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档案馆
作者:阿鎀囉 | 分类:游戏 | 字数:16.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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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鬼(三)
清风卷帘,几片柳叶悄悄送到案几之上。映儿“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谢小蛮低头一瞧,柳叶折成一只仙鹤,怪好看的。叶子上写有一行小楷。小姑娘急忙拆开,正面写道——
谢三小姐亲启。
背面写道——
本月初七,岭间一会。何姓山人拜上。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暗想:你吊什么文?怎么连“拜上”都出来了!
何川青在竹林边的石头上等,冲小蛮招了招手。通共两块青石,坐上去甚是冰凉。小姑娘取出酒,两人各斟一杯,一饮而尽。少年也不客气,优哉优哉自斟自饮起来。
谢小蛮等他喝过三杯,才笑吟吟说道,“说说为什么会变成鬼怪的样貌。为什么又只有晚上才变,白天却是个普通人?”
“白天不能变。不然对我以前做的营生大为不利。”
姑娘秀眉微蹙,奇道:“以前做什么营生?”
“飞贼,专偷天下奇珍异宝。”
这回答可真叫人料想不到,小蛮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怎么会?”
“因为我师父也是个贼。我的本事几乎全都得自于他。”说完,他自干一杯。
“这些事情,得从我小时候的遭际说起。”
“很久以前父母双亲染瘟疫过世。我没有亲戚投靠,独自一个人。后来实在没饭吃,靠在市集上小偷小摸为生。有次被人当场拿住,打折了腿,伏在地下动弹不得。旁边轿子里的姑娘看我可怜,替我赔了银子。也没送去官府,反而带我回家,叫人替我治伤。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当地富户的千金,姓苏,单名一个纹字。”
“苏纹小我两岁,是独生女,所以人人都对她好。她长得漂亮,温顺懂事。自从那天认识,我们两人就算有了交情。后来我留在他们府上打杂,常常能看见她。我以前总以为,只有帮佣的下人最忙,没想到她居然比我们还忙。成日就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还有什么针线刺绣,德言工容,好像怎么学都学不完。每天看她趴在阁楼上朝下望,神情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就冲她招招手。她若看见,也会对我笑一笑。”
“偶尔,她跑到后院玩。我会装作故意撞见。她拉着我叫我讲外边的趣事见闻。听过很多遍的事情,老听不厌。听完她便说,我要能自己跑出去不回来了该多好。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没病的人也该闷出病。我就开玩笑逗她,那可太简单了,你说地方,我带你走。到处我路熟。她扁扁嘴,脸一红,说,不成,除非是有一天嫁人,否则她父亲绝不会准她出家门。说完就跑了。”
“她说得不错。像她那样身家的姑娘,要嫁也必然要对方家财万贯,前程锦绣。苏纹父亲贪财爱利,对于我么,他从来不会拿正眼瞧。所以当时我想,总得想个办法,要叫她爹另眼相看。我不相信我会一辈子汲汲无名、穷困潦倒。”
“世界上的事情就像这样了。说归说,想归想,平淡如白水的日子还得照过。虽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人的机缘运道却不是聪明才智所能决定的。当年我小,想法并不复杂。喜欢苏纹,就要和她在一起。我一向自认聪明,不肯认命服输。但以那时候的处境,这件事比登天还难。我什么异想天开的方法都打算过。没有一条行得通。”
“要不是因为有天,我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发呆时。看见一桩怪事。也许后来事情的发展,便会截然不同了吧。”
“苏府的门冲东面,正对街市。街边小贩在卖糖炒栗子。栗子香味远远飘来。还记得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正眯缝眼睛打瞌睡。过得半晌,有个老道晃晃悠悠从面前经过。他一手持了渔鼓简板,一手提了算命招子,衣衫褴褛,面目污秽。一部花白胡须垂到胸口,沾满尘垢。惟有眼睛却是目光炯炯,颇有夺人的威势。他径直走至栗子摊前,打算向那小贩讨要几个充饥。那人看他衣不蔽体,自然不肯,争了会儿便出口伤人。老道摇摇头,倒好像很替对方可惜的样子。”
“他嘟嘟囔囔说了句古怪话语,‘你不给,我不会自己种么?’”
“道人拣了个栗子壳,在路边挖浅坑埋进去。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道,‘小兄弟,麻烦你在井里汲半桶水。’我瞧他挺可怜,便给他打了水。他将水洒在方才埋栗子壳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
“只见土里钻出嫩芽。嫩芽眼看着遇风就起,没半刻便变成树苗。我和卖栗子的小贩皆目瞪口呆。树苗长成一株栗子树。树上翠色葱茏,转眼冒出许多白色花朵。花朵即开即谢,结出满树板栗来。老道右手一指,果实■里啪啦落了满地。他向蹲在墙根下十几个做苦力活的说道,‘你们都来尝尝,不要钱。’大家一哄而上,抢个精光。我剥了一个,发现这栗子居然还是糖炒的。那老道冷笑几声,飘然而去。他前脚才走,后头小贩就发现自己卖的栗子不见了,气得捶胸顿足。那棵树也踪影全无。我才明白这是人们传说中方术。”
“当时我脑中飞快转念,想道,我要是向这老道学到方术,岂不是能够从别处搬运黄金白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容易成功呢?于是立刻拔腿就追。”
“他走得飞快。我们俩一前一后,渐渐出了城。他净拣些荒僻难走的地方走。我落在后头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赶不上。路边忽现一座破庙,他半路拐弯,钻到庙中。我赶到门前,他好整以暇的掸掸肩上的土,厉声问我为什么跟着他。我说我想拜他做师傅学习方术。老道有些诧异,问我为什么想学这个。于是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讲了。”
“他听完后,神色漠然,道,‘我从来不收徒弟,你死心吧。’”
“我问他怎么才肯点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吩咐,我都愿意照做。”
“他冷笑道,‘那么我要你自残肢体,甚至项上人头也肯奉上吗?’”
“我心里一寒,说是。他指指门槛,吩咐‘现下,你用不着自刎,在门外头跪一晚上,我便答应你。’”
“我在庙外跪下。老道不理我,在佛堂前呼呼大睡。入夜后,荒野中狼嗥四起。忽然腥风掠过,我转身一看,蹲在身后的是只斑斓猛虎。它朝我扑上来。我本来想跑,后来想到,该不会是道士考我的吧?于是闭上眼睛。果然,老虎一晃就不见了。”
“我心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考较,我也绝不退缩。现下离天明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正想着,脚下传来一阵疼痛。几只黑黑的甲壳小虫钉在脚掌上,啃咬皮肉。我大惊失色,却不敢起身,用手挥赶,怎么都赶不走。转眼功夫,两只脚就被吃得只剩白骨。我感到全身刺骨疼痛,虫子越来越多。没多大会儿,便痛得昏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破庙里,身上也不痛了。老道盘膝坐在旁边,郑重的道‘要入我门,便得遵我规矩。我传你的东西,不可传于第三人。第二,你为我弟子,当终生效命于我。除非我肯放你,否则不准擅离师门。第三,签张字据,作为凭证。’”
“说完,他拿出一张白纸,纸上什么也没写。他指着右下角吩咐,‘将手印按在此处。’”
“我正要按,他猛地伸手拦住,古怪的冲我笑笑,道‘你可想好了。你要向我学方术,我会拿你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做交换。现在如若后悔,还来得及。’”
“我想,除了性命之外,哪有什么重要东西?便没加理会。他小心翼翼收起字据,对我说,‘我要教你些练气养神的功夫,此去大约三年左右。明日我仍在这庙中等你。今晚你回去准备,与亲友道别。’”
“我对苏纹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大概三年以后才会回来。回来以后就带她和我一道走。她起初很吃惊,后来却是伤心多过惊讶。我们俩人就这么对站着,难过得谁也不说话。我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转瞬又不见。她低下头,把冰凉的手放进我手中,写了三个字——我等你。”
“后来很长时间里,我都是念着这三个字才能度过凶险,活了下去。”
“第一年时间里,老道教我凝息敛神,听风辨音和飞檐走壁。第二年,则是刀剑暗器,百步穿杨和弹指杀人。第三年上,将各式法术、五行遁术、呼风唤雨的本事传给了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自己所学只传我一半。我们俩人虽称师徒,关系却向来不算好。直觉告诉我,他收我为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眼看三年学成期满,师父打算带我下山。我准备先回江阴看望苏纹。那道人也不阻拦,只是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为防你此去不肯回来,我得在你身上留个记认。’说着,蓦然出手,在我肩胛骨上一拍。内火自小腹升起,窜到喉咙。我跌倒在地,闻到烧灼的焦味,这才发现身上多了道符咒。他阴森森的道,‘我给你下的是咒。三个月需服一次丹药,如若不然,你夜里就要化为青鬼。没我亲解,此咒终生不去。’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已设下圈套。”
“我心中惴惴不安,回到苏府。可苏纹这时候已经不在了。”
谢小蛮问:“怎么不在了?”
何川青耸耸肩,轻描淡写的道,“她嫁人了。”
“嫁人?可是那时候……”
“对,那时候她说过会等我。但是既然人们赌咒发誓的话都可不算,她自行嫁人也没什么出奇。我走了刚刚一个月,她就嫁给当年订下亲事的人家。”
小蛮柔声说道:“父母之命大概难以违抗。那可不是她的错。”
少年冷哂,道,“我当初想的和你一样。她只是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力量阻挡这门婚姻呢?所以当天晚上,我越墙潜入她的住处去见她。藏身在花园内,等她独自从石子小径走过时,拦住她。她和三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衣衫改做妇人打扮。那天月华如洗,同我离开那个晚上的情境简直分毫不差。”
讲到这里,他忽然住口不讲。小姑娘等了老半天,不禁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把玩手里的瓷杯,道:“后来她把我给忘了。”
“我那师父,给她下了咒。在我走的那天,她就把我给忘了,再也记不起有何川青这么个人存在。这就是当年他说的,有求于他,必得拿一样重要事物做交换。”
“——他拿走了苏纹的记忆。”
何川青说这话时,将酒杯紧紧握在手里,好像要把它捏碎一般。
“我总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自以为聪明是种毒药,吃多了令人犯蠢。师父处处棋高一着。他最可怕的不是方术,而是谋算人心的本领。他手里握有我的把柄,胁迫我听从命令。我不记得自己替他偷了多少东西,伤过多少人性命。从皇宫大内,到富户乡绅。只要他感兴趣的宝贝,一定都会弄到手。这种日子好像在百尺峭壁上走钢丝,明知道下边万丈深渊,还是必须向前。稍有差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一次,趁他喝醉的时候,我将他写秘术的册子诓出来,偷偷翻找。找到他给我下的那道符咒,旁边批有解法。从前,我入大内盗宝,曾经得过两颗明珠。一个叫做‘吐云’,一个叫做‘丹霞’。自昆仑精魅尸骨中取出的宝物。以它们入药,炼为内丹,咒语便可自解。恰好那段时间,道士在忙另一件大事,没有留心到我。我瞒着他去到藏宝洞窟,顺手拿走了两样宝贝。”
“也许是他自大,也许是我做得隐秘,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然而到后来,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我终于无法忍受。”
“为练驭剑飞腾之术,老道走了邪路。他开始成天搜罗童男女的魂魄。我不愿随他前往,他就屡次威胁我。有一次,他将搜魂的黄布口袋交我看管,去追赶一个男孩。我坐在路边,看着溪水中自己的面容,觉得无比厌憎。我可不就像个傀儡,被人牵来扯去。这样活着,与行尸何异?正当此刻,口袋里传来一阵女孩啼哭。我再无犹疑,猛地扯开口袋,将那小姑娘的生魂捞出,抓在手中。”
“转眼师父就要回来。我仓皇逃走,顺着那女骇魂魄指引,来到市镇之中。果然道旁有名妇女怀抱昏迷的孩子,痛哭失声。我急忙奔上前,哄她说道,这孩子还有救。我把手放在她额头之上,慢慢将魂魄送入。她脸色渐渐红润,只是心口似乎还冷。我怕出神时候太久,还不回来,又用两颗明珠摩擦她的经脉。过得片刻,小姑娘睁开双目,咯咯一笑。那位夫人见状,喜极而泣。”
“老道凄厉的话语传入耳内,‘好徒弟,都学会偷师父家当了。你可真有出息。’”
“我心中一凉,抬起头。他就站在一箭之遥处,目不转睛盯着我的手。我略微定神,说道‘我为你做的,可远多过你教我的。除了这些,没取你一分一毫。请你抬抬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时,却出了件意料不到的事。方才那小女孩似乎觉得我手中宝物好玩,伸手抓了一个塞进嘴里。咕噜一声,吞下肚去。我和老道全都措手不及。师父又惊又怒,就要上前。我灵机一动,将那姑娘一抢,挡在胸前,道‘您可想好了。在此处动手,立时惊动官府。街上这么多人,即便能杀了我,又留下多少人证?想要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罢?’”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进退维谷。要留下,必不能动我。要走,却不甘心。犹豫许久,猛一跺脚,指着我道‘小子,自今天起,你最好指望别撞上我。否则,不要怪我手下不容情。’说完,他转身便走。我们的梁子也算结下了,只怕这辈子不死不休。”
“我把吐云珠收好,记住那小女孩的样貌。心想,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找你。”
谢小蛮终于恍然大悟,“那个小女孩不会就是我吧!”
何川青无可奈何的回答,“不是你还能是谁?”
谢小蛮觉得何川青十分有趣。
他似乎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且各不雷同。小姑娘只是坐在那里,已经有薄醉微醺的感觉。之后,他会凝一凝神,问:“昨天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在皇宫大内的地窖里,发现一条秘道。”
少年就接着昨天的故事继续讲。或者曲折离奇,或者诡秘玄异,或者绮丽动人。这时候,山川、河流、苍松翠柏也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听到关键处,就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好像是在催促他快些讲。小蛮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看向何川青被冷月染得苍白的脸。可他偏偏不说话,呼出一口白雾,“要知后事如何,明日请早。”
于是明日明日复明日。每日下午,为了前一晚被生生腰斩的故事,小蛮必来瞧他。他也会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在卧牛青石上等。直到见到满头大汗的小姑娘,才会破天荒的露出笑意。春日山花看尽,夏日睡莲凋零。转眼到了深秋,林中红枫艳丽若血,天气日渐寒冷。厉鬼的传闻愈演愈烈,再也没有独行旅人胆敢穿岭而过。官府悬赏捉鬼的告示,似乎也没了下文。
从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
谢小蛮喜欢听何川青讲故事,因为她喜欢他。其实,无论他是讲故事或是什么都不讲,都无所谓。就算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她也一样觉得有意思。小姑娘喜欢看他笑,不爱看到他忧愁的模样。他笑起来眼睛变得很亮,很有神采。仿佛山、水和清风都一起笑了起来。世界也泛着光,与平时不同。如果他很忧愁,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旋涡,瞳孔黑漆漆,深不见底。
“你该多笑笑,你笑的时候很年轻,不笑的时候就很老。”小蛮告诉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