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锋肺泡几乎都要炸裂了, 用尽全力扭开舱门，顶着急速泄漏的气体、手刨脚蹬扒进机舱。

他连喘带咳，好半晌缓不过这口气, 但依然强撑着爬到砂莉身边。

砂莉已经不抽搐了, 但身体蜷缩成一团, 不停地打着寒战, 仿佛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厉锋不敢看她煎熬的神情, 看一眼心里就被捅一刀。

“砂莉……”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

也许是感受到他的体温，她的寒战似乎缓解了一些。

不知温控系统出了故障还是怎样, 舱里温度极低。他把能脱的都脱了，太空服、军装, 全裹在她身上, 然后把她紧紧搂在自己胸前, 一边想尽办法为她保暖，一边不断地轻声呼唤：

“砂莉, 醒一醒……”

“砂莉，别放弃，我还在等你……”

他不停地呼唤，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他希望她能听见，希望这些呼唤能让睡梦中的她感受到, 他没放弃她, 她也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砂莉……”

“砂莉……”

昏昏沉沉中, 砂莉仿佛听到, 极远极远的地方,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用尽力气，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四面八方皆是海水, 她仍在不断下沉。

但此刻，她不是一个人了，有一双手从上方伸下来，紧紧抓着她。

她认得这双手。这双手坚定、有力，从16岁起，引领着她勇往直前，永不言弃。

他在呼唤她，她得回去。

脑中仍然混沌一片，精神力同生命力，都在一刻不停地流逝着。然而，她求生的意志力是如此顽强，即便在昏迷中，残存的精神力也未曾屈服，始终在与那股外来力量鏖战，为她保住了一部分珍贵的自我意识。

这并不完整的、气若游丝的自我意识，不足以让她反守为攻，但足够让她掌握主动权，切断外来力量的通路。

她张开右手，长刀再度现身，寒光凛凛。

“你不能这么做。”

那个纤细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她身旁，“贸然切断通路，你可能会永恒沉睡下去。”

砂莉回答：“我宁肯作为独立个体而死去，也绝不作为傀儡活着。”

说完，她挥刀向背后大力一斩，长刀过处，劈波分浪，整个世界极速扭曲、倒退，瞬息消失。

驾驶台中，被砂莉捶开的面板下，某个部件火花一闪，一股烧焦的气味涌入厉锋鼻端。

他正要起身查看，忽然心惊肉跳地发现，砂莉不再颤抖了。

不颤抖，不抽搐，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般。

“别……砂莉，别离开我……”他手足无措地捧着女孩的脸颊，苍白的肌肤冰冷彻骨，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温度。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

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他怕砂莉没能扛住那波冲击，就此变成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在梦中经历过无数次死别的场景，他以为他可以平静接受，但此时此刻，当真正面对她的死亡，他才发现，那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根本放不了手。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必须死，那就让他去吧。

砂莉感觉脸上忽然一凉，一滴泪珠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

“喂……”她张了张口，发出个模糊的音节。

这半个字简直救了厉锋的命，让他四分五裂的心脏顷刻满血复活。他手臂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心惊胆战地倒在砂莉身旁。

砂莉转过头，入目是男人红着的眼圈。

“你哭了？”

从来没见他方寸大乱过，即便在苏伊士爆炸和云海大撤退时都没有。

“没……”厉锋窘迫地别过脸，手忙脚乱地抹了抹眼，“我是、是高兴……”

砂莉弯起干裂的嘴唇，笑了，“至少，在你心里，某一时刻上，我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吧。”

厉锋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否认。他只是把她抱坐起来，给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待她退出精神力网络后，接替她驾驶战机、校正方向、检查系统。

砂莉看着他默默地忙碌，有条不紊地打点一切。

满口甜言蜜语的男人常见，但肯为你舍生忘死的不多。

厉锋检查完系统，发现目前的状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砂莉烧坏通讯系统前，虽然已经通知卢卡斯回来接应，但双方距离不近，而且无法再行联络定位，能不能找得到都不一定。

还有水、食物、低温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饥寒交迫还能硬扛，水源可以暂时用冷却水充数，而最为迫在眉睫的，是氧气。

联盟的机甲，无论军用还是民用，都装有自动运行的制氧装置，正常情况下，舱内气压和氧气含量与公制标准保持一致。但这个火星战机，处处匪夷所思，非但控温系统仅仅维持在零上5度，而且连制氧装备都没有配备，机舱内生存环境恶劣，完全不是给人开的。

目前能用的氧气，只有厉锋太空服上的那个便携气瓶。就算维持在勉强不至于昏厥的最低含量，也只够两个人用一天。

如果一天内追不上大部队，他们将会在沉眠中窒息而亡。

砂莉精神和体力严重透支，抵御不了寒冷，开始发烧。

每隔一会，厉锋就用冷水给她擦拭额头手心，帮她降温。又用衣服蘸着水，润湿她的嘴唇。

剩下的时间，他就守在她身边，不眠，不合眼，不打瞌睡，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字面意义上的“看”。

不知在看什么，眼眸中凝结着难以化解的沉重和忧伤。

“你要相信组织，”再次苏醒时，砂莉撑着地板坐起身，拉住他烧伤的手掌，一边帮他包扎，一边调侃道：“厉老头不会做赔本买卖，既然敢派我执行任务，那就说明，没到火星，我是不会死的。”

厉锋并没有因这句调侃而轻松起来。他轻轻挪开砂莉的手，凝视了她好一会，用异乎寻常的温柔语气应道：“是的。”

郑重其事得几乎像是一个誓言。

砂莉觉得他过于紧张了，欠起身说：“换我驾驶吧，你休息一会。”

厉锋怎么舍得？他背靠着驾驶台，让砂莉躺在他大腿上，用轻缓的力道帮他揉按太阳穴。

“这个东西，你还带着呢？”

注意到他颈间那根陌生的细链子，砂莉便顺着线，把吊坠从背心里轻轻拽了出来。

她还以为厉锋换了个项链，拽出来才发现，吊坠依旧是她的个人终端，似乎因为长久的触摸，比之前更光亮了。

“之前那个缝合线断了，请管教帮我找了根结实的。”厉锋微垂着头，迁就她的高度。

“我以为私人物品都会被收走？”砂莉松了手，免得他脖子酸。

“其它都被没收了，只有这个，是我坚持留在身边的。”

当时管教也很头疼，摸不透上面什么意思，允不允许给点特殊待遇？后来还是骆副官递了句话，厉锋才能把项链留住。

砂莉明知故问，“为什么啊？”

“觉得煎熬，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把这个拿出来看看。”他低头看一眼吊坠，“感觉这上面有你的体温，好像还有血液流过的热度。我就会想，你现在飞到哪了，在作战呢，还是在休息呢，伤好了吗，还是那么拼命吗……”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担心会熬不下去，曾经的两年已经足够摧残，不敢想象这漫无边际的四年该如何度过。但人类精神的复原力和适应力之强出乎他的意料，他既没有崩溃，也没有灰心丧志，居然能够比较平静地接受这场无妄之灾。

一次探监时，骆副官说他成熟了。只有他知道，他的刚强是来自于心底那个独属于她的柔软地带。

“夜里睡不着，躺在床上，就回想你给我送行的那天。想那句灯语，还有很多细节……想着想着，就能慢慢平静下来，不那么难熬了。就像十字架之于上帝的信徒，这个小坠子对我来说，也是某种寄托吧。”

他和厉峥嵘一样，都不是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即便这一段听起来并不煽情的话，他说得也不十分流畅，边斟酌边吐字，又浅白又温吞。

而女孩的眼睛已经闪闪发亮。

他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了？她想。

可是她不能确定，他喜欢的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她？还是他心里的那个幻影？

“你，嗯……珍藏过别人的‘寄托’吗？”她试探着问。

“什么‘别人’？”

砂莉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中意你的人啊，你中意的人啊，初恋啊，情人啊之类。”

厉锋失笑，又是情人？她为什么老执着于情人这个话题？

“嗯？谁跟你说我有情人？”

哼，还不承认。

砂莉戳戳他手腕上个人终端的位置，“你那张画，画的是谁？”

厉锋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一顿，整个人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