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一天，鹿宁和弟弟说好下午就要进城，弟弟点头表示知道了。鹿宁交代好食物和安全之后，便催促弟弟睡午觉。轻轻拍着弟弟的小脑袋，待到他呼吸均匀平稳之后，鹿宁便起身，轻手轻脚地掩好门离开。

此刻是未时之尾，太阳已经西斜，却仍然散发着和煦的光和热，照在身上令人惬意。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板车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堆着一些山货，就像是普通的货郎的货车一样。

赵神行靠在板车旁，嘴里叼着一根薄荷草，看样子已经等待了一会儿了。“抱歉，等很久了吧。”鹿宁歉疚地说道，“刚给我弟哄着睡着。”赵神行耸耸肩，表示不介意，神色却十分严峻。在车旁默立片刻，两人便上车，板车颠簸了两三下便启程驶离薄荷草村。

到达城门下，太阳已经在西方的天空等候多时，将两三片云彩映射得火红，空气中也仿佛因此充满了血腥的味道，让人心生不适之感。城门口照例有盘查的卫士，站了一天，显然他们十分疲劳。

一名斑点狗卫士的耳朵软软地耷拉在头顶上，打着哈欠过来盘问。他随手翻了翻稻草上的货物，抓了一把山果在嘴里嚼着，闲聊似的问了鹿宁几句，然后随便拍拍他们的身子，算是安检，过后便放行了。鹿宁和赵神行松了一口气，进了城，这次任务的前奏就成了一半。马车吱吱呀呀地在街道间穿梭，最后在一个胡同里的平房前停了下来。

鹿宁抬手，在门上同样用三长一短的方式敲击着。门开后，小白迅速把他们迎进去，然后迅速锁上房门。随着房门关紧，内部陷入昏暗，除了角落的一扇小窗，别无其他光亮进入。逐渐适应房间里的黑暗之后，墙角的一些布包和几把佩剑显现出来。

为了防止因为皇帝出宫导致的更严密的盘查，这些东西在那天他们密谋完后就被运进城，鹿宁心想，就算是今天，城门盘查仍旧像往日一样散漫，不过谨慎一点无大碍。再次检视武器，确认没有损坏之后，他们放下心来。小白提议，沿着规划的路线走一遍，再次熟悉一下，并且最后确认方案。

鹿宁和赵神行都是京郊村中的，除了进城卖货之外，对于这座城市并不很了解，于是由小启和小白当向导，一行人和散步的市民别无二致的方式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居民区昏暗，又点缀有星星点点的烛火，和静谧的乡村类似。闹市则景致迥异，各式各样的饭馆、茶楼、酒家、夜场的招牌在灯笼的照耀下变得极具诱惑力，穿着不同材质和颜色衣服的客人络绎不绝地穿行在街道和店门间，混杂着吆喝和划拳的嘈杂声音充斥着这片夜空，一派生活的气息。

“吃点东西吗？”小启说道，“这边有一家店，便宜又好吃。”其余三人摸着空空的肚子，分别表示同意。那家饭馆是街边一家小店，已经人满为患。等待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人起身离座结账，他们才坐下来。随意点了一些菜之后，四个人都一眼不发了，沉默的诡异氛围将他们和周遭喧闹的人群隔离开来，在饭馆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顿晚饭就在死一样的沉默中展开了。最后，鹿宁打破了死寂：“怎么跟吃断头饭一样，一声不吭的。”大家抬起头注视着他，又纷纷垂下目光，闷头吃饭。大家的心里都没有底，当鹿宁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包括他自己都是心虚的。谁又能知道明天的胜败生死呢？既然不知道又无能为力，那么就无法像往日一样轻松自在，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可能真的是最后的晚餐了。

在格外沉闷的晚饭过后，他们继续沿着计划路线行进。除了对有所留意的点进行交流之外，没有多余的话。返回小屋后，大家都没了继续活动的想法，纷纷准备睡觉。一个个都躺下之后，房间内没了动静。虽然了解明天的大任务需要养精蓄锐，但是此刻没有一个人真正睡着。飞速运转的大脑被一件件事情萦绕，让精神和身体都疲惫不堪的他们保持着可怕的清醒。逐渐地，窸窸窣窣的翻身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开来。

鹿宁此刻正在想到的是，弟弟已经睡了吧。薄荷草村现在应该逐渐进入朦胧的梦境了，他们不用为危险的任务而烦恼，只需要在睡眠之中放松一天的疲劳，明天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现在十分羡慕这些玩伴们，羡慕他们能像薄荷草那样无忧无虑地生长，不用顾虑这么多烦恼的事情。但是，自己肩负起的使命却促使他必须摆脱那种自由的心境，投身在险恶的环境之中，并引以自豪。这是他的使命，他精神上的生命。为了弟弟，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光明的明天。

是微弱的烛火将他从浅睡中唤醒的，睁开朦胧酸痛的眼睛，他看见赵神行点亮了一支蜡烛，并挨个叫醒其他人。已经是第二天了，小窗中透出微弱的亮光。他明白，到时间了。他没有犹豫，坐起身体，甩了两下脑袋，然后在水缸里用手捧出一点清水拍在脸上，顿时清醒了。整理好衣服，拿好武器，蓄势待发。小白锁好房门，留恋地不断回顾着这间简陋的平房，身体却坚定地跟着伙伴们离去。

早上的街道十分安静，偶有几个出门倒水的人出现。按照既定路线行进，一路上并没有许多人，也没有引起过多注意，顺利到达行动地点。此地位于城市中轴线，面前是主干道，而边上有两三条狭窄的房屋间的狭缝，都堆着不同的杂物，非常适合隐蔽。他们选择了一个位置，静静等待着。

周围逐渐喧闹起来，白昼的到来让阳光向地面播撒。向远处看去，隐约可以看见明黄色的旗和幡在飘扬。鹿宁的耳朵动了动，奏乐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要来了！四人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一手将剑握好，一手探向腰间放手镖的地方，耳朵警惕地竖立起来。

大街上的人正在骤然增加，大概是听闻皇帝的车队到来，过来凑热闹的。车队正在一步步接近，心跳声随着群众喧嚣声的大小逐渐加快。最前方持旗和幡的队伍已经经过，然后是乐师。终于，目标出现在视线之中。

鹿宁轻声倒数，示意倒计时结束就冲出去。伙伴们会意，剑慢慢提出刀鞘。五……

慢慢地，从杂物后面直起身。四……

移开放在前方的竹筐。三……

鹿宁和赵神行剑拔出鞘，小启和小白展开布包将手镖握在手中。二……

向前一个剑步。一……

鹿宁大吼一声，象征着行动正式开始。围观的人群像是被这一声大吼吓住了，甚至有人顿时瘫在了地上。四人像闪电一般冲出，从人群上方冲出，方落在车驾边上。一侧的卫士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涌，顿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现在！”鹿宁一边提剑冲向另一边的卫士，一边大喊着命令道。

五只手镖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出，未闻声响便一头扎进了车驾的车厢内。分明可以看见，它们的尾部冒着火星。轰鸣声顿时响起，随着烟猛然冲出，车厢的窗户也变了形，炸出一个不小的洞。车厢里，几声惊慌的尖叫穿刺过整条街道，简直可以响彻全城。

趁这时，小启和小白直接将手中四个灰布包点燃，投进破碎的车厢之中。“轰！”比刚才响亮几倍的巨响传来，车厢已经彻底碎裂，并迅速成了一片火海。人们四散奔逃，车队也已经不成队列，到处是被踩掉的鞋和慌忙丢弃的明黄色的旗和幡。

此刻后边守卫的卫士迅速围拢过来，将燃烧的车厢和四人团团围住。守卫先是准备奔到车厢前实施抢救，却被鹿宁杀退。小启和小白在执行完爆炸任务之后，一个闪身躲开扑来的卫士，转身拔出剑刺了过去，卫士应声倒地。赵神行在向一个方向打开突破口，准备杀出重围。

卫士中的一人见状，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不出片刻，许多带盔甲的兵士从皇宫方向狂奔前来，在卫士包围圈的外层又团团围了一圈，而且，兵士仍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也许是没有料到如此光天化日的刺杀，这些兵士并没有一开始就守卫在车驾旁边，毕竟，自从嘉庆年间的那次刺杀之后，就没有发生过如此的事件了。

鹿宁在战斗之余，余光瞟到了正在燃烧的车驾，勉强可以分辨出里面有两具灰黑的人形，已经没有了动作，换言之，指定救不活了。他微微一笑，更加卖力地厮杀着。刺杀的任务已经成功，目前最主要的就是，逃出生天。

然而，情况越来越不妙。

现场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并且包围圈还在加固，还在锁紧。四人已经拼杀到，血已经将皮毛染得暗红，结成一缕一缕的，却仍然无法脱身。仿佛前方的敌人没有尽头，反而像潮水般涌进来。

“跳过去！”鹿宁指示道。四人应声跃起，共同朝着一个方向落去。踹倒一个甲士，四人找到了一片落脚点，继续拼杀。突然，鹿宁意识到，情况并没有过大改观。敌人几乎百倍于他们，落地的地方仍然处于重围之中，周遭仍然是黑压压的一片头颅，看不见出路。

他们的力量在消耗，挥剑砍去的速度在变慢。危险和死亡正在逐渐降临。

一名甲士仗着厚重的铠甲向小白撞去，被血涂满的滑腻的剑骤然落地。小白慌了片刻，正此时，另一名卫士抓住机会，刺了过去。一朵血花绽开，小白捂住胸口，踉跄了两步，手仍然向前摸索着，希望捡起那把剑。一把刀刺向他的后背，小白顿时倒地，手却仍然顽强地探向那把剑。最终失去了力气，手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同伴的倒地，让另外三人的战斗节奏扰乱了。且不说悲痛情绪的打击，少了一个伙伴，战斗的压力就增大了一分。很快，赵神行和小启的手臂中了两处创伤，而鹿宁被刺中腿部，无法移动。大网正在收紧，鱼却身陷其中，无法动弹，无疑这是最糟糕的。三人接连败下阵来，在一片血泊中，不断挥舞着剑，却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兄弟们，没办法了。”鹿宁撕扯着干哑的声音说道，“看来是走不掉了。”说着，他凝重地看了看仍在挥剑的伙伴。紧接着，又换了一副可怖的表情瞪着慢慢围拢的敌人。随后，悲戚地注视着倒地不起的小白。

坚毅的神色是最后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他将剑提起，剑锋朝向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赵神行和小启望着他，也换上了视死如归的面庞。

“再见吧，下辈子再见了，兄弟们。”

剑刺破了鹿宁的胸口，从背部刺出。他吐出一口血沫，伏倒在地上。其他两人也随之自尽。突然而来的静默从包围圈内向外传递，最终让整条街道归于死寂。方才战斗过的敌人也不再上前，仿佛是在默哀，也像是在致意。

一道喊声划破寂静：

“哥——”

这一声嘶吼中可以感受到发出者嘶哑的嗓子，似乎已经喊叫了很久。鹿宁的耳中最后回荡着这声音，却仿佛炸雷一般在心中炸开。然而，模糊的意识已经不允许他思考太多了，只能从嘴里喃喃地连续吐出“快跑”的微弱呼喊，并逐渐减弱，最终消失在太阳初升的街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