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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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悔
屋里屋外一地血,丢屋角的公鸡,再不动弹。齐嫂家的寿星,终被派上大用场——鸡血落地,逢凶化吉。
逆梁摆放三年的床,被人强行顺在窗下;屋内老幼,刚才统统被齐巴子骂走。
死里逃生已顾不得体面,剩条短裤,我仰躺在床。喉头有股东西不时上涌,说不出的难受。感觉冷,齐嫂却说我身上发烫。她在我臂上细心寻除蜂刺,再涂上那特制的药糊,凉嗖嗖的。
一本《常见病验方》没事翻翻,五花八门:什么倒立治面瘫,吃蚯蚓医高血压,喝水整心脏病,千奇百怪,啥玩艺没有?临到派用场了,唯独就没治蜂蜇,什么破书!
屋外人声嘈杂,就屋后堆放的柴捆,都踩得啪啪断响,窗格里尽是好奇的眼睛。
“死了哇,刚还站着呢?”
劫数哟,哪家的伢在奶声奶气探问,不知说的屋角那早已僵硬的鸡,还是说我。
世上没有遮天术。他那烂舌的家长,还不失时机拿着我当反面教材:观音凹扔鞋,往天坑丢石头,打神鸦鬼鸹的主意,夜深人静闭门吃猫,无一不收录在册,似在生生地抽我耳光。天地良心,有些纯粹是胡诌啊——有人亲眼见了,谁家的狗从我刀下逃生。
天下知青,无一不偷鸡摸狗。我虽一副本分相,也未瞒过父老们的法眼,他们却从不声张。连续两个“赶年”夜,我都被人接去家过年,他们担心,一个异乡青年此刻想家。
先前几汉子冒死进沟,蒙头烧了那窝蜂,连窝带蛹的取回,捣成药糊。还找回了我的上衣、破解放鞋。扎起的抬椅,已门外候用;要情势不对,两组壮汉轮换不歇,抬去公社卫生所。极不情愿的听到,春儿也在列。
命运所结识的人们啊,忙到正午还没出工。
齐巴子再次进来,窗后柴禾一阵啪啪断响,格窗上所有眼睛都消失了。他小声地给老婆交待过什么,到我跟前无言地站了站,又慌忙离去。
齐嫂替我屋里屋外的忙着。无论她说如何灵验,我也喝不下小媳妇打哪弄来的半盅人奶,腥。近来都在说,老会计家积德,小媳妇终归“有了”。村里大嫂小婶都看过,屁股圆,肚子尖,那还有说?儿子。她还夸张地腆着并不出怀的肚子,进进出出,朗声说话,一家子喜得一塌糊涂。
外屋,齐嫂在折柴烧火,怨烧灶不好,火扑脸。热潲水喂猪,吃惊猪食哪来的酒味,夸我的猪乖,槽口好;叹我命硬,挺得住邪;咒幺妹家那长哭的黑狗,巧吧,它早不停晚不停,哭出大事就停了,背时死狗要害瘟!
她憔悴的雀斑脸右眼发青,拉下裹头的一角遮着,尽力掩饰着丈夫的恶习。挨了打,哪怕打得几天下不来床,她也嘴闭得紧紧的,怕丑。
猛地趴床边,我开始呕吐。不停地吐,绿胆汁都吐了出来。
“没踩到岩蛟就算走运了,你么一早就往那钻呐?”我气还没喘匀,她即小声跟我翻起了老帐,“还记得那年把狗崽丢苕窖里?不由你不信喽,兄弟,做不得滴。”
老天哟,哪疼捏哪!
呕吐耗尽了气力,我软绵绵地悠气。身子瘫软,心慌,头晕,一额冷汗。觉着瘦骨嶙峋的胸骨下,心脏在艰难搏动,似快撑不住了。觉着从未有的孤凄。阳光从格窗投进屋来,我心里却一片漆黑。有人说,世间最痛苦的,莫过“得不到”或“失去了”,我看,我是两者照单全收。
此刻,特盼着看见幺妹,我一直在凝听屋外嘈杂的人声,寻找那期盼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声问候。若再给我机会,我愿从此死心塌地……最伤、最痛是后悔。太容易得来的东西,往往很难抓牢。想到从自己手指间溜走的幸福,我怀疑自己上辈子就是头猪!
人怎会这么失败。真的,此刻就让我这样悄然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不存一丁留恋。
天已黑下来。
老鼠在屋檐上唦唦行走。一阵淅淅沥沥,是雨打杉树皮屋顶,还是起风了,枫树叶作响?想必日后,方圆百里的清风里,关于我的故事,至少四代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