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太阳异常猛烈，高温让警官们苦不堪言，清理工作甚是辛苦。劳累了一天，大家都精疲力尽，身心交瘁。

艾林四肢接近瘫痪，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任务结束后，其他警官相继离开，他却一直坐在原地。

歇息了好久，他才艰难地伸直腿部，扛着身体前行。

脚步指向的并不是家，也不是局里，而是昨天那间破旧小屋。

对他来讲，目前除了小屋，别无他物能给自己带来慰藉。

北桥案件何时才能取得突破？难道真的只能傻等下去吗？类似这样的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久，他一边走着，一边痛苦地冥想。

他抖掉鞋上的灰尘，渴望尽快到达小屋，只要一进到那里，心情就会变好。

艾林拧动门锁，进屋后发现昨日的老奶奶还是留守于此，她连坐的位置都一点儿没变。

她今天的神态里少了几分忧伤，取而代之的是安然祥和。她知道，傍晚时分，会有一个小伙子来到屋里。她不需要有人陪伴，只渴望与人分享，这个年轻人，懂得倾听，也愿意倾听。

老人依旧整理着手上的书本，动作单一，周而复始。估计在她眼里，看到的不是整个世界，而是这间小屋。守护屋里的一切，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时间的长短在这上边已没有意义，她总是乐此不疲。

看见艾林的身影，老人喜出望外，她立即向其递了一只小木凳，这是她今天特意多准备的。

屋里相较昨天明显规整了许多，一半以上的书本都被老人收拾得井然有序。

艾林会心一笑，双手接过凳子。他深切地感觉到，先前的疲惫，正在逐渐褪去。

“年轻人，你下班儿了还要来陪我这个老太婆，真是辛苦你了。”老人伴着笑意说道。

“老奶奶，我喜欢来这儿听您说故事。”

“真没想到，你还对那些陈年旧事感兴趣。”老人深感欣慰，她认为像艾林这样的人，世上已不多了。

其实也多亏了这间屋子和这位老人，我才不至于那么烦躁。每当一想起北桥案件，就心有不甘，面对一桩活生生的命案，我却陷入困境，止步不前，这种羞辱带来的痛苦实在让人难受。好在傍晚的这一时段，身处小屋里能暂时忘掉一切。艾林默默想到，他不会将这事告诉老人。

“昨天翻阅的那些日记本，记录了许多当年孩子们的有趣故事。”他快速翻动嘴唇，将焦点转到别处。

老人笑着点头，一脸皱纹尽皆显露。

“从日记里能看出，他们在孤儿所得到了关爱并不亚于别人，他们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生活。”艾林又紧接说道，言语中含着敬仰之意。

“让他们忘掉自卑，健全成才，一直都是所里每个人的心愿。”老人在表述这一句时叹了口气，哪怕只是不到半秒的时间，也没能逃过艾林的眼睛。

他能感觉到，老人有些无奈，至于为何无奈，他大致也能猜到。要想将先天不足的树苗培育成枝繁叶茂的大树，这个成功率为多少，可想而知。

不过这绝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老人思想很纯，尽管是可能性极低的事情，她也一直做着。

在艾林眼里，除了身前的老人，他至今还没遇到过一位能让自己如此敬仰的人。

他像昨天一样，来到那个最老旧的柜子旁边。柜之上的木屑已被清理，表面干净非常，找不见一丝尘埃。

他拿起发黄的日记本，十分小心地翻开页面。

老人放下了手中的物品，她表现得极度安静，哪怕是呼吸，也刻意压低了分贝。她目光柔和，怀揣期待，日记本好比时光机，能将她带回以前的美好岁月。

“这……”艾林倏然锁起眉头，脸绷得很紧，“这孩子的日记怎么全是一样的？而且全是不开心的事。”

“呃……”老人上一刻的欢喜霎时消散，她静想了一会儿，“这是个女孩，对吧？”

“唐娟，应该是女孩儿名。”艾林合上日记本，指着封面答道。

“果真是那孩子。”老人说完长叹一声。

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心理宛若发生剧变，惊惶地拿起地上的书本，胡乱整理着。“唐娟”这两个字搅乱了她的思绪，她好像极力不愿听到一样。

艾林察觉到老人的异样，他预感到在这本日记背后，可能埋藏着一段伤感的回忆。

“这孩子很不一样，日记本上没有记录任何她平时的足迹，取而代之的全是非常消极的内容。整个日记里充斥着‘我恨冬天，我恨雪花’的字迹。”

艾林开口前其实犹疑了片刻，他知道老人在竭力掩盖，与其这般压抑，还不如吐露心扉，那样或许会好受一些。

“为什么会这样，这女孩经历了什么？”细想之后，他决定向老人探求此事，于是又继续问道。

老人好像没听到艾林的话，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只是一味地叹息。

“奶奶，您怎么了？想到什么心事了吗？”

老人本想说话，可不知为什么又立即止住。她双目无光，神情呆滞。

这时，泪水忽然涌出老人眼眶，滑过带着皱纹的脸颊，落在地上。

见此情形，艾林猝不及防，额头顿时冒出汗来。他很自责，没有想到刚才的话对老人来说竟如此敏感。他心里不是滋味，对自己的冒失感到难过。

艾林连忙掏出纸巾，一边安慰老人，一边拭去其脸上的泪珠。

老人哽咽了许久，终于开口说话。

“唐娟，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所里最不幸的孤儿，但她是我最心痛的一个孩子。这女孩的遭遇，甚至让我……”

老人再一次难掩情绪，失声流涕。她将头埋进怀里，这件事情，宛若触碰了她最痛的神经。

艾林闭着眼睛，上下牙齿死死咬在一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静静蹲在老人身前，陪着她。

“我一想到唐娟，心里就如同刀子在割，她还那么小，就要承受那么残忍的命运。”老人终究甩掉眼泪，决定翻开日记本上最悲痛的一页。

“在这个女孩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唐娟家住在榆林市白沙镇，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起让人痛惜的悲剧从天而降，原本温暖幸福的家庭被彻底摧毁。

那时的唐娟刚好七岁，上小学二年级。唐娟的爸爸为了养家，长年在外地务工，难得回来一次。因此，大部分时间，家里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这种情况其实在乡村家庭是一种常态，他们一家三口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但是，就在那一年冬，一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家的平衡。

唐娟爸爸不在的时候，这个男人进入了家中，单纯的小女孩起初只将他看成是一个可亲的叔叔。可后来，男人变成了魔鬼，他和唐娟妈妈产生了暧昧关系，还做出了有违道德伦理的丑事。

这一幕被年幼的唐娟看到，她心灵深受重创。更残酷的是，自从小唐娟发现这事之后，睡在妈妈卧室旁的她，几乎每晚都要承受出轨妈妈和恶魔男人带来的折磨。她彻夜难眠，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精神上，都倍受煎熬。小唐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有回到自己的小屋，一直流泪，直到第二天早上。

没过多久，妈妈和那个男人的丑事被爸爸知道。爸爸由于经受不住巨大的打击，气急败坏之下一病不起。从此以后，爸爸如同变了一个人，完全丧失了生活的动力，工作也丢了，终日里酗酒消愁。

两周过后，更大的不幸降临，爸爸的身体状况愈发严重，最终因病去世；妈妈由于悔恨自己当初的行为，在爸爸死后第二天，竟然选择了服毒自尽。

就这样，爸爸妈妈相继离世，而这时的唐娟，才七岁。成为孤儿的她，最初是由亲戚姑姑照顾。后来，因为姑姑要照看自家孩子，无瑕顾及，所以不到两个月便将唐娟送到了孤儿所。

在我们听闻这个小女孩的悲惨遭遇后，所有人无比为之伤感。大家都希望尽最大努力，来帮助她走出阴霾。

可是，唉……”

忧郁的神情始终伴随着老人，从她话里，已能听出她的心境。看来唐娟在她心中，一直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真是想不到……”艾林低着头，眼神里满是愁苦，像个木雕一样盯着地面。

这也不难想象，无论是谁，听到唐娟的故事，都必定不会好受。

“那后来呢？进到孤儿所的唐娟情况如何？”他拾起目光，继续问道，小女孩的经历牵动了他的心。

“情况出乎我们意料，来到孤儿所后，唐娟一次也没在我们面前哭过，只是整日里闷闷不乐，一语不发。

她每天要么在本子上写东西，要么独自一人跑到角落待着……她从不愿参加我们组织的活动，也不愿和其它孩子说话。

这种情况让我们很担心，以前的唐娟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现在却变成这般模样。我们担心她受刺激过度，导致精神出了问题，于是后来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好在结果令人松了口气，医生说这是正常的状况，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过程，这些孩子才会慢慢从伤痛中走出来。

后面的日子里，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希望让唐娟忘掉那段经历，重新步入生活。可是，实际情况却没达到预期，她的状态只是比以前好了一些，基本愿意跟别人来往和交流。但是我们看得出，她内心那道门还是紧紧锁住，我们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情况有所好转吗？”

“好了许多，在唐娟上小学五六年纪和初中阶段，她都能和班里同学正常交往，只是少言寡语，属于那种内向型的学生。

我们那时很欣慰，犹如看到了希望之光。她有在发生变化，是在往好的一个方向发展，只是这个过程很漫长而已。

唐娟一直在孤儿所待到了十五岁，也就是前年，她才从这儿离开的。

那时她刚念高中，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和班里的一个男生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亲密。这让我们惊讶不已，因为之前唐娟从未和任何人有过如此密切的来往。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情，更是让我们倍感意外。”

老人站起身来动了动腿脚，她连番唉声叹气，同时，还多了几分担忧。

“什么事？”

“她退学了。”

“退学？”

“才进高中读了不到半年，唐娟居然主动向学校请求退学，巧的是，跟她关系密切的那个男生，竟然也要退学。

她这一举动让我很是不解，我再三问其原因，可她的回答非常简单，说是没有继续读书的愿望，而是想和那个男生一起进入社会，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当她这么一开口，我才恍然明白，原来她和那个男生早已产生恋爱。我后来三番五次劝她，整日里给她做思想工作。可谁料，所有的规劝都是徒劳，最终，她还是毅然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唐娟很快便离开了孤儿所，临走时还叫我放心。唉……你说，这怎么让我放得下心？

她这一离开就再没有回来过。一个那么苦命的女孩，还没成年就走上社会，我怕她会吃很多苦，我真的很担心她。”

老人很是焦愁，又很是无奈，她脸上没了眼泪，但在心里，却盛着一汪苦水。

“那她现在住哪里呢？”

“这个我不知道，临走时她只是说和男友在一起。”

艾林再次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这个故事想必让他难受。他本想掏出烟来解解愁，可是又立即缩回了手。

“对了，老奶奶，当初那个介入唐娟家的男子是谁？事后怎么样了？难道他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吗？”

“那个男人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些最基本的。他姓叶，沿海地区湖州人，他是唐娟妈妈在工作的超市里认识的。”

什么？难道！难道……艾林浑身瞬时一凉，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等等！”他霎时目瞪口呆，面露惊愕，高声叫道，“您说他姓叶，还是湖州的，那他全民叫什么？”

“全，全名我不知道。”老人不觉颤抖了一下，突发的几个问题使她措手不及。艾林为什么会问这些？他为什么对那个男人如此关注……

老人越想越觉得奇怪，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了艾林。

“老奶奶，您还了解他别的什么信息吗？”艾林抢着又问。

“别的信息？这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在事后就消失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出现在榆林市。关于此人，唐娟当年也没提到更多的信息。”

艾林神情难以捉摸，他的心理发生了急剧变化，刚才的面容还惊惶失色，此刻又显得波澜不惊。

单纯的巧合吗？不，不对，这也太离谱了，难道说真是……他的思维有些凌乱，很多新的想法接连蹿出。

他反复拨动手指，想得很入神。

“怎么了？小伙子，你像是有心事？”

“噢，老奶奶，您刚才的话让我心里一惊。”

“为什么？”

“前段日子，星光县北桥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一名叫做叶向前的男子，他就是沿海地区湖州人。您刚才所说的，让我不由回想到了这个案子。”

“原来如此……同地方同姓氏很正常嘛，你该不会认为当年唐娟家的男人是北桥上遇害的那个？”

艾林颤了一下，咬着嘴唇，老人的话无意间戳中他内心。

“老奶奶，您认为这是巧合吗？”他瞧了眼老人，随意问道。

“当然了，世界上有太多雷同的事情，这个也不足为奇吧。”老人语气平淡，点头应答，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深究的。

“的确，天下间有太多的巧合。”艾林眼光锐利起来，“但是这些巧合，在我们警察看来，却不一定都是巧合。刚才提到的那两点，它们之间看似存在联系的概率很小，可即便这样，我们也不会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哦，这样啊……”老人似懂非懂。

“老奶奶，我想请您提供十年前那起事件的所有信息。”艾林挺起腰杆，站得直直的，他面向老人，郑重地说。

“好，好的……我这儿有的就是唐娟当年的笔迹，这些东西如果对你有用的话，你就拿去吧。”

“谢谢您！老奶奶，在调查之后，我会将它们完好无损地返还至此。”

艾林拿到资料后并未转身离去，他履行着自己的诺言，陪老人一起回味旧时光，他非常清楚，这是老人唯一的期待。

他离开小屋时，夜早已黑尽。

他从未想过，在一间破旧小屋里，听闻到一个小女孩的凄惨遭遇；更未想过，十年前的一桩悲剧，会和眼前的命案有着联系。

虽然，这种联系只是非常低概率的可能性事件，但是，这样已经足够，它足以燃起艾林心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