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裴在竹一点儿也没有保守秘密的自觉。

苏蔓野这才发现裴在竹的眼睛是褐棕带点儿黄的琥珀色，很漂亮。

“什么意思？”

“他从未告诉过你吗？”他挨近一点，认认真真地问道。

“从未。”

裴在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等他亲口告诉你吧，我说的话，他会杀了我的。”

苏蔓野微微笑着，裴在竹的声息吹动摇晃的烛火，摇摆着在空中飞舞。

“真奇怪，最理智的人反而最先深陷。”

苏蔓野看着裴在竹琥珀色的眼睛，坚定而冷静。

“他没跟我说过这些，其实他不爱和我说话。”

苏蔓野很快地撇开眼睛，看向脚底。

“你不喜欢程哥吗？”

“不喜欢。”

“那我呢？”

“一般。”

“一般是什么意思？比不喜欢好一点点吗？”

苏蔓野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好。”裴在竹眯着眼睛笑起来。

眼前的微弱烛火却要熄灭，她伸手想抓住光，马车的帷幔漏出去更多的光。

一只小手伸进来，声音依旧奶声奶气，“姐姐……”

早醒的夏虫已经在这露水深重的夜晚鸣叫。

小孩脸颊沾灰，手里颤微微，端着碗，吃力地抬脸，递给她：“我娘说，这碗水给你喝。”

苏蔓野接过碗，破屋内一切都布满灰尘，这碗水却是清冽。

那小孩有些惧怕地看着她额角凝固的血，“我娘还让我问你，那儿还有没有流血……”

“没，也不疼，叫她别担心。”苏蔓野抿了一口水道。

“噢……”

那孩子很快地放下帷幔，转身要跑。

苏蔓野轻声叫住他，拿了一块干饼递给他，“你吃点东西。”

“谢谢姐姐！”

那小孩儿不好意思地勾着脚，扭捏一下，咽了咽口水。

苏蔓野把饼递给他，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小乖，你知道你娘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我娘不喜欢那个姓程的。”

“为什么呀？”

小孩毫无防备，直白地说道，“那时候我们饿了好几天，娘没有奶水，急得走投无路才去找他，从他那里回来，没有要到东西，没多久，妹妹就死了。”

……原来如此。

苏蔓野把饼递给他的时候，甚至不敢看他的脸。

她想不通她为何一直抱着那个死婴，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是在抓看不见的生命流逝。

透过轿子的窗缦，屋内仍旧亮着光，她没有入睡。

“那她为什么不要我的玉佩呢？”

“我娘求他给银钱只是想救妹妹，妹妹死了，她就不要钱了。”

裴在竹听得那孩子说完后，不发一语，沉默地抱着自己，坐在轿子的脚踏处。

过了很久，抬起头，拉拉苏蔓野的衣角，嘴角向下撇着，“夫人，我好像做了错事。”

“不怪你。”

苏蔓野看着裴在竹抱着膝盖，坐在她脚边，伸手揉他的头发，安抚他。

“帮和不帮都只是一种选择，不帮你们也有自己的理由，单凭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不分对错。”

“我心里很愧疚……”

“所以我们是来弥补的。”

他的头发柔顺干净，有时她觉得裴在竹真像个野物。

害怕的时候就抱着自己，激动起来便张牙舞爪。

烛光消失，已是深夜。

她打了个呵欠，倚着轿子的后背，弓起身子睡下去。

轿沿突然轻微地晃动一下。

苏蔓野睡得不深，生怕有山匪来袭，故而一动便惊醒过来。

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悬空抱出轿内，带到不远的密林树影下，整个黑色阴影压下来。

夜深得模糊人与物的界限，一切都在黑暗之中。

只有声音是清晰的。

耳侧是马匹哼哧哼哧喘气的声音，似乎已是累极，时不时地喷一下未完全呼出的气。

眼前人也顺着马匹的呼吸在她耳边微喘，胸膛起伏。

好像跑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她身边。

身前的手臂越收越紧，她几乎不能呼吸，“程烬玄，你抱疼我了。”

眼前那人仍旧没有动静，双臂紧得像是要压碎她的骨头。

“真的很疼。”

力道好像些微松一点儿。

他跟他的快马一样喘息，声音嘶哑地像是有沙子磨过：“蔓蔓……”

黑暗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却能准确无误地将指尖按在她的嘴唇上。

慢慢摩挲一下，似乎不想让她开口说话。

晚春的夜晚露水寒凉，他周身却是热乎乎的有微汗，喘息声深重，喷在她的脖颈上。

“程烬玄，你怎么追来了？”

“蔓蔓，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我真的没有做，我不知道要向你证明，你告诉我吧……”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分明气息温热，额头的汗却是冰凉凉的。

“我并未……”

苏蔓野的话没说出口，他却先盖着她的下唇，声音渐渐无力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

他的手臂慢慢收紧，声音又低又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想听，我都知道，你有多讨厌我，多恨我，你一定希望我立刻死去，好让你改嫁，我都知道，别说、别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隐隐地带着沙哑难过。

“在你眼中，就算畜生也好过我，我知道。”

蝉鸣声不知从密林何处窜出来，刺耳突兀。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一个月吗？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发誓，你不要害怕我好不好，我真的悔改了。”

那样紧密的拥抱不仅没有感到温情，反而疼痛不适。

说着话，他突然放开，悉悉索索地从胸口掏东西。

就着月光，他摸出一把羊皮匕首，交给她。

那动作虔诚得好像进献神龛上坐着的神女。

苏蔓野拿过他的匕首，听见他说，“不信的话，杀了我吧。”

“我不还手。”

模模糊糊的，只能看见他那只尚存的眼睛里涌现出狂热的痴迷。

苏蔓野后退两步，隐隐察觉他此刻有些异常。

他却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位置，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腕上，引着她指向自己。

“你不是很想报复我吗？你看，我不还手。”

她把刀归鞘，后退两步，“你又在发什么疯？”

“我没有。”

程烬玄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忽而又像是想到什么，竟然笑起来。

凑到她的身前，伸手去拿起她的手指。

覆在他的前额上。

这样近的距离，她连他的睫毛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话罢，他将自己贴得更近，两个人的眼睛里只剩彼此。

他慢慢地低头，将眉心痣搭在她的指尖。

“你看，我这样，像他吗？”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