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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 分类:历史 | 字数:5.4万

第二章 日已暮〈中〉

书名: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字数:4042 更新时间:2024-10-11 11:25:37

君安城内桃花刚过,残红依旧歇在枝头渐渐浮出的绿叶间,于是被雪一样正盛的梨花压去了风头。只是铁马叮铃不断,稍稍减了平民游玩踏青的兴致,却仍不乏风流才子妩媚佳人撑着纸伞赏花吟乐。

京城毕竟是繁华的。

梨园为应春景多排了戏,青郎坊的台柱墨渊相公的场子也略多了些,达官显贵们也乐意往里头钻。梨园隔条街就是估衣巷,一面布衣巾头,一面车如流水马如龙。

平头百姓偶尔看见路过的车马,或埋怨或嫉羡,成衣店的老板娘则会抱臂冷哼一声:“这些大佬们哪里是去听戏的,分明是冲渊公子去着。现在渊公子可让捧成了天仙,哪个不想见上一见?”泉河街的妇人会接话道:“哪能?哪里的仙比得上我们街上韵府里那两位?那些孩子还唱我们太傅大人呢,怎么唱来着……”“你们韵府那两位谁敢大模大样去看?他家里那位捡来的小祖宗咱都惹不起,那二公子见了谁都冷着一张脸,还有那小祖宗的姐姐……啧,况且上皇和今上都护着呢……”接话的人还意犹未尽,却不知为何住了口。

边上一青衫书生听得正起劲,见状挑眉笑了笑往店里走去,他身后的小书童慌忙跟上,小声提醒:“咱赶着时间呢。公子。”

“急什么。”书生摆摆手,“咱换身行头。”

平头百姓的生活一成不变,京城的百姓也不例外。但总有人在生活里磨出智慧。他们不知久未露面的太子太傅与韵府二公子出了何事,只知道一开年皇帝就颁了宵禁,如今的官老爷除了往梨园听戏,已少在他处消遣。

普天寰宇下,惟有小心是不错的。

离世井颇为遥远的宫禁深处,皇帝在日常起居办公的修文殿内行朱批,眉宇随着铁马之声微微皱起,仿佛冰凉的春雨落进了帝王心底。

皇帝将笔搁在架上,圈圈点点复了些词微句的奏折被放在一旁,看向特意命人打开的轩窗,外头淫雨霏霏,柳荫半浅的绿意被雨打湿黏在枝条之上,叫人见得一片颓唐腻烦。

皇帝一出生李缘福便在东宫,如今已近二十八年,这分情分,他不说皇帝也不说,却一直留在心里。所以但凡要劝的话他总在心里过三遍,皇帝疑心病重,许多时候他也捏不准皇帝的心思。此刻见皇帝似乎得了空,便将心里头翻来覆去也赶不走的几句话说了出来:“皇上,长生殿里来人说上皇寒疾愈重,那边潮气重,要添火炉地龙,皇上不如去看看吧。”

皇帝接过近侍奉上的新茶,直感到眼前雾气迷蒙一片方才随手放下,问道:“路疏遇安排妥了?没叫别人知道?”

即便知道主子有意转移话题,李缘福也只得耐下性子答道:“路大人已经入礼部上任了。说起来路大人的榜名并不靠前,吏部也是按常分调,皇上把人扔礼部管管闲事也无妨,但恐怕……”

“缘福。”皇帝不深不浅一眼横过来。

“臣知罪。”李缘福跪在地上,皱了皱眉,道,“臣不过一介阉人宦奴,本不该插口皇上之事。皇上大概还记得去年动乱,彼时边境不宁,朝中武将尽在外军,兵部所擅纸上谈兵,应对乱军更是无能。皇上权宜令太傅协助京中禁卫,却该知道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禁军的能力。大人需要安抚百姓,因粮仓被占设法运粮,派羽二公子出城求援不说,还要为皇上鲁莽行事善后。皇上同太傅皆由太子太保授业,却因心性不同而相差甚远。皇上有驭人之能,却总在暗处冲动,如今即便大人在此,也不会由皇上胡闹。上皇旧党仍在朝上,听奴才劝一句,去看看太上皇。以往上皇对皇上的疼爱宫里宫外都看得清楚,皇上可不能让天下人寒了心。”

皇帝半张了口又闭了回去,良久方叹气,苦笑一声:“李大人,李公公,朕只是问了一句路疏遇而已。”

李缘福看着皇帝,跪在地上不肯起:“皇上嫌臣多嘴?”

“多嘴好多嘴好,快些起来,仔细一会儿伤了腰。”

眼看李缘福不情不愿起了身,皇帝笑了笑,抽出信笺拿了私印开始写信。对祗絮明宸了解最深的人自是这位内侍总管无疑,但些许毫微处只有他自己清楚。李缘福说的那个总在暗处不合时宜地冲动莽撞的人自然是他,但他所冒进的事,无一不与韵歆有关。比如当年太子妃逝后第三年他父皇让他重选太子妃。祗絮文涛问韵歆觉得哪家女儿合适,他便开口说了不必。后面的不要问他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当时他的语气太过直捷,或许便是那时令祗絮文涛对韵歆起了不快。比如去岁崇武侯围城,他自乱阵脚是因听闻城中关于战况和关于韵歆的谣传,一时慌乱糊涂,害得韵歆顾首畏尾落入险境。笔锋微微一顿后又继续流畅书写,他身为帝王的尊贵地位让他多少存了些任性心思,便盯着自己手下一个个滑个出来的字道:“朕记得太医院不少国手都在长生殿侍候,料想只是寒疾也早该好了。再派令去命人全力以赴,若无果朕便该备下国丧之仪了。就叫那些老东西陪葬。”

“皇上!”

“缘福,你随在我身边多年了,却还是不明白。”那是他的父皇,在他之前的人君,再气再恨也不能害他的。皇帝闭上眼睛,感受到一阵寒冷春风携着草木香气透窗拂面,便想起在隆冬极少飘雪的衡阳。那里该是一片暖融春色了。他十二岁就上战场的皇兄会嗅着带着血腥的春风,头顶端字王旗,那样傲然地看着城外不属于君翙的江山。

睁眼在信尾处加了私印,他亲封上,笑道:“前些日子朕寻出几件皇姐用过的文墨书具,本想送给墨冥,不想他已不再执念。到底长和还是比不过养他多年的兄长。你替朕收好了吧。另外,把这封私信送去衡阳会吧。希望皇兄有耐心看完,来年给朕寄些花种回来。”

三月十三午时过后,青郎坊头柱墨渊公子方吃过午食,便在苑中临水小轩雅憩,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报,说上午听戏的路公子应邀前来。渊公子收了盖在面上的纸扇,吩咐到茶厅待客。

茶厅内四壁皆悬字画,芙蓉锦鸡的雅致华丽,鹊华秋色的渺远宁静,更有洛神之韵吴带之风,又有癫张醉素,颜筋柳骨,错杂间倒真令人生出翰墨如渊之感。

仰面观画的客人觉察到主人的到来,先是回首一笑,再转回身来长揖到底,道:“失礼了。”

渊公子展扇掩面,受下他这一揖,却是笑道:“叫大人在此等候草民,失礼的自然是东道主了。”而后取茶饼捣末,煮水煎茶。初沸时渊公子对端坐对面的人一笑,一面放盐一面道,“大人不肯告知草民名姓么?”说着取水啜饮,觉得入口味寡,“啧”了一声过后便要再放。

客人伸手拦他,道:“无味而加之,相公这是喝茶,还是喝汤?”

渊公子淡淡一笑:“学艺不精,便劳尊驾操持此事了。”

客人同他对调主位,待二沸之时舀出水来,以竹筴搅和沸水,一面往涡旋中心加茶末,一面回答渊公子先前所问:“不才陋姓路,双名疏遇,草字适之。”抬手倒回先前舀出的水,见渐渐生成汤花后续道,“相公邀不才前来,而贵使并未言明因由,不知相公可否告知不才所为何事?”说着盛茶递过。

渊公子接过茶碗,看着上头堆积的灿烂沫饽,再看一眼路疏遇侍立一侧的僮儿,道:“大人高艺。莫不请这位小先生也吃一碗?”

“他只喝清水。”路疏遇趁热浅酌,道,“秋生先出去走走吧,要你等在这儿怕是为难你了。渊相公,这茶还是趁热方好。”

渊公子一笑,一口饮尽碗中汤水,见那僮儿已经行远,便说起来:“大人先问草民为何请大人移步。不知是否有人知会大人,大人的眼睛,同昀王殿下甚是相似?”

“不才位卑,何以得见亲王金面……”

方才入仕的书生话到一半便再吐不出,因为那美艳不可方物的头牌戏子用两片唇轻轻盖住他的,在他反应之前,那戏子带着与先前并无差别的笑意与他拉开了距离,轻声笑道:“呐,你同我在一起吧。”

“没关系吗,他可是陛下提入部的。”

云母屏后走出来的正是祗絮弁言。即便皇帝那里掩饰得很好,可是渊公子从礼部的人那里明确得知了路疏遇的特殊性,他几乎可以确认路疏遇与皇帝之间必然有关。羽墨渊的做法有些冒险,他并不赞同。许多时候羽墨渊会让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能掌控的人。

渊公子亲自动手收拾茶具,道:“渊儿拉拢皇帝陛下的人,这难道不是殿下喜闻乐见的吗?”

“那你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渊公子淡淡一笑:“渊儿的意思,只要王爷与王妃殿下同意,渊儿可以马上入住王府。杂役也好府卫也好,渊儿做什么都好。”

“羽墨渊。”

“草民在。”

“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渊公子一笑:“王爷给不起的。渊儿想找回哥哥,想回奉州,想求父亲撤销处置让我和哥哥死后能以羽家族众的身份葬入陵园。还有什么,殿下最清楚了。”

亲王双眉一轩,道:“本王会想办法让你二人在族谱内留名的。”

“殿下会错意了。”渊公子笑道,“这些对草民来说不重要。我想要这些,只是觉得,如果哥哥还记得奉州,还记得母亲,他一定会想要回去而已。”生于天家的昀亲王从来不会知道,即使形同孤鸿,他也愿意四海为家地漂泊。本来就不会有一个专属于他的地方,能够容他一世。“殿下该回去了。渊儿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何况还有宵禁。”

“公子,”书童盯着路疏遇手上的纸扇上新换的坠子,“那是什么。”

路疏遇一笑:“这是什么东西,你看不出来?旁人赠的玩物罢了。”

“老爷夫人那里公子要我怎么说?”

“秋生,你听到那些话了吧。”

秋生的脚步贴紧他家公子的脚后跟停住,却并没抱怨他突然停下害他差点撞上。路疏遇不知道他走后渊公子房里发生了什么,他偷听的话也实在没甚说头。公子知道该做什么,所以他从不多嘴提醒。可是看到路疏遇不住把玩那坠子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道:“公子,他是在利用你。”

路疏遇点点头,道:“这种各取所需的事,我本就不该在意。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们要拉我一起,我可还有抽身的余地?”轻叹口气,他道,“写信告诉父亲,待此间事了我便辞官,届时一家人去奉州安身,再不理会这些俗事。”

秋生问道:“公子既不情愿,为何又应了下来?”

“你不知道。”路疏遇抬步向前,“皇上让我找的那人,便是画师的后人。当年父亲家道中落,也多亏先生相助。只是后来家里搬出衡阳,许多年后才知道先生家中惨遭不幸。我只是替双亲还个人情而已,朝中这些事,与我们并无关系。”

路疏遇将秋生满脸的狐疑看在眼里,笑道:“这世上没人能管住自己的心。正如我的确喜欢羽墨渊。但我可以骗过它,正如这世上绝大多数自欺欺人的人一样。秋生,你还是个孩子,别总学老爷子,他是个什么人,我最清楚。”他说,“我们是生意人,万事不过一场买卖。无论是什么,哪怕自己,都是可以卖的。只要有人开得起价。”

说这话时路疏遇抬头看向皇城的方向,想着皇帝放自己进礼部或许并不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