赭的小径,甚至有无名的野花香气和啁啾的鸟鸣。

他抬起头,麻木地看向依旧面目不清的黑影,然后麻木地伸手,慢慢抚上黑影的脸。

“是你。”面无表情地低语,而后麻木的眼泪簌簌滚落。

隐隐可见那张脸扭曲抽动起来,似乎被稚子以捏泥人的方式组合成一个破败得笑容。最后笑容缓缓拉大,宛如瓷玉般冰冷细致的皮肤也如同哥窑的冰裂一样开裂,一块块崩落,显出皮肤下黑红的肉质来。

“是我。”他似是畏惧又迟疑地收了手,却被黑影一把拉进怀里:“记得,你不能忘了我。”最后一个字出口,黑影狠狠地把他推下方才藏在背后的万丈深渊。

这一次梦境破了,似是黑影的仁慈。

他低声喊出二字,声音被下坠的风声吞噬。

原来还活着。

这是他睁眼的第一个念头,想要庆幸地笑笑,然只动思维全身便痛得难以忍受,仿佛身体还未适应突然的清醒。骤然醒来的光亮有些扎眼,努力伸手去挡,却又牵动一身的旧痛。若有若无的桃香飘至,这个世界用最温和的方式欢迎他的重生。

闭上眼睛又睁开,这次视线里多出一个人。是一个难得在容貌上能胜过阿羽的人。不见深浅的眼中跳跃着未明的波光,似喜悦,似审视,还有一抹高高在上的悲悯。他熟悉那种眼神,他曾经也用它来看人。他动了动唇,原本可称清越悠扬的声音变得喑哑斑斓:“别靠近我。”

“醒了?”那人绽放出炫目的浅笑,继续凑近将他扶起,在他身后搭了两只软枕凭他全似无骨地靠在上面,“可不用本宫喂了。先吃些粥,喝些水,一会把药服了。萧湘,把药拿过来。”

另一人顶了张春风洋溢的桃花脸。衬着户外烟雨中的远近桃花显得异样明快。这人手上端着木盘,将要用的物事一并拿了过来,口内不住道:“当真天神护佑,本以为还得再睡两个月。来,小师弟,先喝口茶漱口再喝粥。”说着将茶盅递上,一派殷勤。

他漱了口,再喝了几口水,接过粥后潦草喝了几口,问道:“还有桃花,如今几月了?”

“小师弟喝完再说话吧。”

他面皮一红,食之不言乃是礼数,不过仍是皱眉望向那欢笑之人:“公子想必尊名萧湘,为何唤我师弟?”

“呵呵,”萧湘一笑,“哪有白赔你几月药钱的理,咱可不做亏本买卖。”

先前那人略一瞪目,待萧湘住嘴后方冲他道:“这是三月了,山上桃花开得正好。本宫去年九月在夜岚山下寻到你,左右半年了。萧湘说话一向如此,你也勿要见怪。”

“夜岚山……”他问,“这里是君翙国宗,日暮宫?”

“除去祈福祭礼外,我等不过一群生意人尔。”那人笑道,“先喝药吧。”

他隔着空气闻了闻药气,对这里的人对分量的拿捏稍稍惊讶了片刻,随即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古怪的苦味让他神智霎时清醒,盘算一番后道:“既已承宫主大恩,弟子韵歆,愿拜宫主门下。”

那人笑了笑,道:“甚好。本宫还以为须得费心劝你一番,不想你是识数的。本宫纤云,这是你二师兄萧湘,主要负责酒业及宫内祭祀之典。”沉默打量他一眼,续笑道,“古韵国色,歆人之容,果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苦笑一声,道:“民间夸口之词,竟污尊耳,弟子该领罪了。”

“三儿调的药从来治得人苦不堪言,你先漱漱口吧。”那人避开他的话,起身道,“本宫尚有他事,便留萧湘陪你一会儿。你且安心住下,日暮宫不大,却是避世的好地方。待你养好了,便可去武院拣些功夫强身。晚些本宫再来看你。”

他笑着点头:“恭送宫主。”

转过回廊,纤云对跟在他身后的人道:“还是有人要来寻他?”

“是。师父也是,总差我去当门神。那家伙好生难缠,硬要上山找什么哥哥,我抬出国宗的身份都压不下他。”

“老四,你若拦不下他,便叫萧湘去。”

“啧,师父你又这样。”

“我怎样了?”

“……没什么。”

纤云笑道:“这样才对。这些日子注意着些上山拜神的人,多派弟子守住几条路,不得让身怀武艺的人上山。本宫还有事,去看你小师弟吧。”

萧湘拿出一小盘干果,桃花眼压成两弯新月,冲韵歆道:“师父说你现在不宜多食这些东西,但那是你三师兄煎的药,除了呛人之外没甚用处。这是今年新起的盐渍梅子,吃两颗压压味道?”

韵歆点头,放一粒在嘴里,轻道:“多谢。”

“不用这般客套……”

“二师兄,我听说小师弟醒了来看看!”高扬的女音打断了萧湘话语,随即一抹翠影闪入房内,俏丽的脸上满是好奇,见了脸色渐黑的萧湘和仅着里衣靠在床头的病人便蹿上前去,拉着病人的手坐在床沿道:“怎样?可好些了?之前师父都护着不让见人,小师妹,啊,六师妹嚷了好长一段时日呢。”

韵歆强自耐着想要抽手的冲动道了谢,看向萧湘:“这是哪位师姊?”

萧湘先向韵歆笑笑,一把扯开女子的手,先斥道:“老四,小师弟身上有伤你少动爪。”而后方应韵歆,“这是你四师姐,姓柳,双名嫣如,脑子里装的东西都有点怪,你别介意。”

韵歆方要说不妨碍的时候他四师姐已怒从心头起地一脚踹翻了萧湘正坐着的凳子,骂道:“你说谁怪?”而后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将起来,想来平日也是这般相与。

韵歆有些想笑,偏生筋脉与心口伤处作痛不止,经二人一吵更觉头疼,耐了许久方出声道:“两位可别吵了。”

柳嫣如闻言便收口看向韵歆,笑意满盈道:“小师弟方才见过师父,可有何感想——譬如,你觉得师父品貌何如?”

另二人一人面露不屑一人不明所以,后者思索半晌仍是不知她是何意。奈她死盯不放一脸不肯罢休的模样,便斟酌答道:“既是宫主,必都是极好的。”

“哎呀我就说!”柳嫣如“噌”一下站起身来,不一会儿便面红耳赤窃笑起开,“呵呵”两声便向韵歆告辞,一路走过低笑不止,看得后面韵歆惊疑不定。

萧湘打了个寒战。心道这女人越发不正常了,而后伸手在韵歆面前晃晃手指唤回他神识,道:“你四师姐人不坏,但偶尔……或者经常表现得很惊悚,偏生你生得好看,眼下又伤着,为安全计,日后还是离她远些好,有时候我都架不住她。”

韵歆扫了一眼方才意外翻落在地的梅子,暗道可惜,随即认真看向萧湘:“我都记下了。多谢师兄。”

“说了不必客气。”萧湘笑道,“算上你,师父统共收了七名弟子。日后你有空再听听几位同门的来历,有趣得很。但师父这人总不惯说直话,三师弟说即使未受重伤,你也不适习武,这你自己该知道吧?”

韵歆笑了笑,日暮宫上下习武傍身,他不能。纤云先前说的话不过是让他有个念想而已。脸上神色未变,道:“少年时老师曾将健体之术改成身法教与我,左右防身无大问题,不习武也无大干系,况现年方始,已难成大器。烦师兄代我转告宫主,我并不在意。”

萧湘听韵歆说话语气,情绪不流于表,语速也甚是得宜。稍有修养的文士都会约束己身,何况韵歆久居高仕,他也无从断定他是否有疲倦敷衍之意,便直言道:“你方醒来,说了这许久的话,有没有累了?不然便休息了吧?”

“不必了,睡久了反而累。”韵歆道,“二师兄可知宫主是如何救我回来的?”

萧湘满是温和笑意的桃花眼敏锐地压得狭长锋利,然而一瞬间已经恢复旧态,道:“我也并不清楚。师父只是说有事要办,第二天就带了你回来。”

韵歆并没有错过萧湘先前神色的变化,听他之言纤云的行动太过严丝合缝,不该巧合能够解释,但他并不知道,萧湘为何会用这样明白的语言告诉他。他皱了眉,抬手按住额角,闭目凝神了片刻。睁眼时他看见萧湘变了神色。萧湘拉过他堪称俊秀的手。这显然是一只属于文人骚客的手,除了掌间指腹的薄茧外再无痕迹。这样的手,会执笔,会抚琴,会拈花弄玉,永远不会辱没斯文。但袖子滑下一段,手臂上一条条的细密伤痕极其规整地排列着,像是有人闲来无事用刀锋精心刻画而成——所以很辛苦吧。

萧湘看着韵歆,那过于苍白的脸看来仍算青年,但神色间的从容哪怕连他也不能企及。他想起民间传唱的那首歌遥,觉得若是这人是一个平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也该不会惹那么多红颜心碎了。

“还疼吗?”

韵歆一怔,随即笑道:“已经好了。”

“师父说三师弟送来的药应该能让这些疤好全,你醒过来了就好说。只是你心脉的伤很麻烦,一些断骨也还没恢复如常,兼之你有先天不足,这些东西要静下心养几年。你是催生的吗,不然何至于……”

“是早产。劳师兄挂心了。”韵歆勾唇,“我本略通黄岐,能够看觑自己。”他看看窗外,“今年这天气?”

萧湘起身将窗户关牢,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他指指角落不惹人注意的炭盆道,“你不知道,近来天雨不断,外头还有些凉呢。你这儿连火盆都不敢撤下,先怕你着了炭气开窗透风,有没有冷着?”

韵歆摇头:“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走走,许久没见天日了。”

萧湘笑笑:“等天晴了,你腿脚好利索了,我陪你一块儿四处转转吧。”

“真可惜。”韵歆扯了被子睡下去,见萧湘要走,便问了一句,“二师兄可知,国师容华现今如何?”

闻言萧湘露出难测得神情道:“处以极刑。”

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这是不多的死囚里唯一一个极刑。未经大理寺,未经刑部,未经省部,言官的指责质问至今仍未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