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公所的会议, 是一次私人会面，除了盖伊和厉锋，只有骆芸作陪。

盖伊虽然同意舰队入城, 却不希望他们久留。厉锋也不会率领舰队一直龟缩在边陲小镇, 但目前舰队机甲损毁严重, 燃料短缺, 一时半刻无法启程。

“您放心, ”他向盖伊保证，“舰队还剩余一些食品物资，我们尽量不给您增加太多负担。关于橄榄镇的损失, 等我汇报……”

盖伊冷笑一声打断他，“厉少校眼里只有钱？”

厉锋被呛了一下, 却没生气, 反而诚恳道：“镇长, 您有什么顾虑，请直言。”

他这么说, 倒似乎对了盖伊的胃口。盖伊缓了缓语气，“你们舰队损伤过半，弹药几乎耗尽。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火星军追过来，你拿什么保障橄榄镇的安全？”

厉锋这才明白盖伊抗拒联盟军的原因, 但他认为盖伊杞人忧天。

如果火星军有全歼的意图, 这半个多月, 早该派兵追击阻截。何况橄榄镇距离主战区一千多万公里, 单为了一支残兵败将而分出兵力追击, 划不来。

他将自己的分析耐心地讲给盖伊听，盖伊认真倾听, 却不置可否。

厉锋知道他不认可，便说：“当然，我们不会长期逗留的。等联络上太空军总部，援军很快就会抵达。”

“厉少校，奉劝你一句，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万万里以外的人身上。”

话是说给厉锋听的，盖伊的目光却盯着骆芸，“太空军总部的联络事宜，骆上尉应该最清楚了。”

骆芸微微苦笑。

厉锋听出盖伊话里有话，但太空军的事属内部矛盾，当着外人的面，不方便向骆芸寻根究底。

他又跟盖伊商讨了一些镇务、巡防上的合作细节，之后，拿出一份燃料配给清单请盖伊过目。

旋转重力系统的动力来自于氦3，这是战略物资，如今全部优先保障军队，像橄榄镇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很难弄得到，城市面临着停转的风险。

昨天谈判时，盖伊趁机提出这个要求，当时厉锋爽快地答应了。盖伊认为多半是口头敷衍，毕竟舰队的燃料也所剩无几。没想到厉锋言出必行，真的把燃料送上了门。

看得出，他是个务实的人，和那些虚与委蛇的联盟官僚不一样。

盖伊拄起拐杖，亲自送两人出门。

到这时，他才说出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我老了，生活得优渥一些，还是艰苦一些，没太大差别，橄榄镇的人也不计较个人的得失。但是，无论橄榄镇多小，多不值一提，它毕竟是好几千条人命啊！厉少校，你不要怪我明哲保身，战争，那是联盟和火星的事情，橄榄镇偏居一隅，手无寸铁，别无所求，只希望厉少校和骆上尉，不要让战火烧到这里。”

这番话如果落进地球官僚的耳中，盖伊恐怕会被扣上“叛国”的帽子，但厉锋却心生敬意。

出了镇公所，骆芸评价说：“其实盖伊镇长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没有他，橄榄镇支撑不了这么多年。只是，作为联盟的子民，少了些牺牲奉献精神。”

厉锋望着镇公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出声附和。

正值午饭时间，镇民志愿者在广场上支起锅灶，为难民烧水煮饭。炊烟袅袅，洋葱和罗勒的香气在空中飘荡，随着难民排起的长队传递到远方。

饭菜简朴，但人心是热的。

这样一方净土，谁都不希望灾难降临，所以厉锋能够理解盖伊的苦心。

两人避开人流，穿过广场。

厉锋开口，先道了个歉，“砂莉的事，我替她跟你说声对不起。”

他本来准备了很多解释的话，没成想骆芸云淡风轻，“没必要，我也没放在心上。不过你得看好她，别让她酿成大错。”

厉锋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深意，说砂莉知道错了，“她答应我，以后不会胡来了。”

“她答应了你？”骆芸想起某些传言，投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很听你的话啊！”

厉锋哪里知道那些传言，莫名其妙应了一声。聊了几句以后，他转入正题，问她伤好了没有，“我再回柳叶角，你已经不辞而别了，连厉元帅都不告诉我你去哪了。我还联系过江海洋，也没联系上……”

厉锋和江海洋，当初在军校，是当仁不让的两棵校草。不过当时两人没有太多交集，仅止于“好友的发小”和“好友的男朋友”这种关系。

可是厉锋被囚禁后，旧友大多敬而远之，江海洋这个点头之交却傻乎乎的，以在机要处工作的便利，搜集证据，为他写成一份申诉报告。虽说没什么效果，但这份情义，厉锋是铭记于心的。

但此刻，听他说出江海洋的名字时，骆芸身形却是一僵。

厉锋没注意，仍然接着说：“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厉元帅是派你来执行机密任务的吧？”

盖伊临别的那番话，特别提到他们两人——“厉少校和骆上尉”，如果说担心厉锋引狼入室还情有可原，那么为何要加上骆芸呢？

话说回来，橄榄镇连半个正规的太空兵都没有，骆芸调到这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单单为了养伤这个理由，是无法说服厉锋的。

两人多少年的交情了，他就直截了当问了。

骆芸只说：“等联络上厉元帅，你不妨直接问他。喏，这个是我爸的量子通信号。”

*

砂莉抱着三个睡袋、三条毛毯、三个枕头，一路抱怨着走到楼门口。

小卢见色忘义，借口晚上不安全，非要送可可回家，砂莉只能替他领取寝具。

但她只有两只手，都占着，腾不出手开门，正准备用脚，身后有人帮她推开了门。

“你要去哪？我帮你拿吧？”金仁俊彬彬有礼地说。

自从一战成名后，旁人对待砂莉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歧视的目光少了很多，主动搭讪的多了不少，虽然她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表情，却不妨碍众人对战斗英雄的认可。

厉锋说得对，要想和自然人平起平坐，靠的只有实力。

作为生死搭档，这些天，砂莉和金仁俊已经熟络很多了，一听他要帮忙，也不客气，把两套寝具塞给他，“一套三楼男寝，一套四楼女寝，谢谢。”

说完一秒都没多待，拎着剩下那套一溜烟跑了。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金仁俊，形单影只地戳在门口。

砂莉把寝具送到厉锋宿舍，发现他还没回来，就去镇公所找人。

走到半路，看见昏暗的夜色里，厉锋独自一人站在街边，惆怅地望着路对面的涂鸦。

那是一幅艺术化的太阳系。七行星被画成小矮子，众星拱月般环绕着威武雄壮的地球，穷凶极恶的火星也不过微尘一粒。

“少校，需要司机吗？”

她看出厉锋心情不好，所以走过去时，笑容格外灿烂，灿烂得让男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我需要，你有车吗？”厉锋配合地调侃。

“有啊！”她就地取材，往路边一指。

厉锋不禁失笑，“这车，你认识？”

橄榄镇汽车少有，在联盟几乎绝迹的自行车反倒成了小镇别致的风景。砂莉看上的，就是停放在路边的共享自行车。

不认识有什么要紧？白天里砂莉见街上车来车往，早就跃跃欲试，“我载你啊！”

厉锋看看她手腕的纱布，“还是我载你吧。”

他也没骑过这个老古董，但至少开过沙地摩托。

砂莉眨眨眼，“你担心我？”

厉锋笑，“我担心你把我摔出去。”

大长腿一迈，跨上车，他一脚踏地，冲她偏偏头，“上来。”

砂莉美滋滋地爬上后座。

厉锋一蹬地，歪歪扭扭地出发了。

刚开始骑得九曲十八弯，好在厉少校驾驶天赋不错，很快掌握要领，基本走出了直线。

为了节约能源，橄榄镇的人造太阳熄得早，夜间温度也低。凉风习习，沁人心脾。

砂莉见厉锋心情好些了，才问：“今天开会不顺利吗？盖伊刁难你？”

“不关镇长的事……”

实际上，是厉锋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他犹豫片刻，选择了实话实说，“听说，联盟已经休战，正在和火星和谈。”

“什么？”砂莉惊了，“打赢了？还是输了？”

“是怕了。”厉锋苦涩道：“好听些，叫‘和谈’，实际上，是缴械投降，割地赔款。”

这半个多月，舰队在边境流浪，而联盟中央政府已经地覆天翻。

由于联盟军节节败退，民众早就积累了很多不满，直到第二道防线溃败，不满情绪终于到达顶峰。借着国内抗议的东风，主和派官员借机造势，控制媒体，制造黑料，弹劾总统，清扫政敌，并以“军情调查”的名义，利用各种手段监视、软禁、甚至暗杀主战派将领，首当其冲便是厉峥嵘。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厉峥嵘是太空军的中流砥柱，他一倒，总统就不堪一击，联盟唾手可得。

对内，主和派阴谋夺权；对外，他们打起“休战共荣”的幌子，表面上只说和平谈判，暗地里，却打算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不惜将月球及多个太空要塞割让给火星，以求一时的苟且偷安。

这些内幕不是捕风捉影，是骆副官亲口告诉骆芸的。

当时，正在第三道防线坚守的厉峥嵘，突然接到中央政府的“调查通知”，要求他立即赶回地球。从这份语焉不详的通知里，厉峥嵘敏锐地嗅出山雨欲来的气息，便让骆副官转告骆芸，万一他不能全身而退，让她做好独自战斗的准备。

那是十天前的事了。

为了保证厉峥嵘能随时联络到骆芸，骆副官长年随身携带一台量子收发报机。但十天来，骆芸发过去的信息全都石沉大海。

她和厉锋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也许厉峥嵘仍未“通过”调查，也许更糟：厉峥嵘和骆副官已经秘密被害。

这些情况，厉锋向砂莉和盘托出，当然，没提骆芸。

砂莉火冒三丈，“前线正在奋战，太空军还没有一败涂地呢，那帮混蛋就打算把联盟卖了？厉老头这会怎么怂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拉起人马跟他们干呀！”

厉锋差点被逗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从哪学来的词？

不过，小丫头懂事了，知道向着联盟了，这让他很是欣慰。

“厉元帅不是怕他们。”没有人比厉锋更了解他，“现在国家内忧外患，太空军绝不能临阵起义，这对联盟有害无益。”

砂莉忽然发觉，在忍辱负重上，厉老头和厉锋还是挺像的。

难怪刚才厉锋对着那幅太阳系涂鸦愁眉不展。

联盟划月而治，国将不国。对于砂莉来说，顶多觉得不爽，但对于深爱着祖国的厉锋来说，这道“三八线”，是狠狠一刀劈开了他的心脏，还是用最卑劣的方式，从背后偷袭。

一腔热血，付之东流。

砂莉伸出手臂，心疼地环住男人的腰。

“你想杀回地球吗？”她将脸贴在他背上，温柔但坚定，“不管你是带五千人，还是只有一个人，我都给你当先锋。”

杀回地球，是绝对不可能的。

云海这一千官兵，在地球防御网面前，都不够填牙缝的。

刺杀更是无稽之谈。地球政变并不代表着防卫松懈，估计厉锋和砂莉没进入大气层，就被轰成粉末了。

砂莉不蠢，这些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明白。但她不是在吹牛。

厉锋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翻不翻盘，她并不在乎。

她其实在说：哪怕全世界都背弃你，至少还有我，和你同生共死。

他的心房，剧烈地搏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陌生的情愫，压抑不住，要破茧而出。

“砂莉，”厉锋覆上她搂在腰间的手，“……谢谢你。”

厉少校本来还有好多肺腑之言，哪知他高估了自己单手掌控自行车的能力，右手一松开车把，左手就稳不住了，自行车忽地失去平衡。

两人摔出去时，厉锋本能地把砂莉往怀里一揽，护着她受伤的左臂，就地滚了半圈，缓冲了落地的冲力。

砂莉躺在地上，懵圈了一秒钟。

什么情况？翻车了？

太空军的传说，“深蓝飓风”厉锋，居然翻车了？

砂莉哈哈大笑，“厉少校，看来地面不适合你呀！”

厉锋见她没事，才郁闷地坐起身，顺手把她拽坐起来。

俯身的时候，一个造型奇特的吊坠，从厉锋颈间滑出，垂在军装外头。

他平时穿作战服，永远一丝不苟，把拉链拉到脖子以上，砂莉没见过这条项链。

“你什么时候喜欢戴项链了？”她好奇地揪住吊坠。

吊坠看起来平凡无奇。一个米粒状的银色金属，还豁了个小口，不伦不类地穿着一根伤口缝合线。

这什么审美？

砂莉刚想调侃一下厉锋，突然觉得“米粒”上豁口的形状有点眼熟。

“这是……我的个人终端？”

她记得，医务兵从她手腕取出个人终端、当场剪开毁掉芯片后，不是扔进了垃圾桶吗？

难道厉锋从那堆脏兮兮的止血带、纱布、针头里，又把它扒了出来？

她吃惊地盯着他。

厉锋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幸好夜里看不出。

“那个……”生怕砂莉误会他有什么奇怪心思，厉锋赶忙解释，“我、我是想留个纪念……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越解释越乱。

“扑哧”，砂莉笑了，想不到厉少校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还不承认，”她心花怒放，“你明明就是……关心我。”

本来想说“喜欢”的，怕厉锋脸皮薄，挂不住，临时改了口。

再说，表白也不能这么草率嘛，总要有点仪式感。

虽然话没说明，语气已经裹了蜜似的，甜得厉锋接不上话。

偏偏砂莉不依不饶，“是不是嘛？你说是不是嘛？”

这叫厉锋怎么回答？

不远处就是营地，晚上不开路灯，执勤的卫兵也没看清是谁，只看见两人半晌不起来，便扬声问是否需要帮助。

厉锋松了口气，忙把吊坠塞进衣领，拉砂莉起来，把车扶正，放在路边。

可砂莉锲而不舍，进了营地还追问个不停。

厉锋无奈，只好满足她，“是啦是啦，你个小磨人精。”

卫兵红着脸移开了目光。

没想到平时一本正经的厉少校，谈起恋爱来也是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