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从胶囊下钻出的人, 两名火星士兵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枪，过分僵硬的姿势表明，他们似乎比砂莉还要紧张。

“求求你们, 帮帮我。”砂莉楚楚可怜地说。

“你是谁？藏在那干什么？”年轻一些的士兵下意识地问。

说是“年轻一些”, 其实小的十五六岁, 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 都还未成年。在联盟, 这样的年纪是不允许上战场的。

对付两个新兵蛋子，并不费力，但砂莉不想交火。

一旦交火, 两人的身份将立刻暴露。在没有机甲的情况下，即便他们再悍勇, 也敌不过20多条枪。此行的目的不是杀人, 最好的办法是智取。

方才, 对方无意间的一句话“我看见你的影子了”，让砂莉灵机一动, 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这说明，他并没看出来人的数量。于是砂莉决定主动现身，拖住火星军, 由厉锋探查机甲库的情况。

“我和你们一样, 也是克隆人啊。”见火星士兵并无开枪的意思, 砂莉慢慢掀开了面罩, “我是被走私团拐卖来的, 求你们帮帮我吧。”

在看清砂莉面容的那一刻，两个火星士兵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年轻一些的士兵脱口问道。

砂莉一怔。

难道他们认识她？为什么看到她的脸后, 表现得这么惊讶？

“她不是。”他的同伴说。

不是？不是什么？认错人了？

年轻士兵更惊讶了，看砂莉的目光像看个珍稀动物。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同伴不耐烦道：“饭都吃不饱，你哪来那么多闲心。她是不是，不都得交给上头。”

两人把砂莉的太空服扒了，粗枝大叶地搜了身。镰刀湾能源匮乏，室温很低，年轻士兵好心地给她找了个旧毛毯。

两个士兵已经毫无戒心了。如果此时予以反击，砂莉有把握在不惊动哨所的情况下制服他们，但她改变了主意。

士兵的对话，似乎暗示着，火星军中隐藏着一个与她有关的秘密，她必须去见见那个“上头”。

两人匆匆忙忙地押着砂莉离开了，甚至都没想起再好好搜查一遍胶囊。

寂静的仓库中，厉锋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远去的脚步。片刻后，他咬了咬牙，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借着胶囊的掩护，避开监控探头，猿臂轻舒，纵身翻上屋顶。

镰刀湾没有监牢，砂莉被关在一间储物间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上头”却迟迟不露面。

这不对劲。

有人混入哨所，无论是敌是友，不该第一时间审问吗？他在等什么？

门缝下的光线由耀白转为晕黄，这表明时间已经到了晚上。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接着门锁咔哒一声，灯光唰地亮起。

砂莉不由眯了眯眼。

逆光里，大胡子的脸孔一片阴影。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关上门，持枪警戒。

“我在这守了五六年，第一次见人扒货柜的。”大胡子在她面前蹲下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

砂莉向后缩了缩，余光扫过他的臂章。地面兵种。

他身后的士兵和仓库里那两个，也都是地面兵种。

按理说，一个具备24架小型战机的哨所，至少应该配备24个驾驶员。而整个镰刀湾一共才28人，照这么计算，4个地面兵种一股脑全让她碰上了？仅仅是巧合吗？

砂莉害怕地攥紧毛毯，“我实在没办法了，那个脖子上有刀疤的要把我卖掉，听他们说买主买过好几个了，都死了，我、我去了还能有活路吗？您别送我回去，我什么都会干，长官，求您……”

“别兜圈子了，”大胡子把脸一沉，“你究竟来干什么的？”

砂莉蓦地抬起眼。

大胡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还想糊弄我？就冲你扒货柜这份胆量和聪明，能愿意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直说吧，是不是想去火星啊？”

砂莉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他这话问得模棱两可，真假莫辨。是使诈？还是他真的看出了什么？

天花板上，厉锋的枪口从排风口的缝隙里，对准了大胡子的眉心。

一旦砂莉暴露，他将立即开枪。

在如此近距离的逼视下，砂莉最细微的表情都无所遁形，她根本没有时间思索和酝酿，只能凭直觉做出了下意识的应对。

她心虚地张了张嘴，眼眸里，被拆穿的惊慌一闪而逝。

大胡子满意地点点头，“为什么想去火星？”

砂莉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妹妹死了……被联盟害死的。”

厉锋觉得，那个少女砂莉，以前对他真称得上心慈手软了。如果她施展出此刻一半的功力，早把他吃干抹净了。

短短几秒钟内，她就给自己捏造出一个逼真丰满的人设。

她幼年生活动荡，和妹妹相依为命。后来辗转去到橄榄镇，才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四年前，联盟炸毁了橄榄镇，妹妹和许许多多的人一起，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我曾经见过你们的人，在街上。他看我很穷，给过我能量条。他是个好人。”砂莉轻声细语，“我知道你们在为克隆人而战。我想去一个真正把克隆人当人看的国家。”

砂莉讲的是自己，是小四，也是可可。无论她佩戴着哪一方的军徽，这番话并没有伪饰，是她自己、也是她们三人共同的心声。

大胡子默默听着，望着她的目光多了点同情，似乎接受了她的这个人设。

他正色道：“火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先在这待着吧。”

一切并无异常。

从怀疑、到试探、到听到真相的共鸣，甚至到最后即便心生怜悯、也不肯轻易允诺的谨慎，都完美符合一个老奸巨猾、又不忘职责的老兵油子人设。

然而，砂莉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胡子站起身，准备离开。他的双脚开始向后转，而目光仍然焊在她的脸上。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

砂莉在出发前做过伪装，把太阳穴的接触点掩盖起来。被关进来后，她也装作怕冷，用毛毯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大胡子是不可能看到她的接触点的。

那么，他在看什么？

大胡子终于完全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负责警戒的士兵也收起枪，跟在他的身后。

就是现在！

砂莉突然发动，身形未起，就地滑出，勾手抽出大胡子腰后的枪。

与此同时，头顶砰地一声，厉锋猛地跃下，手中粗铁焊成的排风口就势横扫，士兵一声没吭，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变起肘腋，等大胡子反应过来，冰冷的枪口已经顶在他腰眼。

大胡子嘿嘿笑了两声，“我哪里露了马脚？”

砂莉：“你先。”

大胡子从善如流，“你演得不错，故事也很动听，只不过我压根就没相信过你。该你了。”

厉锋也想知道，她怎么看出大胡子是在演一出戏中戏。

砂莉笑了笑，“下次再用这种摄像机，记得盯人的时候，眼珠自然些，不要几十分钟都粘在目标身上，像个僵尸。”

说完，她平伸手掌。

技不如人，大胡子心服口服地摘下右眼的隐形眼镜，放在她手上。

如果砂莉不是在月球上学到这一招，的确很难发现端倪。但既然他从始至终就没相信过她，直接枪毙或扣押就好了，为何要录像？为何要大费周章地陪她演戏？

但这会砂莉没时间审他，“去机甲库。”

一个为了几根雪茄都能徇私的人，绝对是个惜命的，枪口一顶就乖乖听话。

厉锋把太空服收起来，穿上昏迷士兵的军装，和大胡子“押”着砂莉走出储物间。

镰刀湾多少年没打仗了，警戒有些松懈。除了站岗的，多数士兵都已休息，三人一路畅通无阻。

厉锋提前勘察过路线，知道大胡子没有故意拖延绕路。经过一处监控点时，他还特意提醒厉锋注意隐藏。

异乎寻常地配合。

事出反常必有妖，砂莉说：“建议你别轻举妄动，子弹打穿肠子，死相会很难看的。”

大胡子反问：“你为什么要干这个？你是克隆人，为什么要助纣为虐？”

厉锋听他话音有点危险，拿枪一戳后背，“闭嘴！”

大胡子没有闭嘴，他笃定厉锋不敢开枪。

“你看我不像克隆人吧？其实我是二代。二代你懂吗？我妈是克隆人，小时候在地球上生活过，后来跟着主人家迁到火星，认识了我爸。我爸妈被奴役了一辈子，我生下来就是自然人的奴才。凭什么呢，一串DNA就决定一辈子？”

砂莉走在前头，默然不语，但厉锋知道她在听。

“地球也是我的家乡，是所有克隆人的家乡。”大胡子有些唏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仗，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干这个。因为我当爸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顶个奴隶的帽子，想让他们活得有人样，有一天能够挺起腰板、堂堂正正地，回到他们的家乡，看一看我爸妈说的蓝天，没有动不动就每秒一百八十多米大风暴的蓝天，究竟是什么样子。”

前方就是机甲库，他停下脚步，对着砂莉的背影说：“还有几个月，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你不是也想去一个这样的国家吗？”

无疑，这番话是非常有蛊惑性的。

厉锋喝道：“别废话！开门！”

大胡子执拗地等了几秒钟，可惜，没有等到砂莉的回答。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输入密码，打开了机甲库的大门。

机甲库内安安静静地停放着24架单人战机，从外观看，与联盟没有太大差别。

通常来说，战机在未启动时，舱门是锁闭的。厉锋问大胡子要密码，大胡子说：“没上锁。”

厉锋狐疑地走上前，握住舱门把手，用力向旁一拉，果然应声开启。

顺利得不可思议。

到这里，大胡子已经没用了，但砂莉没开枪，反而推了他一下，“上去。”

她杀过很多火星士兵，开炮的时候，从不心软。但这一个，她不想杀。

况且，还有一些谜题需要他来解答。

厉锋当先钻进驾驶舱。

战机居然没有气闸室，驾驶舱也没有驾驶员的座位。

更奇怪的是，尚未有驾驶员连接驾驶系统，照理说战机不可能自动启动才对，但黑暗中，驾驶台上浮现出一块巴掌大的蓝光。

他循着光亮，找到了这块在角落里闪烁的屏幕。

没有预警，没有任何声响，屏幕上静默地显示着两排不起眼的小字：

“自毁程序已启动”

“倒计时：3”

“2”

“1”

轰地一声，战机瞬间化作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