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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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遭报应
出工前,得赶着打点猪草,我却一路张望,哪能见着幺妹?
生命中交织着太多的脆弱和彷徨。其实我远没她眼里那么坚强,事后悔过一百回;我还无数次设想,若没那多的顾虑,那夜往下会怎样?想得浑身热血汹涌。
最近喂猪,我常忘了提猪食桶;往往人到了菜园,才想起没带锄,像掉了魂儿。耳边,还萦绕着齐巴子那话,“约她去弄柴打猪草呀,野坡刺巴笼”,却不敢,幺妹绝非那种档次。我从来没胆去约她,更不用说事已至此了。我想起她平时对我的好,想起我俩的那多往事,那多快乐。
三年啊,人非木石,一千多个朝夕相处的日子,此刻我全想起来了。
爱,历来被人庄重而愚昧地复杂化了,它本来最简单。昨夜我辗转半宵:约她晚上当面道歉?不,不,我嘴笨,需太大的勇气。只怕眼下别人已没了那意思,我也再不敢与她目光相遇。写个条吧。
长久的坚守,一夜间全部沦陷,我打算赎罪了。因此今早打猪草,揣着纸条“今晚,学校边瓦窖等你”,像被鬼牵着,我往村里,往下面的沟田逐一寻着。阵阵的心跳,心急火燎。呃,此时该见着她田埂上溜牛呀,怪了,以往哪不碰上。
水井方向的山脊上,太阳还没起来。天穹蓝蓝,清明如洗,朵朵云,雪白雪白。
赶紧打猪草吧,不然要出工了。不无遗憾的,我终管束住自己。出村,略一犹豫,第一次拐进了觊觎已久的“凉风洞” 沟岔。想起当初来此寻懒搞得,人们都仅岔口看看即调头;可我留意三年了,哪见啥“岩蛟”,啥事没有。人,多半都被自己吓坏的;老实说,我早就怀疑,在此有个不为人知的秘洞,不然咋六月出寒风?
似寻幽,似探秘,往里走,有种历险的刺激和兴奋。
干涸的谷底乱石遍布,沟谷在野茅与灌荫中蜿曲前伸,果然冷风频吹。看啊,两旁陡峭的崖脚下,糯米草、嫩蒿成片,簇簇的水麻,似没人动过。遍地泥鳅蒜、牛耳朵大黄、肥猪苗、苦凉菜,我忘情狂割。三下两下,背篓就满了。
裤脚被露水湿透,鞋底粘着大团湿泥,又笨又沉。崖棱上刮蹭刮蹭,回沟底。踩着石块前行,脚下轻便了。去崖边上伸手试试,原来冷风,就从这些岩隙间呼呼而出,似台巨无霸空调。
几只蚂蚱噗噗惊起。四下看看,我不由笑出来,哪有蛇影。专属的秘密饲料场就在村边,往后何愁打猪草,想想都美得不行。
哇塞!那啥呀,乱石上干得发白几个枯树桩,不可思议地仰在那。这大的意外之财,得即刻背猪草回去,赶紧来扛。可不,先捎个回吧,那小的放背篓上正合适。
“哎——
太阳出来照白岩,
白岩上头桂花栽。
风不吹来枝不摆哟,
雨不淋哟花不开,
郎不招手妹不来。
哎——
太阳出来照白岩,
白岩上桂花逗人爱。
风不吹来枝也摆哟,
雨不淋哟花也开,
郎不招手妹你也来。”
曲儿竟自我口里溜出。长久的共处,我早就放下优越感,融于其中了:
听,那纯朴、高亢的山歌唱起,有似山间小路,云雾间忽隐忽现。羞涩而执着,幽怨婉曲中不乏直白热辣。痛苦唱,有乐唱,落魄唱,得意唱,率真而风趣。他们都不孤独,就无缘无故,那透明辽阔的高音,也冲天敞放,酣畅淋漓。有笑的舒心,哭的动魄。它是土家世代相传的文化基因,更给人一个宁静旷达的心灵境界。
无怪日后几十年飘泊天涯,我却总梦着它;无怪青丝华发,这里却一直是我倦鸟思归的心灵故乡。盼着终有一天,远离了城市喧嚣,回到这一方净土,衔片木叶,在山谷间悠然吹响。
……
我闭嘴了。
沟谷应和起一片宏大的嗡嗡声。那是啥,近在咫尺,山洪掏空的崖凹处,“嘤嘤嗡嗡”悬着好大团蜂。浑身黄绒的带翼精灵哟,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宝贝!
一阵狂喜。厚厚的本《养蜂学》终没白学呀。什么“蜂脾”、“蜂螨”,什么“老蜂王”、“新蜂王”、“急造王台”,虽说这些东西下肚,恐怕毕生也难消化,但挂门边的蜂箱,从此就该蜂拥蜂出了。先摸索门道,再逐渐扩大规模,说不准将来……嘿嘿,带着幺妹追花逐蜜,满世界拉风。
老天的频频眷顾,令个铁杆唯物者,都不由一咯噔:这不就“吉星高照喜连连”,真的,发酵养猪刚弄成,眼下即有了自己的饲料场,又是不可思议的几个大树桩,又是日思夜盼的蜜蜂,好事怎就成串地来了,咦,莫非那瞎子还真有两下?
按捺着内心狂喜,我定定神;莫慌,凡成大事者要沉得住气。把书上野外收蜂的操作过程,我脑里慢放一遍。分巢蜂没蜜要护,温驯,不蜇人。只是觉得,分巢通常在正午前后,大清早怎赶着把巢也筑上了?不禁有点犹豫。
哎,呆子哟呆子,明摆着现拿现得的事,还犯什么傻!
倒空背篓。对,再脱下衣服,等会得盖上我的宝贝。光着上身,衣搭肘上,壮起胆,我挺直身板端着空背篓,一步步上去。可心里直打鼓:天啊,管用吗,活蜂没见过一只,史上纸上谈兵的悲剧还少吗?手直抖,身子发软;挪着打颤的两根细腿向前走,像是被人推上刑场。
蜂群满怀敌意地鼓着翅,警告地围着我飞,但我仍步步前挪。最终,背篼口斜进去,稳稳正正罩住了蜂团,“嗡——”背篓里顿时炸了窝。
不对,完全不对;一记,一记,又一记的狠蛰,在脸上背上,我强挺着!只要膝头顶住背篼底,再腾出手往背篓里摘下蜂巢,即大功告成。别动,书上说,蜜蜂只对移动物体发起攻击,别动。我强挺着!
是犯下天条行刑台上受死,一刀刀的凌迟?一记,又一记,狠似匕首。每一秒啊,都比一天还长,纵是钢筋水泥柱,也快千疮百孔了。
终于再支撑不住,扔下背篓,我大叫着没命奔逃。愤怒的蜂群紧追不放,恐怖的嗡嗡声,叫人往后见只苍蝇也会发抖。
赤膊光脚逃出沟岔,踉踉跄跄刚到小学边,就一头扎田里。爬起,鼻青脸肿,头上泥水淋漓,门牙也缺了半颗,面目狰狞,就一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