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对战按成绩分组，组内随机编队。砂莉掉进威尔这组后，不显山不露水，耐心地等。

三场对战后，终于在队友名单上看到了威尔的名字。

威尔一脸抗拒，“我不跟克隆人搭档！”

被教官一脚踹进了模拟舱。

他拍拍屁股，不情不愿地登录系统，“喂！我从来都是长机。”

砂莉无所谓，“随便。”

她压根没打算同威尔并肩作战，之所以和他搭档，是因为她的精神力只能侵入友军的系统。

第一次侵入，是为救厉锋。那时她缺乏经验，攻击性弱。这些天，她一直在进行针对性训练，渐渐领悟到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

小卢说精神力没有攻击性，这话错了。她的精神力，能杀人。

红蓝双方在空中周旋，小心翼翼。除了砂莉，都是新手，尽管是模拟战场，也紧张，屡屡错过目标。

威尔不跟砂莉打配合，压低机首，躲开红军，从火星低空掠过。

砂莉冷冷俯视着他。

是时候了。

威尔正要拉升，忽然感觉不对劲。

仪表都正常，战机仍在控制之下，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描述不来，从没经历过。如果把精神力比做江河的话，像是河水中渗入了外来杂质，让人不适。

他还来不及疑惑，一股汹涌的力量，猛然从精神力网络中喷薄而出，刹那横扫了他的大脑。

威尔尖声惨叫，当即被弹出网络。

战机随之失控，旋转着坠落火星，撞毁在奥林匹斯山上。

己方战败，但砂莉十分痛快。

她撂下头盔，跨出模拟舱。

外面乱纷纷的。模拟对战系统有保护机制，战到有人重伤，还是第一次。

学员兵焦急地围在威尔舱前，看一名教官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出来。

他人事不省，脸色苍白，身子不时抽搐一下，跟遭电击似的，被紧急送往医院。

另一名教官指指红方的两人，“你们俩，来办公室。”

两人吓呆了。一炮没开呢，怎么就把人打成这样了？

砂莉见状，分开人群，往前挤。

“砂莉。”身后有人拽拽她的袖子，是小卢。

小卢是被砂莉横扫过一次的人了，一见威尔这个样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都吓傻了，但下意识地，还是想保护她。

他朝砂莉打手势：别过去，跟我走。

趁教官没怀疑她，赶紧离开，等厉锋从云海回来再想办法。万一弄出人命，一旦查出来，开除都是小的，弄不好要蹲监狱。

砂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自己明白。然后甩开他，大步流星追上教官。

小卢急得跺脚，可是晚了。

“没他们的事。”砂莉拨开红方两人，迎着教官的视线，光明正大地坦诚，“是我干的。”

从头到尾，她根本没想过要隐瞒。瞒得住别人，瞒不过厉锋。敢干，就敢认，这才是英雄所为，她不能让厉锋瞧不起。

*

砂莉被捕时，厉锋正在云海大学安排竺承光的事。消息传来，他像被当胸轰了一炮，立刻赶回雏鹰，跳下机甲便向医院飞奔。一路上都在祈祷，威尔一定要挺住，千万要挺住。

战机遭受重创时，如果驾驶员没能及时断开连接，这种毁灭性的爆击会对精神力产生巨大的伤害。厉锋有过亲身经历，知道精神力受损的后果多么严重。战场上屡见不鲜，许多官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成了残废，甚至死亡。

威尔若是死了，厉峥嵘必然容不下砂莉。

万幸的是，经过医院的紧急抢救，威尔已经苏醒。虽然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驾驶战机，至少命是保住了。

看来砂莉还是手下留情了。

但，这也无法保证厉峥嵘肯放过砂莉。

不出所料，厉峥嵘的电话很快就追了过来。

来得这么快，说明这次他是真的怒了。

厉锋被领进通讯处，心里七上八下。如果厉峥嵘下令动手，自己只有一个人，能保得住砂莉吗？

厉峥嵘单刀直入，“砂莉没有用了。”

厉锋头皮一炸。

“不是……这是个意外，她不是故意的，她是……她刚学习多机遥控，没掌握好……”

厉峥嵘打断他，“她全都承认了，有预谋的。”

厉锋哑然。

“接二连三，变本加厉。这种人，特遣队不可能交到她手里。”厉峥嵘微一沉吟，下了决心，“不用你动手，我直接给聂中校下令。”

厉锋慌了，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无能无力过。

“她还是个孩子，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给过她两次机会了。”

是的，没错。对厉峥嵘来说，这已是额外开恩了。

厉锋知道，想要讨价还价，必须有筹码。可他在厉峥嵘面前，一无所有。

父子沉默地对峙。

半晌，厉锋开口，声音很低，“再给她一次机会，算我求你。就当……”

他顿了下，好像得深吸口气才有力气说出来，“就当是，那两年，你对我的补偿。”

他在他的父亲面前，一无所有。如果说还有一丁点稍微算得上“债”的，可能只有那两年。

他没有把握厉峥嵘一定会心软，但他得试一试，有没有可能都要试一试。

厉峥嵘的神色丝毫未变，但是胸腔处，不知是因为骨折还是别的什么，微微发疼。

厉锋恨他，把他当仇人，他知道。但他这个儿子，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释放出来，到今天307天，从没有在他面前低过头。他不骂，不怒，不质问，甚至刻意地，一个字都不提。

厉峥嵘明白，他是太痛了，不想再把血淋淋的伤口扒开来，给仇人看。

可是现在，他却低下了倔强的头颅。把仅剩的最后一点自尊捧出来，卑微地乞求仇人的怜悯。

为了那个犯了罪的克隆人。

“我不欠你，”厉峥嵘缓缓开口，声音罕见地有一丝喑哑，“谈不上什么补不补偿。”

厉锋手脚冰冷。他想的不是自己多么羞辱多么可笑，想的是，砂莉完了。

然而厉峥嵘话锋一转，“但，我可以给她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厉锋惊喜抬头，厉峥嵘已经急急关闭通讯，仿佛怕人看出什么似的。

他没心思琢磨厉峥嵘，马不停蹄往外走。走到室外，风一吹，觉得额头一阵寒意，摸上去，才发觉一头冷汗，比在柳叶角得知她埋在垃圾堆还恐惧得多。

他该怎么保护她？如果能把她双手双脚都绑住，24小时约束在自己身边，恐怕他真会考虑这么做。

看押所门前，卫兵向厉锋敬个礼。他正要问砂莉在哪间，抬眼看见走廊里，总教官从一个房间出来。

厉锋赶忙迎上去。

总教官面色不豫，不轻不重地说：“你那个兵，得好好管管了。在军营里动手伤人，还耀武扬威的。”

总教官一向会做人，看在厉峥嵘的面子上，平时对厉锋春风和煦。能说出这话，看来真被惹怒了。

厉锋低声下气地替砂莉道歉，总教官摆摆手，让卫兵把门打开。

砂莉一点没有作为“囚犯”的自觉，盘腿坐在墙边的地上，昂首挺胸，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一见厉锋，她高兴地跳起来，“回来得这么快？担心我了吧？没事，我好好的。”

厉锋看她跟没事人似的，气不打一处来，反手摔上门，怒道：“你觉得很英雄？你把战友打残了你觉得很英雄？”

砂莉愣住。她一心为了厉锋，即便不求表扬，也没想会得到一张臭脸。

她也没好气，“他残了？那是罪有应得。我还嫌下手轻了！”

“你到现在还不认错？”

“我有什么错？”砂莉很委屈，“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

话音突然刹住。

不行，不能说。如果让他知道，他辛辛苦苦教导的学生，在背后中伤他、散播他的黑料，他得多伤心失望啊。

厉锋不知内情，以为仍是因为去年剪头发闹出的那点不愉快，冷着脸训道：“他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已经时过境迁了，你因为几句口角记到现在？我一走，你就下死手？”

“他犯错，有教官，有法律，你凭什么动私刑？你心里有没有是非黑白？知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然人也好，克隆人也好，都是人，是人就要有底线。哪怕他是个罪犯，你也不能想杀就杀，想废就废，更何况，他是你的战友！你居然对自己人下手！砂莉，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句话触到了女孩的逆鳞。

他在拿她跟谁比较？他的旧情人吗？他救她，只是想训练出一个完美替身吗？

砂莉蓦地爆发，“那在你心里，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温柔善良？宽宏大量？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柳叶角你不就知道吗？我变不成谁谁谁，我就是我！以牙还牙，有仇必报！”

什么“变不成谁谁谁”？厉锋茫然，但紧接着的“以牙还牙，有仇必报”又令他愕然，“你……”

砂莉本就野性难驯，之前心里那头野兽被厉锋囚着，表面上还算乖巧，如今被心爱的人伤着了，野兽出笼，那股子暴烈的劲头上来，就不管不顾地说了些气话。

“你现在看清楚了？后悔救我？没关系，命，你拿回去！错，我死、都、不、认！”

“闭嘴！”

厉锋气得青筋暴跳。他好不容易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他捧在手心里的性命，她动动嘴就不要了，她的命就这么轻贱？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吗？

他又气又恨，脑子发懵，霍地扬起手，朝着砂莉就掴下去。

砂莉本能地想退一步，但身后就是墙壁，没处退。她干脆昂着头，不避不闪，可是也没有还手。

仇人，威尔，她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但对厉锋，她连挡一挡的想法都没有过。

然而，那巴掌没落在她脸上。带着怒火，砰地一声，结结实实砸在她耳畔的墙上。

这一拳太重了，墙皮都砸掉一大块，里头的砖染上鲜红。

厉锋舍不得。即便再怒不可遏，宁愿伤害自己，也舍不得打她。

吵归吵，砂莉还是心疼，一见他受伤了，那些愤怒、委屈、逞凶斗狠立刻烟消云散。她慌忙去握厉锋的手，“伤到骨……”

厉锋铁青着脸抽回手。

他是生气，气的却是自己。失心疯了吗？怎么能对砂莉动手？

他颓然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砂莉愣愣地望着他。曾经高大的背影，居然有点佝偻了，好像忽然间苍老了很多。

“喂，那个，我……”

厉锋停住脚步，没回头，喃喃地说：“不是你的错，怪我。是我没教好……是我没把你教好。”

他不是故意煽情，但是这句话，比一千一万句斥责都有分量，砂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不怕厉锋骂她，最怕他对她失望。

她惶急地追上一步，想说点什么，但厉锋已经关上门，走远了。