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狱那天, 厉锋就在等待来自砂莉或卢卡斯的质问。质问他凭什么擅自规划了他们的命运，为什么能巨细靡遗地预测每一次战役，为什么早在九年前就计划好了后来的一切, 为什么明知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还要把整个地球的命运维系在它的身上……以及, 最重要的, 这个天方夜谭般的碎镜计划, 他是如何在医院的禁闭室中凭空生成的。

每一天, 他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如同一个困在自己建造的囚笼里的罪人，等待着神祇的最终审判。

但一天又一天过去, 就在他以为神祇把他遗忘的时候，砂莉用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突如其来地打开了审判的大门。

砂莉察觉到他的异样, 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得计算一下，氧气还能用多长时间。”

厉锋的视线落在气瓶的储量指针上, 下意识地答：“还有两三个小时……”

砂莉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厉少校，根据太空军作战指南，我们该录制遗书了。”

她已经录过8版遗书了，这事干起来驾轻就熟。

遗书……是的, 厉锋想, 他们可能没剩多少时间了。他可以从善如流地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就当她刚才什么都没有问过, 就当他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可是他做不到。

砂莉正准备打开个人终端, 不妨被厉锋按住了手腕。

“你看见的那张画，”他声音低沉, “她是这一切——战争、碎镜计划、你和我——这一切的源头。”

砂莉怔了怔，随即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厉锋身上的谜团，她并不是毫无所察。

四年来，在被炮火吵得睡不着的夜晚，她常常会把过去的记忆翻找出来，抽丝剥茧，像一个侦探那样，提取出每一个相关的细节。在对这些细节的追索中，她渐渐发现，厉锋不仅早知道苏伊士和巴拿马的结局，知道战争的进程，连她和卢卡斯未来的命运都了然于胸，似乎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

她在厉锋的命运轨迹里溯源直上，发觉这一切的起点都来自于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联盟国富民强，没人预料到，有一天，曾经的奴隶敢于挑战主人的权威。而在与世隔绝的医院里，拯救地球的碎镜计划却于他手中横空出世，那是他们所有人命运变轨的伊始。

那个春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想知道，但她不会主动询问。

她不是四年前那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霹雳少女了，已经能够和他的秘密和平共处。

“这属于国家机密吧，你不用说给我听，没关系。”在厉锋心里，国家最重，她不会逼他做违背信条的事。

“任何机密都有终点，而我们距离终点已经很近了。”厉锋舔了舔乌青的嘴唇，“我没有再保守它的义务，而你们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无论这个真相，是否会将她带离他的身边。

沉默片刻，他问：“我个人终端里的图片，你看了多少？”

“只看到那一张，不过，我多少猜到一些。你在医院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战争了吧？”

“实际上，比那更早一些。”

“更早？那是……”砂莉福至心灵，“火卫一战役？”

她从厉锋那里听过战役的详细过程，在得知空间折叠技术的存在以后，两人也讨论过，认为火卫一战役是一次意外，多半是当时火星军在进行空间折叠技术的实验，厉锋的大队不幸撞上，被火星军当作了实验品而已。充其量只算一次局部冲突，怎么能预测几年后的战争呢？

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了吗？

“我当时确实有所隐瞒。”厉锋歉然道：“这件事太离奇了，已经超出科学可以解释的范畴，很难让人相信。”

何况，砂莉默默补充，18岁的她还不够成熟稳重，不足以托付秘密。

“有些事情，到现在我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缺氧让思维有些迟钝，他拧着眉，回忆当时的情景，“我的旗舰是最后一个被折断的，爆炸发生的同时，我就弹射出舱了。到这里为止，记忆都是比较清晰的，但出舱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很混乱了。”

“我以为我昏过去了，但又好像醒着。似乎也算不上特别清醒，因为我看到了一些……幻觉。”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厉锋停下喘息片刻才继续道：“当时我以为是幻觉，但现在知道，那是，人类的未来。”

他漂浮在一个空旷的空间，五光十色的流光在黑暗的背景中缓缓飞翔，如同慢动作的北极光。无论友机还是敌机都消失不见，只有一眼忘不到尽头的图片，漩涡般环绕着他高速转动，像从前一帧帧的电影底片，以快进的方式飞快流过。

他看见苏伊士的大火，巴拿马的易帜；他看见大大小小的战役，火星神出鬼没，联盟束手无策；他看见太空军节节败退，万万里河山只余地球一隅，而橙红战机遮天蔽日，大军压境；在这样的绝地之中，一支特遣队静悄悄地离开军港，穿过荒芜的边境，驶往火星……

图片的流速如此之快，快得仿佛开了一百倍速，同一时刻，上万个画面在他眼前闪现又流走，上万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又消失，上万个事件不分次序地在他心头狂轰滥炸。但他既没有眼花缭乱，也没有应接不暇，那些画面和声音仿佛可以自动投射到他的脑海，他无需费力观看、费力倾听，哪怕闭上眼睛，也能轻而易举地讲出每一段剧情，宛若亲身经历。

他看见了他自己的后半生。

或者说，是另一个同名同姓同样经历的“厉锋”的后半生，和他的朋友们。

他看见骆芸，在柳叶角阻击战中被炮弹炸伤头部，挥泪退伍；他看见卢卡斯，在地球生死存亡之际，驾驶着他的坐骑前来投军，笑着对他说：“厉队，领航员卢卡斯·莫雷前来报到”……当然，还有砂莉。

她曾是一个普通的克隆人维修工，在柳叶角阻击战兵力难以为继的时候，主动请缨，上阵补防，却大放异彩，被破格提拔进正规军。她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但天赋异禀的精神力和与生俱来的作战直觉，注定了她天生就该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

战友一个接一个离去，直至他的身边，只剩下砂莉。

为了能让他继续前行，完成碎镜计划，在最后时刻，砂莉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不知为什么，“未来”没有向他展现出最终的结局，“厉锋”的人生戏剧性地停在了这里，他不知道他是否成功，也不知道联盟是否得救。

但这个未定的结局，他不敢向砂莉言明，他的故事只讲到特遣队出发为止。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说：“民兵巡逻队在一百多万公里之外发现了我。我不知道昏迷前发生了什么、怎么到的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这些‘幻觉’，但我清楚地记得那些画面，极其逼真，逼真到你没办法只当作‘幻觉’。”

“我认为无论真假，都应该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就把这些情况做了汇报。我被囚禁，并不是因为擅自散播火卫一战役的情况，而是宣称火星会开战、联盟会战败，这对军方高层来说，根本是无法容忍的事。大部分人都说我疯了，唯一相信我的……把我关进了医院。碎镜计划，不是我创造的，我只是根据看到的‘未来’，把它默写出来而已。”

他语调平缓，不激动，亦不伤怀。因为从那以后的三千多个日夜里，即便沉冤莫白，他也不敢稍有忘却，独处的每一分钟、难眠的每个夜晚，都要把这个记忆重温一遍。那几万张手绘图，就是最好的证明。任凭再深的伤口，翻来覆去地撕开几万遍，也早就麻木了。

尽管砂莉有心理准备，然而厉锋的讲述仍然远远超出她的认知。她不敢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个人背负着如此重大的秘密、一个人扛起整个联盟的未来、一个人看顾着所有人的命运。

却没有喊过一声疲累。

厉锋见她不说话，心里七上八下，问：“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很少有人讲完这么一段悲壮的故事之后，还主动邀请别人提问。

砂莉凝视了他一会，“这话应该我来问吧：厉锋，你没有什么该对我说的吗？”

长时间的低氧环境让他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声音听起来是冷的。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我……我有。”他艰难地开口，“我应该替联盟对你说一句‘谢谢’，而我自己，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

厉锋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厉锋，看着我，”砂莉目光咄咄，“你对不起我什么？”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太多了……”他讷讷道：“我六年前就应该跟你说这句话……不，八年。你被逼参军，魔鬼训练，吃过的苦，受过的伤，还有小四的死，都是因为我，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控制你的人生，我也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渴望平等和自由，你痛恨联盟，你同情火星，但我还是逼你那么做了。我所谓的保护，我对你的照顾，都是有条件的，都是因为我需要你这颗棋子，需要利用你达到我的目的。我利用了你的善良，利用你对我的依赖和歉疚，还、还有爱情，我用尽一切办法灌输我的理想，把你训练成我需要的样子。”

起初说得艰难，有些语无伦次，但随后越来越顺畅，那些在他心里画地为牢的情感，无论是好的坏的对的错的，终于在砂莉的逼迫下，一泻千里。

“你被我的表象欺骗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英雄，我自私、冷酷、残忍，我明知道苏伊士会被屠城但是我选择视而不见，我明知道碎镜计划只是个胜率几乎为零的赌博但我还是选择把你们送上死路，我用那么多人命、那么多人——苏伊士、橄榄镇、特遣队、卢卡斯、还有你——用那么多人命换来了碎镜计划……”

他深深地垂下头，把脸埋进双掌，语带哽咽，“我、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被我埋葬在碎镜计划里的人。你们都是无辜的，我是恶魔，我才是那个恶魔，我、我才是罪该万死的那一个……”

砂莉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语音消失在掌心里，才问：“说完了吗？”

厉锋想，最终判决的时刻，到来了吗？

然后他听见，砂莉用无比柔软的声音说：“全都说出来，是不是畅快很多？”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设想过无数情景，设想过无论对方如何狂风骤雨，他都甘愿承受，他已经做好了一切赎罪的准备，可是，可是，她竟然完全不介意。

砂莉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在刚才他长长的忏悔和自责中，她无数次想要扑过来，好好抱抱这个男人，但是她忍住了。她必须让他说完，只有说出口，他才能真正放下。

因为缺氧严重，两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她这么一扑，厉锋没能支撑住身体，一块倒在地上，谁也坐不起来了。

砂莉伏在他耳边，用一种轻缓而深长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恕你无罪。”

恕你，无罪。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厉锋眼角缓缓滑落。

他听见来自心魂深处的巨响，那是压在他身上沉重的十字架，终于被一劈两半、砰然碎裂的声音。

气瓶的指针一格一格下降，氧气即将耗尽。

两人咫尺之距，呼吸交错，有种相依为命、生死与共之感。

“你说，”厉锋问：“卢卡斯会原谅我吗？”

“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砂莉目光穿过舷窗，望向太空，笑容渐渐扩大。

窗外，一架机甲划破苍穹，风驰电掣。

机首上，双刀拱卫的L在雪亮的灯光下，分外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