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承光的预报应验了：当天傍晚，麦克斯韦天文台遭到突袭。

局势急转直下。

火星军占领麦克斯韦后，一夜连夺三城，矛头直指雏鹰。

聂中校宣布，雏鹰与云海进入紧急状态，居民立即撤退。

战前会议上，他任命厉锋为撤退行动的总指挥，约翰逊为副指挥。

约翰逊像被当众掴了一耳光。要知道，他跟在聂中校身边十多年了，论资历远胜于厉锋。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他没有争辩，沉默地接受了任命。

厉锋却不肯接受，他对聂中校说：“让我留下，您随主力撤退。”

每一个人都清楚，留下殿后，意味着什么。

聂中校对他、同时也是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说：“你和火星军正面对战过，了解敌方的作战特点，而且是唯一一个从火星军的围攻下突围成功的人。我把云海的百姓交给你，希望你再创造一次奇迹。”

谁也不知道火星军何时兵临城下，可能十天半月，也可能就在下一分钟。

没有任何准备时间，命令下达的那一刻，撤退行动立刻争分夺秒地开始了。

云海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

居民倾巢而出，每一个港口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排队登机的人群绵延出好几公里。

广播中循环播放着：“请第1批撤离人员尽快登机，请后续人员耐心等候……”

但谁有耐心等候？大家都知道，谁能早一秒挤上机甲、早一秒离开云海，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现场混乱不堪，人群不断冲击闸门，砂莉和学员兵们组成的人墙被逼得步步后退，已经退到紧靠闸门处。

砂莉声嘶力竭地对人群大吼：“退后！没有号牌不能进！”

有人怒喊：“平民领不到号牌！有号牌的都是大官！”

有人指着闸门之内，“VIP一走，太空军就撤了！该死的太空军是让我们等死！”

砂莉回头望去。门内正在登机的人，个个衣冠楚楚，拥有私人机甲，带着克隆人仆佣、甚至宠物和保险箱。

没错，第一批全都是“特权阶级”。

这不怪聂中校。这帮家伙不是部长的老婆、就是洲长的爹妈，拿来的手令，都是总统特批。

砂莉真想骂一句“去你妈的”，然后打开闸门，让老百姓把他们踩死算了。

但不行。

港口是太空军的心脏，一旦失控，太空军就成了一只“死鹰”。

所以他们这些“该死的太空军”，还得为“特权阶级”卖命。

方才的喊话引得群情激愤，有人振臂高呼：“大家一起冲！冲进去才能活命！”

人群山呼海应。

砂莉冷汗都下来了。

几千人，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们区区几个学员兵，根本是螳臂当车。

她霍地摘下光束枪，“都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小卢急道：“不能开枪！可能会误伤平民！”

然而此时，愤怒的情绪已达顶峰，人们失去理智，有人试图搭人梯□□，甚至还有人不顾飞行禁令、开着自家的两栖机甲从黑压压的人头上碾过，妄图冲卡。

“混蛋！”砂莉勃然大怒，举枪瞄准。

扣动扳机之前，她忽然想起，厉锋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你的武器指向的，只能是敌人。”

眼角余光在领口的十字星军徽上，定格了一秒钟。

如果将来退役，她一定选择一枪爆头，以暴制暴。但，现在，她仍是太空军。

尽管不情不愿，她还是松开了扳机。

正在这时，“咣当”声响，身后的闸门突然打开。

砂莉转身骂道：“哪个脑残开……呃，聂中校？”

聂中校一身戎装，大步流星走到人群面前。

头顶上，他的私人机甲正缓缓拉升。老人站在猎猎风中，军帽下斑白的发梢微微颤动。

“大家听我说。”聂中校守卫雏鹰和云海十余年，声望颇高。他一出现，众人的情绪便有所缓和。

“之所以有些人能够在第一批撤离，是因为他们有适合远航的私人机甲，而后面几批都需要等待指挥部调拨机甲。我现在来，就是把我的私人机甲送过来。其它机甲也正在陆续抵达，你们很快就能登机了。”

他环视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我们每一个军人，在入伍时，都曾对着军旗宣誓：永远以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为先，恪守职责，至死不渝。今天，践行誓言的时候到了。我会留在雏鹰，亲自带领一部分守军，掩护你们撤离。请大家相信，太空军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百姓，但凡有一人未撤离，我的士兵，决不起飞！”

聂中校正了正军帽，向众人敬了个军礼，缓缓说道：“我用生命向大家保证。”

在砂莉眼中，老中校军帽中央的十字星军徽，在灯光下无比耀眼，无比明亮。

人们逐渐安静，然后慢慢退后，排起长队。

待秩序恢复后，聂中校才转身准备离开。砂莉走上前，“聂中校，港口里还有地面车可以用。”

聂中校摆手示意不必，又和蔼道：“你刚才做得很好。记住，谨记使命，恪守职责，这是我们的诺言。”

砂莉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肩头的枪，明白了。这是夸赞，可是，在老中校面前，她觉得受之有愧。

“您真的不打算和主力一起撤退吗？太空军需要您。”

“不，我的岗位不在天上，我的岗位在雏鹰。”聂中校微微笑着，“我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

砂莉若有所思地望着老中校离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人群里，才默默返回闸门边。

她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握着枪，站得笔直。

士兵开始发放号牌，人们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但砂莉知道，现在还没到最糟的时候。

她没忘记前年的苏伊士，厉锋申请起飞许可的情形。苏伊士的港口数量十倍于云海，而那时也远未到全民撤退的程度，就已经发生大规模拥堵，机甲要等上七八天才排得上轨道。

但现在，火星军不会给云海七八天的时间。

然而，云海的撤退速度让砂莉出乎意料，可以说，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纪录。

数万架客机、货机、战机、运输机、各式各样的机甲，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居然全部排上了轨道，平均每个轨道每两三分钟就要起飞一架机甲。而如此密集的起飞频率，居然没有一架机甲发生碰撞，也没有一个轨道发生故障。

砂莉由衷地佩服港口的调度人员。某种程度上，是他们拯救了云海的人民。

到第二天午后，只剩最后一批百姓还未登机。砂莉正和指挥部联络，询问调拨的运输机何时抵达，一个穿着花衬衫沙滩裤的青年挤到她跟前。

“美女，给个方便，我们想马上起飞。”

说着，他递来号牌，特意点了点“第1批”几个字。

砂莉抬眼，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巧了，都是熟人。

一个是左琛，一个是美人鱼小姐。

砂莉收回目光，“第1批了不起啊？迟到了就排着。”

“花衬衫”一瞪眼，“你让我排着？知道我爸是谁吗？”又一指左琛，“知道他爸……”

砂莉没时间跟他们打嘴炮，丢下三人，对人群扬声喊道：“运输机到了！下一批登机！”

人群一拥而上，把花衬衫挤出八丈开外。花衬衫气得跳脚，被左琛按住，“算了，再等等。”

运输机严重超载，有人两只脚都悬空，还拼命扒着门。驾驶员嗓子都喊哑了，“别上了！开不动了！”

砂莉好不容易把门口的人拽下来，又有人钻空子往里挤。她眼疾手快，一把薅住那女人的脖领。

女人回过头，“求求您！让孩子上去吧！”

砂莉一怔。

她是克隆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砂莉二话不说，使劲推了一把，把母子推到舱门处。

这下人群炸开了锅。

“那是个克隆人！凭什么登机！”

女人哀求道：“我老公不是克隆人，我孩子也不是，求你们了！”

但没人听她的，人群冲上来，把抢不到位置的愤怒发泄在她身上。

砂莉厉喝：“松手！孩子有优先登机权！”

她奋力把孩子举到舱门处，但里面的人更用力地往外推，“挤不上了！”

砂莉急得满头大汗，身后，突然伸来一双手。

“给我。”

砂莉扭头，居然是左琛。

左琛压低声音说：“我机甲有位置，跟我来。”

砂莉愣了愣。

想不到危急关头伸出援手的，居然是这个纨绔子弟。

女人千恩万谢，和砂莉一起把孩子送上左琛的机甲。她站在舱门前，捧着孩子的脸蛋亲了又亲，不舍得放手。

“快上快上！”砂莉催促。

女人却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孩子的小手，“我不走。”

左琛探手拉她，“放心，这是我的私人机甲，没人敢轰你下去。”

女人流着泪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是轨道轮轴工，我走了，轨道就瘫痪了。”

她最后抱了抱孩子，然后毅然转身，跑向不远处的轨道，那是她的岗位。

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砂莉和左琛怔然默立。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为了云海的顺利撤离，那些调度人员、那些维护轨道的人员，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刻。他们应该清楚，到那时，将很难有机会活着离开了。

云海24小时的撤离奇迹，是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们，用生命换来的。

砂莉往前跑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问：“你机甲上……”

左琛会意，“还能再上几个。”

砂莉点点头，“多谢。”

她精疲力尽，但仍想尽可能送走更多的百姓。

多送走一个，厉锋的重担就轻一分。

*

云海指挥部。

厉锋、约翰逊正和已经返回雏鹰的聂中校召开视频会议，研究战术。他们必须在火星军攻城前，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尽可能地保存有生力量。

“破坏雏鹰和云海的通讯基站？”聂中校吃了一惊，“所有吗？一个不留？”

厉锋指着星图上的坐标说：“火星军夺取的城市里，有一些很奇怪，从表面上看，不具有任何战略意义。比如这三个中转站，规模极小，地处偏僻。还有雀鸟研究所、麦克斯韦天文台，都只是普通的科研机构，既无法提供补给，也不能驻军。如果说雀鸟遇袭是个意外，那么到麦克斯韦，就绝不会是偶然了。这其中，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他做了个放大的手势，面前的全息作战星图自动放大，一条不规则的折线连接了所有沦陷的城市。

“昨晚，我把火星军袭击、占领过的不合常理的城市全部统计出来，利用大数据分析，想找找看其中有没有规律。结果，有个出人意料的发现。”

约翰逊：“就是引力波通讯基站？”

“对。这些城市虽然用途不同、规模各异，但有个共同点：都拥有10万级以上承载量的引力波基站。雀鸟和麦克斯韦不必说了，因为科研的需要，建有大功率引力波发射装置；而这几个中转站，原本就是该地区的备用通讯中继站。我还发现，火星军往往在占领这几个城市后，”厉锋在麦克斯韦等地画了几个圈，“才开始大规模调兵，向周边地区发动突袭。”

聂中校明白了，“你认为，火星军发动攻击，需要大承载量的引力波做支持？如果我们先行破坏基站，就能够阻断敌方的攻击？”

“可是，”约翰逊提出异议，“如果破坏掉基站，我军也无法联络了啊？”

厉锋：“军用机甲上都配有备用量子通讯设备。”

“量子通讯弃用很多年了，现在80%的城市都无法接收量子信息。如果启用量子通讯，只能在部队内部使用，无法与外界联系，届时，撤离部队、雏鹰、云海就会成为宇宙中的三座孤岛！”

厉锋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望了他一眼。

从他的眼神里，约翰逊猛然醒悟：雏鹰和云海势难善终，成不成为孤岛，对全局并无多大影响。

聂中校沉吟片刻，问：“你有多大把握？”

厉锋坦承，“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没有把握。但我想，失败了，我们能给联盟堵上一条错路，成功了，能给联盟闯出一条活路。我们都知道，联盟已经无路可走，新的路，必须有人去趟。”

约翰逊略感意外地打量着他。似乎到此刻，才不甘心地承认，这个走后门上位的“官二代”，能得到聂中校的青睐，确实不是徒有虚名。

“既然这样，那就让云海做这个拓荒者吧。”聂中校一锤定音。

若干年后，这个不大的指挥室，将作为联盟历史上一个著名会议的旧址而得到重建，留下光辉的一笔。

遗憾的是，此间斗室中的三位将领，都没能看到那时的荣光。

此刻，三个人还不会知道，他们的决定将怎样改变联盟的未来。破坏基站的命令传达下去后，他们立刻紧锣密鼓地商讨撤退阵型。

厉锋说：“火星军的袭击有几个特点：一、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几乎侦测不到；二、出现的方位千变万化，无法预测。”

约翰逊蹙眉，“这样的话，我方部队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反击。”

“所以我设计了双层护卫。”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寿司卷做比喻，“就像这个寿司，中间卷着的胡萝卜是运载平民的机甲，第二层米饭是主力部队，第一层的紫菜是接敌部队。一旦火星军出现，第一层将先与敌军接触，他们的任务是向第二层报告敌情并拖住敌军，给第二层争取反击的时间。”

这种“寿司”阵型，其实是厉锋被囚禁时想出来的。那段日子，他一直苦思冥想，怎样才能抑制火星军的鬼魅行军。开战后，厉峥嵘在巴拿马战役中，曾使用该阵型，取得过反击战的几场胜利。由此证明，寿司阵型的确是有效的。

聂中校也认可这个方案，但他指出：“一旦接敌，第一层将没有还击之力，只能任敌军宰割。这是个必死的任务，你打算派哪支部队执行？”

让谁生，让谁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厉锋罕见地犹豫了。

约翰逊说：“我建议由原守城部队担任主力。学员兵经验不足，首次上战场，难以发挥多大作用，就由他们组成第一层。”

也就是说，让这些刚参军不久的孩子们，做抵挡炮火的人体盾牌。

冰冷，残酷。但厉锋知道，这是最理智的安排，换成是他，也会如此选择。

——如果，学员兵中，没有砂莉的话。

他求助似的看向聂中校。

聂中校说：“你是总指挥，你的任何决定，我都支持。”

厉锋垂下眼睑。

他无比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但他迟迟开不了口。

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百姓。但是这一刻，年轻的少校仍然感觉自己血债累累，罪不可恕。

良久，他痛苦地闭了闭眼，从紧抿的双唇中挤出两个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