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外，一辆地面车飞驰而至。

砂莉跳下车，对飞奔过来的厉锋笑道：“这么急找我来，想我啦？”

看着疲惫不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厉锋觉得，自己实在亏欠她太多了。

他抬起手，轻轻擦去她额头的一点污迹，“我的旗舰缺两个领航员，你和小卢来吧。”

砂莉不解，“可我们刚接到命令，1521小队要加入侦察团……”

“我会另派机组填补你们的空缺。”

从厉锋凝重的表情里，砂莉读懂了什么。

“1521的位置，是不是非常危险？”

厉锋垂下眼睑。算是默认。

“唉……”砂莉夸张地叹了口气，调侃道：“早知道这样，前天应该答应跟你私奔才对。”

“别闹了，”厉锋探手过来拉她，“快跟我走。”

砂莉却微微侧身躲开了他，“我不去。”

厉锋错愕，“为什么？”

“如果我让你撂下总指挥的挑子，和我云游四海，你做得到吗？”

“来不及了。”

“假设来得及呢？”

厉锋语塞。

“你有你坚守的职责，我也一样。我们1521小队已经搭档了半年多，无论你找什么样的高手来补缺，都不如我们四个默契。1521才是我和小卢应该在的岗位。你的意思我可以转达小卢，但你是知道的，他的理想是做个和他爸爸一样的大英雄，我敢担保，他也绝不会同意龟缩在指挥官身后苟且偷生的。”

“那不叫苟且偷生……”厉锋近乎哀求了，“我只是想，保护你。”

“不，这句话，现在应该换我来说了。”

女孩立正站好，脚后跟轻轻一碰，“厉少校，1521小队第二编组长机砂莉向您保证，将誓死护卫旗舰，完成撤退！”

这一刻，厉锋忽然发现，在他眼里始终长不大的小丫头，不知从什么时候，个头已经到他肩膀这么高了。

她懂得了战士的责任，他应该感到高兴。可是，太多情绪堵在心头，愧疚的，骄傲的，揪心的，难舍的，把胸膛撑得又酸又胀。

他很想拥抱一下女孩，像每一次她取得进步时那样。但在众目睽睽的街边，他没好意思这么做，抬起的手顿了顿，只是帮她把腮边的一缕乱发温柔地捋到耳后。

“旗舰不需要你护卫，”他郑重地嘱咐，“你的任务是保护好你自己。”

正在这时，尖锐的空袭警报陡然划破长空！

来了！

火星军攻城了！

砂莉飞身上车，在启动的加速度里，回眸一笑，“长官，咱们天上见。”

厉锋：……闭上你的乌鸦嘴！

砂莉并没有直接去港口，而是先飞车绕回宿舍。衣物食品一件没拿，只抓起个背包，把床头的微卫星塞进去，这才直奔港口。

1521的四架战机，静卧沙场，雪翼寒光，利刃将出。

“小卢！卢卡斯！”她边跑边拨出电话，“你小子再不来，战机就成废铁了！”

*

云海大学竺承光研究所。

卢卡斯对着通话视频中的女人，无语了半秒：“……闭上你的乌鸦嘴。”

他和1977奉命送竺承光等人撤离，谁成想老教授说，这次火星军近距离袭击是千载难逢的观测良机，命不要了也得把数据测完。

“再等等！正在处理数据！”竺承光抱着计算机不撒手。

1977脸都黑了。

几名研究员躲在桌子下头，在警报的伴奏里，抱头哀嚎。

计算机上的进度条依然不紧不慢地前进。

远处的天边，猛然一声炸雷，地板剧烈颤动，仪器乒乓作响。

研究员面面相觑，“地震了？”

这个声音，小卢永远都忘不了。那不是地震，是穹窿遭到了轰炸。

“火星军开火了！”他不由分说推起轮椅，“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进度条很有眼色地蹦了下，终于满格。

竺承光说：“再等一下！我拷……”

1977果断扯掉电源线，直接抱起计算机的主机冲出门去。

穹窿已毁，天空如同被捅开一个大洞，时不时从中漏下几发炮弹，人造太阳忽明忽暗。

几个人一路避开炸点，飞快抵达港口。厉锋安排了专机，由1977送竺承光等人撤离。

一进港口，几人傻眼了。

那架专机，身中流弹，已经变成一堆废铁。

港口内仅存的几架运输机全部满员，连舱门都不给开。只有正要起飞的一架小型机甲停了下来，门口探出个五颜六色的脑袋，“喂！这里！”

小卢大喜，急忙推着竺承光跑到跟前。

驾驶台前的花衬衫往门口瞥了一眼，一看这么多人，顿时炸毛，“不行啊琛哥，绝对装不下！”

小卢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研究员连1977一块塞了进去。

左琛看看这个小个子：“你不上来？”

小卢指指自己的战机，自豪地挺起年轻的胸膛，“太空军为你们护航！”

虽然还没毕业，但这一刻，在人民群众面前喊出“太空军”三个字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为真正的军人了。

小卢登机，1521小队全体就位，但无一起飞。

他们要履行聂中校的承诺，待最后一架运载百姓的机甲离港后，才能撤退。

穹窿之外，先期起飞的联盟军与火星军正在激战。炮弹如流星般划过，坠落在他们近旁，侦察机随大地震颤不休。

“万能的主啊，恳求你倾听我的呼求……”1521一贯惜字如金的公共频道，终于被祷告声打破了沉默。

“大卫，你干什么？”队长金仁俊问。

“祈祷啊，祈祷炮弹不要掉在我们身上。”

机甲无法起飞，对于驾驶员来说，就如同笼中的困兽，生死全凭运气。

小卢：“临时抱佛脚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主是时刻与我们同在的。”大卫颇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还肩负着延续家族荣光的艰巨使命，我可不想光荣在这。”

除了砂莉，几个年轻人都笑起来。

身后的城市里，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一处紧接着一处，那是引力波通讯基站。

联盟军的自毁行动开始了。

少年们启动量子通讯，苦中作乐地聊起了理想。

“为什么参军啊……”金仁俊说：“我出生在火卫二，一个很美的小镇。可惜现在，那里已经不属于联盟了。我爷爷是去世在逃难的路上，他的遗愿就是能葬回故乡，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实现他的愿望。你呢，卢卡斯？”

“我？我要给我爸爸报仇。”

长长的火焰刺穿穹窿，映出少年坚毅的面庞。

穹窿砰然坍塌，云海的最后一次夕阳，魂归宇宙。

出人意料地，大卫点了砂莉的名，“嘿，你也说说呗。”

砂莉：“我就不说了。”

金仁俊温言，“说说吧，这可能是我们四个唯一一次聊天了。”

种族也好，阶层也罢，和平时期难以逾越的藩篱，在凶残的战争面前，不值一提。

砂莉仰望苍穹，联盟和火星军的炮弹你来我往，密集如雨，整个天幕几乎都燃烧起来，星空亮如白昼。

在炮火最猛烈的地方，深蓝色的旗舰火力全开，像一只身披火羽的雄鹰。

她没能待在他身边，但砂莉却感觉，他们的距离，从未这么近过。

“我参军的理由很简单，”她弯起唇角，“谈一场轰动宇宙的恋爱。”

大卫：“！”

金仁俊：“？”

小卢：“……”

始作俑者却波澜不惊，“可以了吧，该干正事了。”

最后一架运输机顺利升空，等待许久的“准许入轨”的信号，终于出现在1521小队的屏幕上。

激光自动牵引装备已被炸毁，炮火中，工作人员站在轨道两侧，双手高举激光灯，为他们引路。

侦察机飞快掠过轨道，加速、拉升，在离轨的一瞬间，炮火的白光将轨道旁那个面容映入砂莉的眼帘。

是那个克隆人妈妈。

细细的红线从她手中笔直射出，穿透重重硝烟，坚定地指向天空。

她把生的方向，留给了他人。

金仁俊：“1521小队，全体到位！”

四架战机冲天而起，迎着炮火，精准地卡入撤退部队中的预定位置。

撤退部队的阵型拉得十分纤长，绵延数里，宛如一条冉冉流动的银河。联盟军的双层护卫编队，锁链一般，一圈套一圈、一层叠一层缠绕在外侧，把平民机甲团团护在中心。

然而，这原本堪称铜墙铁壁的阵型，在短短半小时的交火中，竟已被火星军杀得千疮百孔。

砂莉终于明白，厉锋为何会说，火卫一战役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那不是人类军队，那是幽灵，超越了现世所有物理规则的幽灵军团。

火星军来去无踪，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中诡异现身，凶猛地扑向“银河”。无论多么精锐的士兵，都没见过这种毛骨悚然的场景，有的直接吓破了胆，更遑论作战。

而联盟的雷达系统更像死了一般。

没有预警，得不到指令，第一层的学员兵们根本无力还击，云海天域成了火星军肆意屠戮的修罗场。爆炸此起彼伏，腾起一片又一片死亡火焰，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震怒、撕扯、战栗。火焰碾碎机甲，裹挟着残肢断臂，漫天飞舞。

没有人听得见，那些年轻生命最后的悲嚎。

但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屏障。就是这道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屏障，拖住了横行无忌的火星军。尽管只有短短几分钟，却为第二层的主力部队赢得了极其宝贵的反击时间。

也正是他们以尸山血海撑开的通道，让1521和最后一批平民得以安然升空。

而1521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迫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砂莉刚刚到位，头顶上，一架敌机突然现身。

橙红机身投下硕大无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在恐怖的血色之中。

那并不是因为敌机体型庞大，而是因为，他们的距离极为接近，近到砂莉一仰头，就能清清楚楚看到敌机炮口上灼烧的痕迹。

这种极近距离的贴身对峙，对驾驶员的心理震慑是毁灭性的。

砂莉瞳孔骤然紧缩，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巨大的恐惧下，她完全忘记该作何反应，只是凭借无数次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本能地做出了一个阿克谢尔三周翻腾。

同时，光束炮激射而出。

侦察机极速翻滚，紧贴着敌方炮弹，从咫尺之处擦身而过。

砂莉大口地喘息着，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躲过了杀机。

但她的光束炮也落了空。

——她刚才根本没有瞄准，那是精神力极度惊骇的情况下，失控了。

连精神力傲视全军的她都会失控，更别提其它普通士兵了。

小卢不出意外再次掉线，与此同时，他看到一架敌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金仁俊后方。

“啊啊啊啊啊队长——”

队友的生死关头，他居然激发出自己的小宇宙，瞬间上线，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调姿、瞄准、发射的一系列动作，击落了敌机。

他们谁都不是战无不胜的神，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但是好在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集体，是彼此的左膀右臂，是生死关头可以以己为盾的兄弟。

他们的名字，叫“战友”。

在相互掩护和默契配合下，1521出色地守住了自己的区域，并且未伤分毫。

但很快，另一个要命的问题就显露出来。

由于精锐战机全部配备给主力部队，砂莉他们驾驶的是小型侦察机，光束炮能源储量较低，她已经全部用完，必须马上进行补给。

她立刻申请空中补给，但也知道，补给机数量有限，而且很难在近战中进行补给操作，自己得到支援的可能微乎其微。

就在这时，频道中有个声音镇定答复：“补给机就位，弹药接收准备。”

砂莉愣了愣。

这声音……居然是威尔？

她急忙放下能源接口，打开激光牵引，后方，补给机迅速捕捉对焦，开始输送。

砂莉默了默，对频道那端的人说：“谢谢。”

衷心的。

“补给完毕。”威尔多一个字都没说，调头向他机驶去。

隔着量子电波，砂莉都能感受到冷冰冰的气息。

“怎么回事……”金仁俊忽然插话，“火星军要放弃制空权吗？”

方才胶着的战局，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部分橙红战机接连离场，整齐划一地向下俯冲。

令人费解的是，敌机并没有实施轰炸，反而在低空掠过城市时，向地面投放了大量陆战机器人。

通常来说，这意味着城市内有重要目标，投鼠忌器，不能实施轰炸，只能在地面上展开争夺。

砂莉疑惑道：“云海已经是个空城了，他们要攻打哪里？”

机器人一着陆，迅速兵分几路，向不同方向进发。

小卢注视着地面上机器人的行进方向，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副作战地图，蓦然醍醐灌顶，“引力波基站！它们的目标是引力波通讯基站！”

*

旗舰。

约翰逊匆匆走上环形舰桥，对厉锋说：“你的预测是对的，引力波通讯对火星军很重要。付出这么大伤亡的代价都要放出陆战机器人，看来对基站是势在必得。”

他在驾驶台上点了一下，1点钟方向的圆周屏幕向前浮出，显示出云海的地图，上面分布着或红或绿的塔形图标。

基站在按部就班地引爆，每引爆一个，相应的绿色图标就会转红。

“是我大意了，留在陆上的兵力太少，”厉锋蹙眉道：“恐怕挡不住火星军的机器人。”

屏幕上，绿色图标还剩最后一个时，引爆突然停止了。

这说明，负责引爆任务的陆上部队失守，这个基站已被火星军占领。

厉锋马上调出兵力部署图，“距离这两个基站最近的编队是哪个？调空中火力支援，务必摧毁基站，不惜一切……”

“代价”两个字蓦地梗在喉间。

他指尖指的位置，小小的机甲图标上方，闪烁着那个牵肠挂肚的编号：“1521”。

而旁边的约翰逊已经飞快下令：“十五大队听令：摧毁95号基站，不惜一切代价！”

十五大队火速转向，近百架战机从不同方向逼近基站，而火星军也发动了疯狂的反扑。双方在激烈厮杀中，火星军的防守出现了重大漏洞，1521冲破封锁，胜利在望。

砂莉一马当先，瞄准系统牢牢锁定了基站，“拜拜了，火星军。”

“发射。”

射击指令直接由精神力传输至驾驶系统，执行只需要百分之一秒的时间。

但，那一刹那，砂莉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正在全速飞行的机甲，突然轻微地刹了一下车，幅度极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拖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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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微小的一个减速，光束炮射偏，擦过基站的塔尖，未能命中。

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小卢惊惧的大喊：“砂莉！它又来了！快……”

示警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频道中一片凄厉的尖叫，竟比之前的殊死激战还要恐怖骇然。

什么东西又来了？

砂莉莫名其妙地转过头。

十五大队的指挥舰，在未中一弹的情况下，沿着机身纵轴，离奇出现了一条撕扯样的裂缝。紧接着，双翼以肉眼可见的大尺度，一个向上方翘起，一个向下方弯曲，翼尖又再次翻折，整个机甲扭曲成一个可怖的“W”形。

这个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居然像个折纸玩具一样，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指挥舰弯折的同时，附近多架机甲纷纷扭曲变形，连弯曲的形状都一模一样。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整支舰队土崩瓦解，近乎全队覆没。

没有炮火，没有撞击，甚至连敌机的踪影都不见。就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怪之手，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砂莉的血液都凝固了，强烈的恐惧紧紧绞住她的心脏，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

她从没有见过如此强悍、如此诡异的力量，这究竟是什么武器？

没容她做出反应，下一刻，她的侦察机猝不及防地一顿，接着突然后退，速度越来越快。

而她此刻，明明正全速向前！

砂莉一个激灵。

她瞬间明白了小卢的意思：“它”，就是那个深渊！他们在雏鹰天域曾经遇到的那个深渊！那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深渊！

砂莉神经骤然紧绷，将发动机马力加到最大，试图摆脱深渊的控制。然而这一次，深渊的吸引力比上次凶猛得多，侦察机拼尽全力，也无法遏止滑落的趋势。

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侦察机如怒海中命不久矣的小小木舟。

砂莉知道，她没有机会逃脱了。

她猛地掀开面罩，屏幕上，录下她烽火硝烟的面容。

在被黑暗吞没之前，她用尽全力大声喊道：“厉锋，我——”

她没能说完。

1521的最后一架机甲，连同她未完的呐喊，从这片天域，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